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衣
作者: 陈再见一
时间不早了,阿剩得在放学之前赶到学校。她手里拎着刚买的一袋零食,和一套男孩子喜欢的玩具汽车。她没讲价,买东西从来没那么大方过。也就两百块钱,她觉得还应该再买些什么,却没能想起来。
阿剩把货车停在路口的杂货店。进村的路她再熟悉不过。这么些年,一直没变过,还是一下雨就没法走人的泥土路,两边的桉树倒是长高了不少。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正好。阿剩走得满头大汗,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看时间。
以前阿剩觉得时间过于漫长,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在乌暗街不见天日的五金厂里,时间似乎静止不前,如永久的黑夜,太阳从没在大地上升起来过。是什么时候发觉时间突然加快了脚步?是的,时间是在阿剩当上司机那天开始变得飞快——她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开上车。她开的还是大货车,一个连单车都不会骑的人,竟然开着大东风跑长途,一点也不觉得怵。
她有多久没回来了?一时想不起来,五年,还是六年?这五六年过得真是快,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行字幕,就把时间打发了。然后镜头一转,她的儿子应该从一个小屁孩变成一位小伙子……现实还不至于这么戏剧化,不过儿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来之前她就跟庄老师打听清楚了。前夫自然是断了联系,当初离婚,他拼了老命要回儿子,时刻担心阿剩会回来把儿子拐走。对,他嘴里说的,还有心里想的,肯定就是这个充满邪恶的“拐”字,而她也成了潜在的“人贩子”。
阿剩只想见儿子一面,可能的话,还想听儿子叫她一声妈妈。
这个叫鸭屎礁的渔村,远看依然没什么变化,灰蒙蒙的,窝在海边,在沙滩和矮山的褶皱里,活像老人脸上一块不规则的斑痕。阿剩翻过一道坡,搭眼就看见眼皮底下的村子,更远处是洁白的沙滩和蔚蓝的海。因近傍晚,日光像是被一层镜片过滤,山海之间的渔村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竟让阿剩觉得有些陌生。
阿剩在鸭屎礁生活了五年,在的时候没觉得好,离开之后,也没怀念过。她知道有一天会回来,而且还得偷偷回来,如前夫所担心的,像个“人贩子”。想到这,阿剩内心涌起一阵酸涩。阿剩偶有听说,鸭屎礁的渔民把渔船都拴在海湾上,沤烂掉了,他们不再出海,而是在荔枝园里帮外面的老板熬制麻黄草。干那玩意比出海赚钱多。阿剩不关心这些,她才不管鸭屎礁人的死活,她对这里没什么好印象。
学校倒一点没变,还是一排灰白色的平房,门口的榕树是长高了一些,像是娃娃几年不见蹿起了一米七八的个头。还没放学,校门关着,没锁,阿剩不敢推门进去。这道门她曾经推开过无数次,看它生锈陈旧的样子,还是原来的铁门,一直没更换过。
阿剩还没离开鸭屎礁时,有半年多时间,在学校帮忙做饭。不知道全村那么多妇人,校长为何偏偏找了她。她还有点犯怵,村里的学校是小,在阿剩眼里却是十分严肃的地方,与村委会一左一右,像是鸭屎礁的两个门神,在村口镇着。
这次回来之前,阿剩特意打听了一下,知道原来的庄老师现在是鸭屎礁小学的校长。阿剩试着打了庄老师的电话,还能打通。他竟然还保留着阿剩的号码,一接电话就抢着说,阿剩你回来啦?阿剩有些激动,寒暄几句,才把事情跟他说了。庄老师说,你过来吧。
二
阿剩躲在榕树后,给庄老师发微信。此时,她还真像一个“人贩子”。
马上就可以见到儿子了,阿剩有些紧张,儿子的变化肯定很大,估计和校门口的榕树一样,长得又高又大……他还认得妈妈吗?
紧张的情绪稍有缓解,羞愧又浮了上来。是啊,就算儿子真认得妈妈,他又何必认呢?他早就应该和前夫站在一边,心里想的都是妈妈的不是,那么狠心抛下他,一走就是五六年,一点音讯也没有。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拎着一袋子零食和玩具,假惺惺,有意思吗?
嘎吱一声,庄老师打开铁门时,阿剩被吓了一跳。
庄老师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额上的头发稀少了一些。庄老师笑着说:“来啦,进来吧。”接着拉开铁门侧身站在边上。阿剩有些迟疑,好像她不是来看望儿子,倒像是儿子在学校捣蛋惹事,被老师叫了家长。庄老师把阿剩领进学校,抬手指了指最靠边的教室,说:“斌仔在那,快放学了,你过去吧。”
阿剩发现校内的布置没多少改变,那间临时搭建在角落里的铁皮房还在,只是成了杂货间,不再是厨房。阿剩依稀记得当年在厨房内外忙碌的样子,淘米洗菜时哗啦啦的水声和孩子们撕扯喉咙的读书声,犹在耳边……她一步步走近儿子的教室,仿佛也正在沿着时光的轨迹,一步步回溯往昔。
就在阿剩快靠近教室时,刺耳的下课铃声突然响起,吓得她一阵慌乱,手里拎的零食撒了一地。她正要弯腰去捡,孩子们已呼喊着涌出教室,见到门口一地的零食和陌生的人,他们都噤了声,继而全围了上来,朝地上的零食指指点点。有大胆一些的还拿脚去扒拉,似乎想证明那到底是真的零食,还只是一些空壳子。阿剩想要制止他们,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愣在原地,望着一地的零食发呆,就好像那不是她带来的东西,她也是刚好路过。她拿眼巡视着周边的孩子,想在人群里找出儿子,那个叫斌仔的男孩。可是,不知谁带了头,孩子们竟纷纷抢夺起地上的零食,一个个几乎趴匐在地上,根本看不清脸面。
一直到庄老师跑过来,大声呵斥,孩子们才起着哄散开了。庄老师要孩子们把零食都还回来,阿剩制止了庄老师,她只是问:“斌仔在哪?”庄老师有些发愣,才知道来找儿子的母亲并不认得儿子,便大声喊道:“斌仔,你过来,你妈来找你了。”这时,四散的人群里钻出一个脏不溜秋的脑袋,双手捧着从地上抢来的零食,身上沾满了沙子和灰尘。他怯怯地看着庄老师和阿剩,歪着身子站立,一边努力把零食往身后藏,一边做着随时逃跑的准备——很显然,斌仔也认不得自己的妈妈。
阿剩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他并非她想象中该有的样子,矮小怯懦,和五年前差不了多少。阿剩两眼一酸,眼眶红了。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斌仔还以为她要抢回零食,直往后缩,但他没跑,他心里肯定也在迟疑,这个哭泣的女人似乎在哪见过。阿剩把双手放在儿子的肩上,将他搂到跟前,哭着问:“你不记得妈妈吗?”没等儿子反应过来,她哭得更厉害了,把斌仔抱在怀里,又推开,问:“你奶奶没打你吧?”斌仔摇摇头,他的眼神里还带着疑惑,却没有了抵抗的意思。突然出现一个女人声称是自己的妈妈,这让他在同学们眼中感觉很有面子。何况,这个女人还带来这么多零食。除了零食,她手上还拎着一大袋玩具。看在零食和玩具的份上,他也不应该拒绝。
阿剩哭了一会,才平复好心情。她含泪笑了起来,对斌仔说:“叫妈妈,叫妈妈。”这倒让斌仔有些迟疑,他环顾四周,发现身边还站着不少同学,他们有的小声说话,有的在远处看笑话。斌仔这下更不敢叫了,他只是埋着头,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还有要挣开阿剩怀抱的意思。阿剩却死死地抓住斌仔,不放他走。她继续催促着说:“叫妈妈,叫妈妈。”斌仔挣扎得更厉害,他都快哭了。
“我给你买个手表,电话手表,要不要?”
听阿剩这么说,斌仔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知道电话手表是什么,他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时围观的同学也都凑了上去,仿佛他们也有份。斌仔,叫啊,叫妈妈,你妈妈给你买电话手表呢。同学们在一边起哄道。有的同学甚至上前戳了斌仔一把,提醒他别错失良机。
斌仔安静了下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着头。
“妈妈。”斌仔小声叫道。
三
返回的路上,阿剩边走边哭,最后跑了起来。暮色和寒风一并打在她落满泪水的凉飕飕的脸上。她目送儿子提着零食和玩具离开时,见他走着走着,也在村道上跑了起来,还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生怕她反悔,把玩具和零食要回去。阿剩想起儿子快速逃离的身影,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到达停车的地方,她攀上车座,一个人躲在驾驶室里,大声哭了起来。
天很快黑了,省道上的车辆不多,眼前这家开在路口的杂货店显得有些寂寥。
阿剩泪眼蒙眬,透过挡风玻璃看见,那一家人正凑成一桌在门口吃饭。孩子有些多,以至于阿剩都有点数不清楚。他们显然不知道有人正躲在远处偷看他们。有了躲在暗处看明处的偷窥感,阿剩竟迟迟不敢启动货车,怕惊扰这一家子。她看他们吃过晚饭,再看女人收拾碗筷,孩子们围着写作业,男人在看新闻联播——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隔着玻璃阿剩都能听见,某某领导人出席了重要的会议,考察了重要的地方……阿剩都听得清清楚楚,过后又什么都没能记住,迷迷糊糊的,她竟然睡了过去。
醒来时,阿剩发现杂货店已经关门,有微弱的灯光从窗户和门缝透出。她以为很晚了,看手机才九点。她还得去趟镇上,答应儿子的电话手表,不知道镇上的商场有没有。她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却不感觉饿,只是有些冷。启动货车,阿剩小心翼翼地掉头,过分明亮的车前灯把路边落寞的杂货店照得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
货车开上省道,阿剩才想起打开微信,至少有七八个未接电话,都是郝明打来的,还有他的留言。
郝明这人没什么不好,缺点就是性子急。两人同在一家快递公司开货运,分开的时间比见面的时间多,有时会约好在哪个服务站见面,白云仔,或者鲘门,谁先到,就把货车停在偏僻的角落,开大灯、打双闪。另一个进站时,一眼就认出来了,慢慢靠近,两辆货车面对面,像是两个在街头偶遇的情侣。两人下车,在四盏大灯交集的光圈里,抱在一起……没有比那更幸福的时刻了。
早上过惠州时,阿剩请了假,决定回老家一趟。为什么回老家,她也没瞒着,和郝明结婚之前,她就把曾经的失败婚姻坦白了。阿剩可以忘掉前夫,却不能当儿子不存在。郝明也是开明的人,他不嫌弃阿剩的过往,只要两人相爱,一起向前看,以前的事都无所谓。阿剩说要回鸭屎礁看儿子,郝明并没有反对,只是迟疑了一下,留言说,那我在白云仔等你。
阿剩把郝明还在等她这事给忘了。这会也顾不上,等到了镇上,找个地方住下来,再慢慢跟他解释吧。阿剩有些累了。
路上的车辆很少,好长时间,省道就她一辆货车在急速行驶,像是行驶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这情景让她感觉压抑,似乎还唤醒了尘封多年的记忆。说实话,在见儿子之前,她还满怀期待,毕竟日日夜夜盼了五六年,见过之后,她的心一下子空了,虚无得如同一脚踩空,整个人陷入失重坠落的状态。她甚至有些后悔承诺买电话手表的事,不出意外地,这种糟糕的感觉又得重来一遍。转而她又于心不忍起来,儿子多可怜,她这辈子欠儿子的太多,儿子并没有亏欠她什么。
十五年前,当她离家出走独自行走在深夜的省道上,同样很少见到有过往的车辆。在她眼里,省道就是一个竖立起来的地洞,深不可测。那时她反倒不觉得害怕,一心只想寻到自己真正的家……是哦,等有一天儿子长大了,他会不会也学着母亲当年倔强的样子,那时他要的就不仅是一个电话手表了。
四
回想当年的离家出走,阿剩感觉是很遥远的事情,像是发生在上辈子,孟婆汤在她身上并不奏效。记忆却像纹身已经和皮肤长在一起,成了肌理的一部分。说是离家出走,又不太准确,确切地说,是她突然想去寻回自己真正的家。那种想法十分强烈,像是被某种魔力钳制,非做不可,或者说,她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她沿着乌黑的省道一路向西,逃离了小镇,具体是逃离那条名叫乌暗街的小巷,那个制作羹匙汤勺的五金厂。
现在想来,那次的出走更像是临时起意。她记得,那晚还下着小雨,省道两边的桉树高高矗立,枝叶繁茂,像是七月十五东宫码头树立起来的鬼王——母亲带她去码头看过一次,妈祖石像和鬼王一左一右,一个面容和善,一个面目狰狞。树木也一样,白天是妈祖,晚上就是鬼王。阿剩一路小跑,能不能如愿找到真正的家另说,更为迫切的是想摆脱沿途无数的“鬼王”。
如今,阿剩发现省道两边的桉树都砍了,白天她没注意,晚上才想起。没了树木簇拥的道路,看起来不像是道路,摆在眼前的是一马平川的大地,车前灯的光束照到哪,哪就是道路的延伸。好长一会,阿剩都有这样的错觉,一直到扇背镇的灯火出现在眼前,衬在被夜露打湿的玻璃上,闪着彩色光晕,仿佛是异地路过的小城。这几年,阿剩见过无数个这样的小乡镇,在高速边上、国道边上、省道边上。她每次以路人的身份经过,心中总会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有好奇,想拐进去看一看,又无比恐惧,知道进去后,肯定又只想着逃离。
扇背镇对阿剩来说,其实也差不多,白天她来买零食和玩具时,就没想过会留下来多待一刻。现在她有些变卦,夜晚似乎让小镇换了一副模样,多少有点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