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妈妈的那一天

作者: 韩藕

外面好像下雨了,是很小的那种雨,轻盈得像时间的水滴。一秒钟滴落,水面泛起的涟漪很清很浅。循着这微小的雨看去,窗纱晃动,凉意寸寸爬上皮肤,躺在病床上的我渐渐清醒过来,现在哪里是春天?

想起春天,已经是遥远的事情。鼓楼站出来有几株梨树,白色的花开得很盛。做完B超,我起身抽出卫生纸,擦掉肚子上冰凉的黏液。等待结果的过程百无聊赖,半小时后,我拿着报告进了诊室,坐定。医生的眉毛很淡,语气也很淡:五周了,要的吧?她可能每天要问许多遍。我愣了下说,要。恍恍惚惚的我拿着报告单离开。下扶梯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宛如擂鼓,咚咚——咚咚——哦不,我现在有了两颗心。

消毒水的气味远了,傍晚五点钟的天空有微黄的暮色。来到地铁口,我突然很想看看梨花。白得纯粹的梨花,成片成片地相拥。我之前从来没有细细看过它们,总是将梨花和其他花混淆。这次我凑上前去,花瓣清冷,让我想起白纸,它们是白纸叠成的吗?《葡萄月令》:“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此刻,月亮也出来了,薄薄半透明的一小瓣。再见了,三月的梨花。晚风轻轻拂过,花枝摇曳。

我生于一九九一年的春天,当日傍晚的六点钟,窗外的天空是否有更深一点的玫瑰色?而几日后离院的小婴儿,是否也见过这一簇簇溶于月色的梨花?虽然我后来得知新生儿的视力很弱,且认不得几种色彩,但我愿意相信,那一年我在母亲怀中,她抱着我走在春日中,因梨花驻足,宝宝,快看!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簇簇朦胧的温柔,以及它们轻柔干净的缤纷。

碧空下绽放出浓浓心意,这是花朵迎春的方式。因为你在春天着陆,我相信你是春天的种子,是春天的善意,是春天的奇迹。我将永怀着对春的感激。

关于你的到来,我对外秘而不宣,只有家里的人知道你的消息。我每天不自觉地发困,你才被许多目光猜想,并通过我的腹部窥测。吃完饭,困意似浪一阵一阵袭来。我饮了睡神给的一杯甜酒,不由自主沉醉其中。但时间久了,睡神也看不下去了,莫负春光,偶尔还是要清醒一下。于是我便兴高采烈地带你看花,从迎春连翘到海棠绣球。不知你薄薄的皮肤,是否和花瓣一样透明?

我们在初夏搬了家,搬到单位旁一间七十平方米的小两室,这也是你的第一个家。自幼在火车站旁长大的我对噪声并不敏感,夜夜枕着火车的呼啸声也能睡得很安稳,但当得知你已经有西柚那么大,我想到噪声会影响你的听力发育,于是搬家被提上日程。

新家的必备条件是安静且离我单位近。联系中介连着看了几天,最后看上一个有赭红护墙的小区,大门旁边竖着大红色的字牌:“欢迎回家”。草木茂盛,绿树成荫,往里走还有个不小的人工湖,路过时恰逢湖中的喷泉涌出水花,我的心也跟着涌起愉悦的水花。宽敞的儿童游乐区,硕大的白篷子被几根铁杆支撑着,像艘倒扣的飞船,孩子们在游乐设施间奔跑嬉戏。跷跷板是红色的,旋转木马是黄色的,万花筒的光折射着这梦幻的乐园。

这儿怎么样,你喜欢吗?我悄悄地问你。你舞动着小手,牵动着我,让我感受到了你的欢喜。

新家的玄关有漂亮的吊灯,垂着玻璃串儿,风一吹,叮铃叮铃地响。客厅有扇小窗户,窗户上挂着碎花的米色窗帘,窗帘的缝隙处露出一丝光线。光照进披着墨绿盖布的沙发,我懒散地躺在沙发上享受着片刻的宁静。第二天晚上约见房东,她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我看着男孩牵起妈妈的手,看着远去的身影而诧异,五岁!竟然就有这么高了。

搬家后不久就有了我们的第一次旅行,我们在一个小雨的清晨去了车站,这是你出生前最远的一次旅行。铁轨飞驰的声音你能听到吗?窗外绿树闪烁,我们的肉身随着火车前往未知之地。往未知奔赴的还有你与我见面的那天。

怀胎十月,就是一场盛大的倒计时,直到你出生的那一刻,具体到几日几时几分。对于那一天,我不敢提早了解剧情,生怕被预设的场景夺走了勇气。但我又不敢对此一无所知,像个毫无胆识的士兵,上了战场还战战兢兢。我还是买了著名的《怀孕百科》,并认真做了笔记。可是每个妈妈和孩子的这段旅程,都是独一无二的,怎能被《怀孕百科》道尽?担心、困惑以及恐惧依旧是存在的,但有了《怀孕百科》和各种怀孕软件护体,我确实多了几分底气。应该被告知的普遍又重要的生命体验,我正在慢慢地学习。

宁波是个温柔的城市,初到的那一晚天空下了小雨,在灯光下,沿湖绽放的喷泉沐浴着淡淡的金色,我们的脚步也踩出金色的印记。外滩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桥洞下面有人在唱歌,前面摆了个小桶,桶前竖着二维码。那人戴着墨镜,站在那里紧握着话筒,歌声被音箱放大,粗粝的瑕疵也被放大。“如果你真的需要什么理由,一万个够不够……”我们走远了,他还在唱着。“夏夜里的晚风,吹拂着你在我怀中……”我愣住,这雨中仿佛开出一朵湿漉漉的花来。“灯火闪着余波,随着你的呼吸移动……”

去天一阁途经月湖公园,湖边有很多孩子,携有各种戏水工具,小桶、带长杆的捞鱼网、抽拉水枪,在孩子们的戏嬉下,岸边扑腾起晶莹的水花。小孩子喜水是天生的,毕竟他们独自在水中游玩了近十个月。你是不是也轻轻扬起小手小脚,在我腹中如小鱼般游走。水波微漾,你玩得畅快,心满意足地吮着手指,是闻到了风送来的徐徐荷香吗?炽热的阳光下,热浪汹涌,热情迸溅,这就是夏天啊!永远没有尽头的夏天。明年,你就会拥有第一个夏天,你会听见刺耳的蝉鸣声,轰隆隆的雷声,呱呱的蛙声,在此起彼伏的声音中,看见多风的黄昏,天空中飘荡的云朵,浣净的霞色。

这应该是我最后潇洒的日子,我可以预见自己即将失去自由。流动的绿荫淌了一地,我快乐地去踩。艳丽的阳光照着四肢,我尽情地舒展。这样如此轻松的旅行,是要好好地做一次道别,毕竟不远的以后,我将有一个不能下楼的秋天,秋天的叶子红了还是掉了,都将与我无关。朋友聚餐,我将缺席;南图借的书,我全部还掉;游戏机和漫画,扔到柜中。我好像也把一部分的自己,锁进过往的河流。

即便有母亲节让大家来歌颂母亲,母职始终是寂寞、艰辛且不被完全理解的。我愿意相信造物主选择女性来完成生育这一重任,是因为女性有更坚忍的心,更细腻的情感,更能承受一个生命带来的改变,虽然她的选择和付出常被错误地认为天经地义。作家张晓风曾说,“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婆,她也是这样子的。她也曾经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有许多年少无忧的时光。小时候我喜欢翻她的几本相册,看她在桂林江上摇橹,在乐山拜谒大佛,在外滩观赏灯火,山山水水,天涯海角,她倾注了许多爱,那些都是我不曾在的时空。她那时不知,她将很久很久不能肆意飞扬。但她说,是我造了一艘船,载她去了更深的地方悠游。

宁波之行的尾声,我捎了几盒水塔糕。水塔糕并不是塔的形状,而是白白的小长条,表面有一种是撒的淡黄的桂花粒,另一种撒的是芝麻。入口像发糕,却比发糕更软,更绵。我很好奇水塔糕名字的由来,细问店家,是这样说的:“水塔糕由大米发酵而成,将发酵好的米浆倒入蒸笼,一层一层摞上去,像一座塔,由此得名水塔糕。”水塔糕,水塔糕,当我问名子的时候,其实是联想了雷峰塔,我怕这么甜美的糕点背负了凄美的故事。好在,二塔并无关系,但突然的,我的心里感到空荡荡的。窗外夕阳酡红,若雷峰夕照,当年塔下的母亲,穹顶就是塔尖,咫尺即是石壁,天涯海角是茫茫的等待,她能听到塔外儿子的步步叩首吗?

我心疼有情人不能厮守,心疼白娘子的温情眷恋。而今,我的心更贴近了一个作为母亲的她。惊天动地的婴啼声中,她同孩子在眼泪中重逢。没过多久,臂弯的余温尚暖,她又在眼泪中与骨肉分离。这一分离就是十八年,当年的孩子还能否记得她的乳汁是温的,心是烫的?我想一定是能的。人间的脐带一旦连接,便是永恒的羁绊。我摸着隆起的腹部,你知道吗?我们还没有见面,我就已经不能忍受与你的分离。

我养成了散步的习惯,每晚都要在新小区外的滨河公园走上几圈。必经的转弯处有一颗无花果树,散发着甜甜的香气。我在流动的小摊贩那里买过一袋子这果实。紫红色的果皮包裹着红润的果实,轻轻掰开,是密密麻麻的籽粒,一丝一缕,轻咬下去,清新的甜在口中弥漫,渐转浓厚。常听人说:“只要看到无花果树长叶子,就知道夏天近了,一件事也即将有了结果。”过了夏天,我结的果子也终将成熟。无花果,亦称生命果,我是多么幸运,可以见证它们渐渐成熟。这或许暗示着你足够强大,足够旺盛,来保证我们母子平安。纵使现代医学非常发达,通过医疗设备可以监控整个孕期,但生产从来都是玩命的事,需要一点点天机和祈祷的。我只能虔诚地祷告,希望有无花果的庇佑,我们必定会相见。

生命,是伟大的偶然。星辰发出几万年前的光才照亮我们的家园,是怎样的机缘,让你这颗小行星选择做了我的孩子。在确认你落地的时候,我激动万分,却在无人的深夜,默默抽泣,我开始不断地问自己,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真的是正确的吗?

我不确定,我交给世界一个孩子,世界能还给我一个怎么样的大人。如果你是男孩,我会焦虑不安,毕竟培养一个合格的男人,需要殚精竭虑。如果你是女孩,我更会担惊受怕,为火炬的传递伤透脑筋。成为母亲,是需要用半壁灵魂来捐献的。在你成长的过程中要怎样才能成长为你可以信赖、可以依靠、可以全身心给予的妈妈?怎样才能让你体验到生命的乐趣,感受生命的色彩,引领你走上真理与正义的道路?

这些不确定的因素,让我辗转难眠,惴惴不安。

你自有坚定的信念,夜里,你时不时牵扯我,我的心思一重,你就不停地动来动去,让我惊愕。你是要告诉我你的热切、你的盼望、你的思念,还是你的执着?你知道我带你来这个世界,没有别的,只是因为爱,我能做的也只是把我所追寻、所信仰、所赞叹的世界呈现在你面前,让美好浸润你的心、你的魂,让你把它们编织进你的人生,再交予其他人,共享、浸染、珍爱,源源不绝地传递下去。生生不息,当如是。

披上秋衣,夜晚的露水浓了,小区游乐器材下游玩的孩童也早早地回了家。我与你相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从夏天开始,再宽松的衣服也遮挡不住我的肚腹,我已经被无数双眼睛判断为孕妇,地铁出行能得到照顾,超市闲逛能得到叮嘱,单位也对我的工作状态不做要求。对待即将到来的你,世界释放了善意,但安慰和恐惧也是相伴而至的。生过孩子的过来人,纷纷说起生孩子有多疼,比如类似于九根肋骨齐断。我虽然害怕过,但我知道我的信念决定了你的信念。我应该相信自己的身体,相信女性的能力,也应当相信你这么久以来同我一起付出的努力。听筒里传来的心跳声,越来越有力,似从遥远的轨道上逐渐驶近,摩擦出耀眼的星点。你的心跳,像在跟我说:妈妈!你看!我在!我在啊!你的牵动提醒着我怎能被恐惧的潮水把我们吞没。而没生过孩子的人,说的大多是“生孩子很了不起,当妈妈很伟大”之类的话。付出时间、精力、金钱,不是因为我有多么伟大,有多么乐于奉献,我只是愿意孕育一个孩子。这是我的个人选择,也是千千万万其他母亲自愿的选择。“伟大”一旦被挂在口头上,就会变得廉价,似大型批发市场,给你一个伟大的勋章,也给她一个,你们都有伟大的名字,因为你们都是妈妈。尽管每个妈妈被改变了盆骨的位置,添了几道妊娠纹,但她们更多了一段奇妙,玄奥,时而天堂时而牢狱,无法一一向人们诉说的旅程。只要这个旅程是真心实意地开启,并受到祝福、尊重,以及恒久的理解。一句轻飘飘的伟大不值得一提再提。

诚然,每个妈妈的孕期都值得歌颂。而每个愿意来到的孩子也都值得感谢。毕竟,谁教育谁,谁教会谁,谁救赎谁,还不一定呢。

散步时,脚下的落叶越来越多,秋叶不断滑落,滑落进十月的最后一天,半夜醒来,我的羊水已经破掉了。

凌晨四点的空气中漂浮着一朵朵凉意的云,像透明的水母。城市还在睡梦中,慢慢吞吐织造了这清冷的梦境。我平躺在车的后座,尽量将下半身抬高,平稳着不动。隧道内,壁灯射出有序的光来,护送深夜中仅有的一辆车于沉默中前进,像护送一艘安稳的小船,晃进暖暖的海洋中。

就这样一直躺着,海水轻轻摇晃着我的身体。从车后座躺进医院走廊的床,再躺进八人间的病床,最后躺进待产室。我想起很早之前我也是这样躺着,模糊的视线里先是有一张面孔,后来有许多面孔,来了又去,但始终有最初的一张面孔,将目光停留。而今,是我接过古老的密语,任由身躯躺成一座不会尖叫,不会哀吼,不会咆哮的岛屿。我忍受着惊天动地的痛,然后长出柔软的藤须,将就要破土的苗儿揽入怀中。

天空下着小雨,我从脑中搜寻许多关于雨天的诗句,不让逐渐密集的痛潮继续疯长。天花板是灰白两色拼接的回字形。想起之前常去的五楼检查室,那里的天花板是柔嫩的鹅黄。有护士过来,挽扶着我慢慢坐起,我喝了一碗薄粥。是下雨了吗?我问。没有啊,外面是大太阳。护士回答得很干脆,瞬时掐断了我幻想中的雨。原来没有下雨,是错听,是想象,这滴答声是空调冷凝管的滴水声而已。我们相逢是一个晴天,天空很蓝很远,远得无处不在,微风吹过原野,吹过我与你共同生活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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