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生绡

作者: 阿盟

第一章    缃  色

我八岁那年,爷爷突然走了。几个月的时间,家里一直笼罩着悲伤的气氛。每个人都不开心,尤其是爹。他变得少言寡语,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看爷爷生前制作的皮影。娘也不敢去叨扰爹,只是将做好的饭菜放在门口,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始终不见爹吃。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些皮影,有时会看着发愣。

爹说:“爷爷虽然走了,可他却把最珍爱的皮影留给了我们,皮影就是一种念想,看见这皮影,就如同看见爷爷。每一个皮影小人身上,都留有爷爷的温度。人活着一定要有念想,这念想可以是人、是物、是任何能让你睹物思亲的东西。心里有了人,才能继续活下去。难过时,有人陪伴;烦恼时,有人倾诉;伤心时,有人安慰。心里住着那么一个人,生活就会有憧憬,精神就会有支柱,哪怕再苦再累,都觉得幸福。”

爹还说等到他百年之后,会把他的念想和爷爷的念想一同留给我,让我没事就拿出念想看看,这样就不会忘了他们。我哭着告诉爹,我不要念想,我不要你们离开我。

说起皮影的传承,还要追溯到爷爷的爷爷那辈儿。那时候的演出,条件更加简陋。在人人都为一口饭发愁的年代,手艺人不会仅为提高演技而花费大量时间去学习和排练皮影戏,导致当时班子里的成员需要吹拉弹唱身兼数职来维持生活。他们没有固定的住所,哪里有演出,哪里就是他们临时的家。

爹这些年并没有忘记家族的传承,而是一直在默默地坚守。他不仅每日练习吊嗓,还与时俱进谱写了顺应时代的新剧。

十月一过,北风呼呼地吹着这片土地,洋槐树上的花瓣早已不知踪迹,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摇曳着。我虽然把背心短裤换成了长衣长裤,但山村里早晚的温差还是会让我冷得发抖。

“阿嚏——”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多穿点,不听话,是不是着凉了?”娘虽嘴不饶人,可话里话外却透露着心疼。

“没事儿,就打了个喷嚏。”

“你爹也是的,这像小孩脸似的天儿,让你起个大早练什么功?”娘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爹。

“这时候不练啥时候练?等他变完声练?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开始各地走戏了。就你家孩子金贵,知道冷热?那练功是啥?练功就是磨练意志,得学会吃苦,都像你这么护着,那还得了?我小时候……”

“得得得,一说练功你就话多,我不管了。”娘自知理亏,转身进了屋。

爷爷去世后,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走出来。从那以后,他变得不再爱笑,变得胆小,脸上总挂着说不明白的愁楚。

“天生,爹一想到哪天自己会突然没了就害怕,如果那时候你唱功没练好,耍影没学成,咱老祖宗的基业就没啦!”

爹管这叫传承,他说这是咱家的传承,也是文化的传承。一个家庭如果没了传承,人心会散;一个国家如果没了传承,民族会散。我听不懂这些话,只觉得他在说谎,人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临近春节,村里的喜庆气氛愈加浓厚,赶集的人络绎不绝,对于我这个爱凑热闹的人来说实在是难得的节日。这会儿,娘正准备带我去赶集,除了要置办年货,还要为我买件过年的新衣。

集市上吸引我的并不是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从南方专程过来卖艺的杂技人。他们或三五成群,或父子二人,头顶着瓷坛,嘴吹着火球,那高超的技术真让人叹为观止。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刚跑出屋门,就看见爹带着戏班子的一群人在认真地排练新剧目。往年的春节前后是爹最为忙碌的时候,演出一场接着一场,除了大年初一的庙会,还有正月十五的元宵节。爹没工夫搭理我,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拉着娘急匆匆出门了。

村里的小路上,赶集的人络绎不绝。有人提着竹篓,有人背着竹筐,他们辛勤劳动了一整年,只为能在年前的大集上满载而归,犒劳犒劳肚子。一家人围坐在炕头,吃一顿年夜饭,说几句祝福语,为来年的丰收加油打气。

娘是个自来熟,见谁都能聊上几句,刚到集市口,就遇见了隔壁后院的蔡婶。

“他婶子,我听说老刘家的四姑娘在县城里嫁了个当官的?”

“可不是嘛,给老刘家争了不少脸呐,这小丫头片子,打小我就看她有出息。”

“你还别说,这女娃子小时候我还抱过呢,那长得……”

娘又开始念大咒,我朝娘要了两毛钱,随后钻进了集市。

“天生,别乱跑!钱省着点花,我一会儿就去寻你。”

娘的叮嘱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集市里挤满了前来置办年货的人,路两旁的小商贩们在乐此不疲地高声叫卖着。有卖春联的,卖公鸡的,卖菜的,卖衣服的,还有一家卖肉的案板上挂着个大猪头。我买了两串糖葫芦,这是冬天独有的小吃,我吃一串,给娘留一串。那红灿灿的糖葫芦咬在嘴里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忽然,我的小鼻子嗅到了一股香气,街对面一位老大娘正卖着烤红薯,我穿过人群来到烤炉旁,情不自禁地用鼻子猛力吸了几下。

“真香呀!”

“孩子,来一个?刚烤熟的红薯,咬上一口甜滋儿!”

“多少钱?”我咂吧嘴问道。

“两分钱。看!瓤儿里还流着油哩。”

“给!我要个大的!”我递给她两分钱。

“吹一吹再吃,别烫着嘴!”老大娘笑眯眯地说道。

要不是这红薯烫嘴,我真恨不得咬上一大口。手里的红薯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透过白气,我看到不远处围着很多人,还不时有敲锣的声响。

“南来的、北往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父老乡亲们,各位叔叔婶子们,我们父女二人从南方远道而来,初到贵宝地,因身无钱财,故在此卖艺,还望各位能发发慈悲,赐我们二人回乡的路费,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吆喝的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穿着藕荷色的碎花棉袄,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肉嘟嘟的脸蛋被冻得通红。她身旁站着一位四十多岁没有头发的壮汉,剑眉虎眼鹰钩鼻,表情严肃地看着大伙。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冒着白气。只见他手拿长矛,矛尖对着脖子,矛把儿对着地,全身的肌肉紧绷得像块黄岩石。他大喊一声“呵!”那长矛像柳条般被轻易地折断了,全场爆发出阵阵掌声,我也跟着拍手叫好。

那壮汉朝大伙摆摆手,又拿出一把剑,大伙都以为他准备用剑耍一段武术,但他却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竟将剑慢慢地从嘴插入到肚子里,围观的人全都吓坏了,他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没有一个鼓掌的,更没有一个叫好的,有人甚至捂住了眼睛去掩饰内心的恐惧,我傻愣在原地,张着嘴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女孩手里拿着白瓷碗开始绕着全场走,大伙纷纷掏出零钱放在碗里,更有甚者直接将钱仍在壮汉脚边。女孩走到我面前,我掏兜一摸,猛然想起刚刚已经把身上所有的钱花光了,我红着脸将那串留给母亲的糖葫芦递给她,她愣了一下,随后接过糖葫芦对我笑了笑。

“你这熊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让我好顿找!”我突然感觉耳朵被什么东西用力拉扯着,抬头一看竟是娘。

“哎呀呀,娘,轻点扯。疼——”围观的大伙一阵哄笑,我被娘硬生生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娘就嚷嚷着让我赶快起床。昨晚是大年三十,全家人熬夜到凌晨——农村称为守岁。我有些犯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呆坐着。

“天生,怎么还没穿衣服,再不走就赶不上庙会了。”娘有些不耐烦了。

离村子大约十几公里的山上有座寺庙。山叫介凉山,山上的庙叫皇鼎庙。据说这座寺庙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当年有一众苦行僧,从山西五台山行至此地,见此山环境秀美,景色幽雅,山顶常伴有金色光照,实乃大吉,就决定在此修建庙宇,之后由当地县官出资,整修寺庙,改名为皇鼎寺。

我很不情愿地套上娘买的新衣,红底褐色圆形点缀的棉袄,穿在身上就像一只梅花鹿,娘却觉得这样喜庆,有过年的味道,我也只好依了她。

爹和戏班子的人很早就去庙会了,他们要赶在众人到来之前将戏台子和白幕搭好。等我和娘坐车到达山顶时,庙会早就开始了。与年前的大集相比,庙会上的人更多,卖货的品种也更多,除了一些常见的年俗山货之外,还有庙会上特有的东西。有寓意吉祥的红绳、传统老字号的泥人、十二生肖的糖人和求子求福的香火。

娘给了我一块钱,让我自己买点什么,她要去皮影戏台那儿帮忙,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我不要乱跑。

“给我来个糖人。”我指了指插在案板边的龙形糖人。“就要个大龙吧。”

“小孩儿,你得转这个指针,指到什么就给你做什么。”

我搓搓手,用力转了下指针,那木质的指针在画有十二生肖的转盘上飞速旋转着,最后慢慢停在画有猪的格子上。

“真晦气。”我撇撇嘴小声嘟囔道。

“祝您财源广进、幸福安康,送您金猪一个!”摊主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我也来一个。”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女孩声,我一扭头,是之前卖艺的女孩。她朝我笑了笑,手指轻轻一转,指针最后真的停在画着龙的格子上。

“这女娃子运气真好,祝您财源……”摊主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怎么在这儿?”我上下打量着,她还穿着那天的藕荷色的碎花棉袄。

“我陪阿爹来逛庙会,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告诉她,我爹是耍皮影的艺人,她说她最喜欢看的就是皮影戏,她还让我教她唱戏,我有些羞愧于自己的技艺。

“给,金龙做好了。”

她拿起金龙糖人,转身递给我。

“这是你的大金龙。”

“拿着吧,我知道你喜欢金龙,再说这金龙太大了,我吃不完,把你的金猪给我,咱俩换!”她又冲我笑了笑。

我们俩各自拿着对方的糖人吃着,又逛了会儿庙会,我还买了一个孙悟空泥人送给她。

“对了,我叫天生,你叫什么?”

“我叫念儿。”

“念儿?好奇怪的名字。”

“爹一直想要个男孩,就给我起名叫念儿。”

我偷偷看了看她,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很羡慕你。”我咬着糖人吧唧着嘴。

“羡慕什么?”

“羡慕你能进寺庙。”

“你……没进过寺庙?”念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娘不让我进。”

“走!我带你进去。”

念儿拉着我就往寺庙里走,我有些犹豫,但碍于面子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寺庙里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四处都能闻到香火的味道,那些上香的人跪在几米高的金色佛像前,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嘟囔着。我看着那比家里房顶还高的大佛像,全身的汗毛竖起,不禁打了个哆嗦。

突然,我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连忙挣脱开念儿的手往外跑,念儿在后面追着问。

“我娘,我娘!”

我跑到大殿后面,爬上一个不高的院墙翻了出去,就在落地的一刹那,突然踩到了一个坚硬无比的东西,脚下一滑,身体滚落到一旁。

“哎哟——”我叫出了声。

念儿也翻过围墙,赶忙跑到我身旁,她轻轻地搀挽起我,脚踝不知被什么划出一道长长的红印,所幸没有流血。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刚刚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我指了指前方草丛里黑乎乎的东西。

念儿扶起我,我一瘸一拐地走近,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半米多长,用黑色袋子包裹的东西,袋子外面还用麻绳系着。

“你说这是什么?”

“管它是什么,先打开看看。”

念儿解开系在外面的绳子,又扒开袋子,里面躺着的竟然是一尊金色佛像,那佛像的面部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这里怎么会有尊佛像?”我抬头看向念儿。

念儿没有说话,低头看着佛像,我俩好像心领神会般异口同声地说道:“难道是偷的?”

“铛——铛——铛——”

寺庙的钟声响了。寺院里有人高声呐喊:“不好了!寺庙里的金佛像被偷了!”

难道眼前的金佛像就是被偷的那个?我的心跳得很快,担心被别人误认为是小偷,顾不上腿上的伤痛,连忙拉着念儿往外跑。待跑到寺庙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娘站在石阶上四处张望,娘一定是在寻我。我转头告诉念儿,明天在庙会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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