人体的哲学

人总觉得对自己的身体比较熟悉，所以有“了如指掌”“胸有成竹”“心知肚明”等说法。医生更不用说了，整天与人打交道，与人体频繁接触，其熟知程度自不待言。不过，人体仍然是个谜，再高明的医生也有达不到的地方，普通人更是一知半解，难以达到哲学的高度。

头部解码

在人体中，最具权威性的是头部，即脖子以上部分。它高高在上，被两个肩膀支撑着，仿佛是一座高山的峰巅，具有天然的优势。因为处于人体的高位，可一览众山小，也常傲视群雄，还能优先出头，当然也容易被枪打出头鸟，成为被打击的首选部位。当狂风吹过，不少人会戴上帽子或扣上头套，以御风寒。拳击、击剑、散打往往也将头部作为重点保护对象，这是人体中最致命的部位，一击就能决出胜负。头部的大小因人而异，有的头大如斗，有的小如枣核，很难以此简单衡量智愚。一个大头被安在一位将军身上，就会威风凛凛，若是换了小头就显得有些滑稽。按照民间说法，头部最为难得的是饱满，特别是头角峥嵘，头部凹陷就不被看好，除非是个奇才。我的导师林非先生曾说，习惯于给自己戴上帽子，极不利于养生，因为过于重视护头，久而久之，头部就会缺乏抵抗力，更容易生病。

头部最显眼的是面部。因为人种不同，面部也有明显区别。不过，一张脸就是一张名片，给人的印象最为直接和深刻。有的人见过一面，就不想再见了，那种僵硬、凶狠与戾气仿佛是个大阴天，让人心生厌倦与寒意。有的人却让人如沐春风，仿佛遇到和煦的阳光，喜庆与福运如成熟的苹果一样自内往外透出。圆满的一张脸，特别是额头平阔并高高隆起，那就充满喜悦与智慧。还有的人长着一张马脸，会显得潇洒英俊，让人过目不忘。如果是锥子脸、黄瓜脸、猪腰子脸，往往给人的感觉就会差一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人难保没有才华，还可能是奇才。面色常被作为判断一个人善恶、美丑、曲直甚至性格命运的标准，于是有了红、白、黑、紫、黄、蓝、绿等不同解释。其中，土色最让人担心，表示身心不佳。总之，不论如何，一张脸上有人气、喜容、神采，让人感到充满正气，可感可信可爱，这是最重要的。

一张脸如同一张地图，可遍览万里江山。鼻子是脸上的高山，它离外界最近，能以嗅觉快速感知世界，别人也能最直接通过鼻子获得一些信息。圆润丰实的鼻子被称为“福鼻”，鼻子处于脸的正中央，也是生命的三角区，它的沉稳平和最为重要。高耸的鼻子很有气势，往往代表着干练丰神，也充满男子汉气概，给人一种浩然之感；但当鼻子过于高大，特别是干硬得如骨似刀，那就会让人感到不快，容易给人造成威胁感。至于狮鼻、鹰鼻、悬胆鼻、牛鼻以及塌鼻、翻鼻、朝天鼻等，那就各有讲究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它没有鼻子高昂，但处于鼻子上方，也高出鼻子一格。眼睛因人而异，形状、大小、黑白、明暗、清浊、凸凹、美丑不同，所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指的就是眼睛之美妙。当一个人有一对双眼皮，那就显得喜庆，单眼皮则显得精明强干。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的目光如炬、精气饱满、颇有神韵最为重要。当然，目光内敛，能够葆光，神如珠玉，也很难得。那些目光如豆、见识浅薄之人，即使再有光彩，也会因过于外露而很快烟消云散了。眉毛在眼睛上方，如山石之植被一样映照着一个人的风姿。一平如水之眉代表温和平明，剑眉有剑气傲骨，柳叶眉多了风姿绰约，八字眉属于自然安顺型。当然，眼眉的浓密散淡、整齐杂乱、宽窄高低也很有讲究，特别是双眉的间距大小与胸襟有关。眼眉如风，它的飘动会在眼波中留下涟漪，投入倒影，更显得眼睛的特殊风光魅力，所以对一个人来说就显得特别重要。嘴在脸的下方，比鼻子和眼睛、眉毛都低，也更世俗化一些，这是个用来吃喝、说话、呼吸、咳嗽的地方。与眼睛用来观看不同，嘴是要尝尽酸甜苦辣咸的，它的感受力最为直观。有智慧的人都知道，贪吃必输，言多必失。阔口与樱桃小口给人的感受不同，嘴唇的厚薄、颜色、形态也代表不同的趣味以及身体的好坏。还有口中的舌头，这是关键的关键，它是古人望、闻、问、切中“望”的关键。饮食、说话、亲吻都离不开舌头。当舌头下面有清泉般的唾液溢出，那是玉液琼浆，也是生命的活水，其中有元气存矣！短舌头说话含糊，长舌者惹是生非，无舌头难以发声。一个人的面部如竹林中的竹叶，平静安顺时最为美好，即使在风中也应发出金声玉质，敲响一个时代的一片光芒。

耳朵本应属于脸的五官，但它不长在脸上，而是生于头部两侧，顺风耳从脸的正面几乎看不到，招风耳又仿佛是与脸无关的独立器官。也就是说，于脸，耳朵仿佛是多余的，有时越看越感到怪异；于头，耳朵是从侧面生出，像木耳、叶片，是耳提面命的抓手。耳朵这个看似多余的器官，其实一点也不多余，因为它是脸获取信息的重要器官。中国古代智者老子，名耳，字聃，其中有双耳；《义勇军进行曲》的作曲家聂耳有四只耳朵，因为繁体字的“聂”由三个耳组成。当然，老子也说过“五音令人耳聋”的话，希望通过“闭目塞听”达到真正的智慧。王充在《论衡》中就说过“闭目塞聪，爱精自保”的话，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当然，头部还包括更多信息，如头发、胡须、痣、人中、泪水，它们各有讲究，各显神通。从关公、托尔斯泰等人的长髯，到清代人留的长辫子；从日本人的小胡子，到鲁迅的唇髭；从割须弃袍的曹操，到蓄须明志的梅兰芳，都不只是身体的事情，更与历史文化与哲学思想相通。陈忠实写过一篇文章《晶莹的泪珠》，这是将“泪水”赋予了文化精神哲思，远超出简单的物象范畴。

头部与大脑相关，是思想的代言，也是灵魂与哲学的飞翔之地。当“头脑风暴”“数字大脑”兴起，人体的头部就会获得哲学意义，在时空意识、思维方式、创造智慧等方面带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

上半身蕴含

人的上半身是人体的中心，也是直面世界的主体。许多核心部件都藏在这里，这是人体发动机的动力源。仔细观察和细心品味人的上半身，将有助于我们加深思考，获得精神的超越。

关于肚子。在不少人看来，肚子除了装载食物，没有多少用处。所以，肚子大了，就会用“大腹便便”加以讽喻。其实，肚子除了物质性，还有精神性，是包含了思想智慧在内的。所以，林语堂认为，中国人的智慧主要不在大脑中，而是在肚子里，是肚子孕育、培植、升华人的精气神。妇女肚子大了，是已经怀有身孕，一个生命在子宫里开始发芽、开花、结果，成为一个新的生命体。苏东坡是“一肚子不合时宜”，所以才能发思古之幽情，产生他的浩然正气，然后化为天地至文。古人常说的“宰相肚里能行船”与“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都是哲人关于肚子的思考。

关于心。西方人更重视大脑，而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古人更看重“心”，对心灵有一种特别的崇尚与敬意。因此，有许多与“心”相关的词语，像“中得心源”“心心相印”“心有灵犀”“心安理得”“心悦诚服”“心花怒放”“全心全意”“心潮澎湃”“赤子之心”“心领神会”等都是如此。如“心明眼亮”将“心”与“眼”贯通，于是“心”为“内眼”，眼为“心窗”，这可谓中国文化哲学的妙悟。另外，中国人为文和治世也都离不开“心”，像刘勰的《文心雕龙》、王阳明的“心学”、张载的“为天地立心”，都以“心”为天地人生的中心镜像，是一面体悟天地人生的“心镜”。更重要的是，在“天心”与“人心”之间形成一种互动、互通、互化模式，所以林语堂有“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名联。于是，肉体之心即转换成一种内在的情感、思想、文化、哲学、智慧、精神。其实，古人所言的“云在青天水在瓶”讲的也是关于“天心”与“人心”的互证关系，是一种形而上的哲学精神。

关于五脏六腑。严格讲，“五脏六腑”是包括心的，在此着力探究别的器官。从食物与生理来说，五脏六腑是“杂碎”与“下水货”，是趋于肮脏性质的理解。但从文学、文化、精神、灵魂来说，五脏六腑是关乎天地生命以及人的生命精华的。读一个作品，我们会说“感人肺腑”“沁人心脾”“肝肠寸断”；说一个人坦荡，人们会说“肝胆相照”；评价一种风貌，大家会说“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其实，性灵说、神韵说、魂魄说都与五脏六腑有关，就如张君房在《云笈七签》中所言：“每坐常闭目内视，存见五脏六腑，久久自得，分明了了。”这是心眼相联、内外打通、宁定观心的重要方法。

关于胸怀。有的人身宽背厚，有的人长了一个鸡胸，于是有了关于“胸怀”的不同理解、判断、评价。不过，生理与心理、精神、气度往往不成正比，而是有着复杂含义的。换言之，有的人膀大腰圆、身宽体胖，但心胸狭窄、小肚鸡肠；有的人文弱书生一个，却能容天纳地、心怀天下。苏轼在《黠鼠赋》中说：“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说的就是那些复杂的人性与人格。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有：“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这些句子都是发自肺腑的，有天高地迥、万里清秋的天地胸襟，是一般世俗之人难以达到的。

关于手。从上半身的肩膀上生出胳膊双手，如同机翼一般仿佛可以起飞，将人的双臂与手说成是鸟翼的退化也未尝不可。不过，物理的退化却换来了实用与精神的进化，特别是手的灵敏度与创造性是鸟儿无法比拟的。双手含有十指，每个指头都有特殊功用，可以生产和操作各式各样的复杂工具，也可以创造任何动物都不能完成的新奇。一些大国工匠靠的是双手，一些艺术家也是用双手绘制出美好的作品，有的人的手握上去非常绵软，还有的作家有着美不胜收的双手，更有小说描写赌徒那千变万化的手，不一而足。茨威格有一张照片，他微偏着脸看着读者，举起凝脂般的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雪茄，无名指上戴一枚钻戒，那是一只生机勃勃、活力无限的手，一如他动人的情诗。另有一张照片上，茨威格用右手轻托下巴，伸出的食指与露出的手腕如一只和平鸽，仿佛展翅欲飞。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茨威格这样描述赌徒的手：“这两只手像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儿。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倦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像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像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的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惶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像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两只手惶悚悚地靠在一处，两只肘腕在台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像上下牙齿打寒战一样。”此时的手仿佛已脱离了生物的生理机能，进入诗意的艺术殿堂，成为哲思的化身，因为灵性与美感使艺术生命升华了。

一个人照相与造像时，往往主要显示的是上半身与头部，这是稳定的基座，也是最能显示主体性的部分。仿佛有了心与脑，这个世界人生就完整了。与圆的头部相比，上半身是方的，也可以说是方正的，这正好形成了方圆结合、有规矩方圆的意涵。加之双眼、双耳、双乳、双臂、双手的协调，有一种均衡之美，其价值魅力也是在此得以生成。

下半身隐喻

人的下半身往往是个羞于谈论的话题。那是因为有隐情于先，加上颜色后产生了许多联想。其实，包括“性”在内的一些方面并不是不可以说，关键是自己内心是否健康。就像劳伦斯所说，“性”本身并不淫猥，当谈“性”之人心理淫荡，才会有所谓的“淫”。下半身隐喻是形而上的，有时也是有诗意的。

男女生殖器官在肚子下面安家，两面有双腿保护，成为整个身体最安全隐秘之所。像三面环山安营扎寨一样，生殖器官是需要保护的，也是最重要的生命之源。当一个个生命在此诞生，响亮的婴儿啼哭打破宁静，弱小的生命逐渐变得健壮，儿女的个子及智慧超过父母，一代一代如长江后浪推前浪，男女之性、之情、之爱仿佛渲染了生命的四季，我们就能理解“生命之根”与“万物之母”的真正含义。

在人体中有个特殊情形，那就是：真正的入口只有一个，是嘴，让生命的活水与食物从此处而入。如果再加上一个，那就是鼻孔，但它在吸气时又出气，于是一进一出、一呼一吸，此间有道存矣！这就是所谓的“一呼一吸谓之道”。而人体真正的出口则在下半身，是生殖系统的“出口”，一前一后的大小便的出处。众所周知，当人不能进食与喝水，当人无法呼吸，生命也就完结了。然而，当生殖系统出了问题，生命同样无法生成和延续。由此可见，下半身的“出口”要完成口鼻的入口交给的重任，也有着其他器官无法代替的生命的生成功能。

腿是下半身的支撑部位，整个头部与庞大的身躯都要靠双腿之力，以人体的柱石来形容腿之巨大功用并不为过。我们常说的“肱股之力”中的“股”就是大腿，“肱股之臣”是指像“肱股”一样有力辅佐帝王的重臣，说明“大腿”的重要性。在动物界，靠四腿或多条腿支撑身体的居多，靠双腿支撑又能直立行走的恐怕只有人，这是人类的进化使然。人之不同凡响在于双腿支撑身体成为一条直线，而且能直立、快跑、旋转、跳高，这是人生命创造力的集中体现，也是一种超常的智慧。武术非常讲究下盘功夫，练习各种腿法，站马桩、太极步伐、跆拳道、谭家腿等都很有代表性。有歌云：“手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弹腿四只手，人鬼见了都发愁。”据说，弹腿的技术有十路歌，从中可窥“腿”之妙用：“头路冲扫似扁担，二路十字巧拉钻，三路劈砸倒拽犁，四路撑滑步要偏，五路招架等来意，六路进取左右连，七路盖抹七星式，八路碰锁跺转环，九路分中掏心腿，十路叉花如箭弹。”这种弹腿简直是将“腿”艺术化和哲学化了，从中可见文化智慧的凝聚与升华。人的“腿”又是生命力的象征，所以说：“人老先老腿。”又说：“人老了最怕跌倒。”容易摔倒的老人说明腿脚不灵便了，也是整体生命力衰退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