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碑
作者: 夏天敏一
近乡情更怯,栓娃是不知道啥意思的,但快走到村口时,他还是明显地感到心慌。他不是逃犯,也没干过放火投毒、丢人家娃娃进水井的事,他只是在这个村里生存不下去,背井离乡到外面混了十几年的人,这原本没有什么错,每个人都有混不下去的时候,混不下去就走。混得好了,携家带口,衣锦还乡,混得差了,就滞留他乡,甚至永远都不回来,就这么回事。
栓娃早就不是娃,他叫王栓娃,如果有娃,他应该是娃的爷爷,但他仍然是娃,五十多岁的人仍然是娃,就可以想见他是个孤身老汉。光凭这一点,就让人觉得可怜,可有啥办法,他生来如此,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五十多岁的栓娃站在离村子不远的一块巨石上,石头很高,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去的,他觉得站在巨石上视野开阔,胸襟也博大起来。
爬下巨石,他忙用手掸身上的灰尘,前后左右地扯衣服。是的,他今天穿了一整套的新衣服,一件银灰色的夹克,一条黑色的长裤,脚上的皮鞋油亮无比。不过那皮鞋才走一小段路就皱巴了,鞋面和鞋底已经有了分离的迹象。这套行头是他在城里的地摊上买的,他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服装,整个人缩手缩脚,十分别扭,但他还是要穿。十几年没回家了,他要让村里的人对他刮目相看。
有人从矮树丛中闪出来,说,这是谁啊,来走亲戚?穿得恁光鲜。他看了他一阵儿,互相都没认出来,他又揉了揉眼,定定地看了看说,刘家祥,你是刘家祥?你咋变成驼背了,个子咋跟我差不多高了呢?他哈哈大笑起来,心里想这还是那个打街坊,骂邻居,专门欺负老实人,仰头向天,横着走路,见鸡踢鸡,见狗踹狗的刘家祥吗?
刘家祥咧着嘴快要哭了,他也认出了眼前这人正是消失了十几年的王栓娃,现在竟然人模狗样了,他从前哪穿过新衣服?任何时候栓娃都穿着没纽扣的破烂不堪的烂棉袄,天热时敞着胸,天冷了用细麻绳从腰间一系了事,裤腿总是一只高一只低。他啥时穿过皮鞋?笑话,他那双鞋,暂且叫鞋吧,两只两样,鞋帮和鞋底早已分开,他用细胶线把它们连脚绑在一起,趿拉着走。十几年过去,老母鸡变鸭,王栓娃变成了老麻鸭。
王栓娃从衣袋里摸出一盒“金沙江”,还没启封,小心翼翼地撕纸,弹出一支给刘家祥,刘家祥接过烟,拿在鼻子前贪婪地闻了闻,说,不地道,我那些年抽的比这味纯。栓娃说,鸭子死了嘴硬,我看你烟口袋里是碎烟丝哩。拿去,这包烟都给你。刘家祥说,栓娃老弟,你这些年去哪里了?不是说你死在外面的桥洞里了吗?栓娃说,放屁,老子没死,老子活得比你伸展,倒是你咋变成个驼子了?刘家祥核桃样的脸上尽是苦涩,说从岩上摔下去,落了一身残疾了。你看这路,多少年都这样子,哪年不摔死几只羊,连牛也有摔死了的。栓娃说,我是好多年没走了哩,以后也走不了多久,管它哩。刘家祥说,娃娃们还要走,子孙还要走的。栓娃说,先管好你自己,你看你成啥样了,比我当年还落魄。
两人叙着话,一路走到了栓娃的老屋前,老房子还在,房子背后就是一堵险岩,长满了藤蔓荆棘,房子周围的树有的枯了,有的还蓬勃着,落叶枯枝荒芜,黢黑的房顶从中间塌陷了,门墙也不见了,才走到门口,嗖地从屋里窜出个黑影,眨眼就不见了。栓娃想连黄鼠狼都来做窝了,真是悲哀啊。
刘家祥说,你这房子是不能住了,到我那里挤挤吧。栓娃说我有自己的房子,凭啥和你挤。刘家祥说,那我叫几个老弟兄来帮你拾掇一下,你多年没在家了,乡里乡亲的帮下忙也是应该的。栓娃豪气地说,忙就不用帮了,我承受不起。当年我在村里不仅没人帮忙,打个工做个活,也只有你们一半的工钱,有时连饭也不管饱,你们吃饱了剩下的残汤剩水才轮到我。刘家祥尴尬地笑,说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啥?你也不想想当年你是啥样子,凭你那个样子让你干点杂活,给你碗饭吃就算不错了,你还要咋的?
听说栓娃回来了,村里好些人都来了,他们很惊奇,这个栓娃还活着,不仅活着,看样子还活得挺滋润。瞧瞧,人家这身穿戴里外全是新的,夹克衫不说了,还穿皮鞋,还戴一顶鸭舌帽……人们来不及看他别扭的搭配,来不及看他的身高和奇特的相貌产生的怪异的效果,人们主要惊奇于他的突然的“暴富”。
栓娃新郎官似的红光满面,他拿出旅行袋中的瓜子、奶糖、炒花生让大家吃,还掏出“金沙江”挨个给大家发,连小娃娃也没漏。黑黢黢、乱糟糟的屋里挤满大人小孩,大家有些过意不去,说,我们帮你拾掇拾掇吧。他说不用,我先对付着住一晚上,明天请大家来。他说记住啊,我是要开工钱的,不要工钱的就不要来了,我是按规矩办事的。大家晓得他有钱了,但不晓得有多少钱?但看他财大气粗的样子,猜测他钱不少。王栓娃会有钱?他的钱是怎么来的?过去几十年他连饭都吃不饱,从来没穿过一件囫囵的衣裳,除非他去偷去抢。但大家都排除了这种可能,这人矮小且丑陋,简直就是《水浒传》里的三寸丁谷树皮,去和狗抢屎,都会被狗推倒,偷吗?更不用说,他会偷吗?那是要技术的,丢个东西在地下他哆哆嗦嗦半天捡不起来,这么笨的人能偷吗?那么这钱是咋来的,总不会有人认他当干儿子,这也不可能,他的样子猥琐且丑陋,这不是恶心自己吗?想不清楚就不想,不管是天上掉的、大风吹来的、随水漂来的,总之王栓娃是有钱了。
第二天清早,栓娃起了个大早,环顾一下屋子,屋子确实是太破败、太陈旧、太肮脏了,墙倾梁斜、房顶塌陷不说,屋里的各种杂物、茅草、垃圾堆得脚都下不去,蜘蛛网结满房梁,老鼠游行似的穿梭。其实,自己拾掇一下也是可以的,但他不想动手,他要看别人动手,他要享受看别人劳动、监督别人劳动的快活。
刘家祥屁颠屁颠地来了,他说,我不能再喊你栓娃了,昨晚我回去和我妈讲起你,还把你给的糖拿给她吃,她说,这娃出息了,我早就看出他会出息的。你和他是亲戚呢,你二大爹的亲三叔的大表嫂的小姑子的小舅子和他是一辈,论辈分栓娃是你的表叔呢,乱啥都不能乱了辈分,我得叫你表叔呢。栓娃一头雾水,他从来不晓得有这样一门亲戚,绕来绕去他被绕蒙了,就算有,这乱麻麻的也理不清楚。栓娃高兴极了,有人喊他表叔,他也算老辈子了。他这一辈子何曾有人喊过他表叔,他不是没当过表叔,家族中真的有几个该喊他表叔的,可谁也没喊过,连比他小的都喊他栓娃,过去没觉得什么,好像他就只是栓娃,他也心安理得。现在被刘家祥这么一叫,他内心的尊严复苏了,有了当长辈的感觉。当长辈就是好啊,当长辈可以骂人,可以骂比自己年龄大的小辈给老子滚远点,谁如果在发烟,就说拿支烟来,给老子点上……
刘家祥说,表叔你不要动,这房子要怎样拾掇你跟我讲,你讲个大概,譬如是大修、拆卸还是部分修补,我会安排人。栓娃想这更好,有人来安排、监督,他不就是老板了吗?刘家祥不就是监工了吗?老板只管提要求,其他的交给监工去做,不仅省事,还有派头。
栓娃说本来是想拆了重建的,但工程大,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好,先修补吧。房顶塌了,是要弄好的,要不然下雨就没法住了。坏了的梁和椽子是要换的,找两个木工,南墙斜了,找几个泥工,屋里的地面坑洼太大,换成水泥地面吧。破家烂什太多了,你看用得上的捡去吧。刘家祥努力地挺了挺他佝偻的腰,很有气派地说,行,表叔,按你说的办,保你满意。
刘家祥去找人了。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栓娃感慨万千,这人过去何等威风,走路带风,身躯高大,力大无比。他当过小队长,每天天一亮拿着哨子,高声大嗓地叫大家去出工,栓娃尤其怕他。栓娃身躯矮小,被刘家祥编入妇女儿童队伍,这原本没啥不好,问题是他只拿其他社员一半的工分,要知道那时他已经二十岁。栓娃做活是不吝力气的,喊他挖沟他就挖沟,喊他挑肥他就挑肥,可刘家祥还是百般刁难他。那次修台地,栓娃和一个膘肥体壮的婆娘抬石头,石头很大很沉,栓娃是咬紧牙关抬的,刘家祥见了,说停下,他走过去把绳子朝栓娃这里移了一大截,说男子汉大丈夫,你好意思和婆娘一样吗?石头本身就重,绳子一移,栓娃吃不消了,咬着牙抬起来,走了几步,觉得脚飘腿软眼冒金星,趔趄着直晃悠。那女人不忍心,说,移过来吧。刘家祥说移什么移,你如果是蹲着屙尿的你就移。栓娃又气又急,咬着牙又抬了起来,结果闪了腰,躺了半个月都没见好。
村里有啥红白喜事,全村人都要去帮忙,不管是红事白事,刘家祥都是总指挥、总调度,他给栓娃派的总是别人不愿意做的活,死了人要开席,他让栓娃去踩炭,踩炭是将散煤和上水加上泥,用脚踩得和窑泥一样,冬天下着水毛凌,赤脚踩泥像踩冰碴子,慢一点他就骂,你看你这个三寸丁,老子拉头老母猪来也比你能干。吃饭时大家都上了酒桌,唯独没有他,尽管那时大家都穷,穿得也窝囊,可大家仍然嫌弃他,他看到有空位刚要坐,有人就说,去去去,这里有人了。他刚离开,那人就说你看他那样子,他坐在这儿我们还能吃得下饭吗?另外一桌一个老人说来和我挤一挤吧,加个凳子。他畏畏缩缩地坐下去,菜还没上齐,大家的筷子就伸出去了,急风暴雨一顿乱搅,他刚把筷子伸出去,才夹到一块肥肉,马上就有人将他的筷子打落,说翻什么翻,你也不嫌你的筷子不干净,尽是口水别人咋吃。栓娃反驳说,你们不也在翻吗?那人说别人是别人,哪个像你这样脏,你看你那衣裳,泡盆水够肥三亩地了。
栓娃悻悻地走了,他端碗白饭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去蹲着吃,吃着吃着他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了,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才来吃这份苦,受这份罪。
栓娃家在村上是寒门孤弱的,他爹一身是病,又无父兄姊妹支撑,快四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后来村里来了个流浪女,村里长辈就撮合着栓娃他爹将她收留了,大家凑了点钱买点锅碗家什,买点绒毯被子,也就成了婚。
栓娃出生时又瘦又小,村里的人说,见过丑的没有见过这么丑的。
矮且丑使他受尽了欺凌,村里的同伴从来不和他玩,每天傍晚打谷场上热闹异常,小伙伴们抓老鹰、捉小鸡、捉迷藏、斗鸡啥的都没有他,他怯怯地、孤独地站在一旁,有时实在缺人,就让他当坏人,大家追捕,扔石子,一哄而上把他压在地上。他也很快乐,终于有人愿意理他,哪怕是被欺负。
他最怕的是黄昏降临,村里传来一阵阵呼儿唤女的声音,王牛儿,你死哪儿去了?还不来吃饭,饭都冷了。张小英,死鬼娃娃还没玩够,再不来我们就吃完了,你回来舔碗。刘大毛,小狗日的,你还没玩饿?等会儿有屁给你吃。各种各样的呼唤声透着亲情和关爱,唯独没人呼唤他,他像孤魂野鬼样游荡,任凭大家投来可怜而又鄙视的目光。
二
刘家祥找的人来了,两个木工、三个泥水匠、四个小工,这几个人的技术在村里都是一流的。刘家祥果然熟悉,他们各自拿着工具,站着听刘家祥的安排。此刻的刘家祥,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佝偻的腰尽力挺直,驼着的背虽然直不起来,但也尽量地挺,他的脸上褪去了灰暗和苦涩,一下神气起来,有如当年安排生产队的活路,气势不凡。他说,黄木匠、李师傅、张二梗、孙晓泉你们先拆这堵墙,这堵墙斜得很了,随时会垮下来,不排除隐患,是修不好的。他对几个小工说,你们去挖土和泥,泥要稠,要加上切碎的稻草才有筋骨。刘师傅去备料,你去村东头老犟驴家谈下价,把他家今年存下的新稻草买来,铺房顶要用。刘师傅说,去谈可以,但老犟驴抠得很,我怕谈不好,栓娃叔不高兴哩。刘家祥说,叫你去谈你就去谈,这里我做主,栓娃叔全权委托我哩。刘师傅说,还是你跟着去吧,多个人不吃亏,刘家祥说,多大个事,这点零碎钱,我表叔还会在意?我说行就行,你放心去吧。栓娃站在旁边,这好像不是他在翻修房子,倒成了刘家祥在做主了。栓娃心里不高兴,叫你来是来帮忙的,不是让你代替主人的,老子自己不会做主人吗?窝囊了一辈子,不就是图个风光、图个当家做主的感觉吗?
众人正要分头行动,栓娃突然叫住他们,转回,我还没有讲话,你们就去整,这里谁是主人?整不好哪个负责?众人面面相觑,见他面红耳赤很生气的样子,也不明白咋回事。他说,站过来站过来,排好队,不要稀稀拉拉的,刚才的精神头哪里去了?你们没吃晌午饭?听好,干好了,我请你们喝酒,吃羊肉汤锅。大家高兴起来,好,好,有羊肉汤锅吃,还有干不好的?他说要重新分工,刚才我听了分工不合理,没有根据你们的特长来分。记好,你们按我分的工各理其事,刘家祥惊愕,不是才分过吗?我在村里几十年,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请我执掌,村里哪个人能干什么,哪个有什么特长我清清楚楚,你这样整不是乱套了吗?栓娃见他急赤白脸的样子就高兴,说,乱什么套?我说咋样就咋样?这是我修房,我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你问他们乱不乱套?众人都说不乱套,这样安排合理得很,一个年轻人说,栓娃叔,想不到你出去这些年,样样活计都精通,你这样一分工,正符合每个人的长处,我有力气,做小工正好,我那点木工活是三脚猫,上不得台面的。另一个说,我扎稻草的手艺也一般,让我去铺房顶肯定铺不好,铺得凸的凸,凹的凹,不是害人吗?刘家祥听了气得跳起来,说你们这些狗日的,你们会说人话吗?只要有钱有好处,啥话都敢说,啥事都敢做,你们还是人吗?众人见他发了脾气都不吭声了。栓娃心里高兴,你不是能得很吗?多少年只见你一个人上蹿下跳,神气活现,啥都听你的,谁都要看你的脸色行事,今天咋不灵了?你就没想过过去在你手里我过的是啥日子?做最苦的活,拿最少的工分,还要受凌辱,你安排我和村里的婆娘们一起做活,还说我一个站着屙尿的人比不过蹲着屙的人,还叫那些婆娘和我比哪个尿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