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这一天

作者: 曹军庆

1

2022年元旦这天,周六,早上向以兰打来电话,让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回老家一趟。“十万火急!”向以兰是我姐姐,她说,“还是老爸的事,向以先,只有你回家才能解决。”接着向以兰又说了些别的,比如她女儿夏应虹的事,也需要我回去,最好能跟她面谈一次,“你要记住,我女儿也是你外甥女,同样是你亲人。”我当然知道,向以兰不说我也知道,还不都是老问题,向又强一定又是那种伤风败俗的破事,等着我回去给他揩屁股。至于夏应虹,肯定又是向以兰要我跟她摊牌,逼她结婚,颠来倒去无非都是这些事,我其实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一到所谓的节骨眼儿上,向以兰总是哭着闹着要我回去。

“都是很难办的事,把压力都给你,实在不公平,但我也没办法,谁让你是我们家里的主心骨呢。”向以兰说着,又要哭起来,她还说,除了这些老难题,她自己可能也有非常不好的消息要告诉我。

我不想回去,本来我打算元旦这天,独自一人躲到东湖公园去,或者就在长江边,在江滩游荡一整天。我需要休息。向以兰不知道,尽管老家有那么一摊子乱七八糟让人烦躁的事情等着我,可是我自己,昨天晚上,也有很不痛快的事情发生了。

魏光秀昨天深更半夜从拉萨打来电话,我接听电话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左右。对这样的深夜来电,我一向怀着恐惧,不敢接听,尤其是魏光秀还身在拉萨。这年头,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人突然就出现了什么说不清楚的状况,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发生。所以我在接听电话的时候,早已心惊肉跳,魂不附体。但是,魏光秀显然没出什么意外,她是一个星期前到拉萨旅游的,自由行,没跟旅行团。魏光秀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平时很少旅游,自从她见到自己的几个熟人、闺蜜,还有认识的人,莫名其妙地因疾病或意外去世之后,她突然间改变了生活方式,决定把余生的大部分时间用来旅游。“因为,”她说,“你不知道死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等着你。”她又说:“旅游是可以逃避死亡,逃避恐惧的新的生活方式,但不一定是自暴自弃的自我放逐。”按她的说法,她只是要远离固有的生活轨道。总之,她想换一种活法,活得像另一个人,走遍中国,走遍世界。她到西藏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基本上没和我联系,昨天晚上却突然给我打电话。

她跟我说:“西藏真干净,西藏的天空、西藏的空气都那么干净,像眼泪一样干净。”

我这才放心了,那位旅人并没有遭遇什么灾祸,而是向我介绍她游览西藏的感受。

“你说西藏的空气或天空干净也就罢了,可是你说像眼泪一样干净,我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我说。

“我只不过说出了一个事实。”

“可是,眼泪是干净的吗?”

“无论什么时候,”魏光秀告诉我,“眼泪都是这世上最干净的物质。”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不想回答。

“离开家以后,在西藏的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关系,我在想,我们要不要离婚。”

“我没有听错吧?”我的脑袋嗡了一声,她是不是疯了,不过出去旅游了几天,她居然说要跟我离婚。

“你没有听错。”她说。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不能试着也改变一下?当我决定把余生都用来旅游的时候,当我已经出来旅游了一个星期的时候,我这才发现,我以前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我早就应该过现在这种生活。你知道吗?我现在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那么,如果我们离婚,说不定你也能像我一样获得新生。你不觉得我们的婚姻生活不死不活吗?我们都是在为了别人而活着,从来也没有为我们自己活过。”魏光秀劈头盖脸说了这么一大通。“向以先你再想想,一开始估计你无法接受,可是慢慢想,你就能想通的。我短期内不会回来,打算直接从西藏到青海、宁夏、甘肃去,在那里也待一段时间,然后再去哪里,目前还没有决定,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可能已经想通了。我觉得能平静地和你讨论这件事情,也挺好。”

我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挂掉了魏光秀的电话,从那时起,我再没睡着,似睡非睡。元旦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这个家有一年还被评为五好家庭,可是突然间就要破裂了,我却不知道原因是什么,魏光秀虽然说了一通,我还是没听明白,这会不会成为一个笑话。我们的儿子向泽昊去年考上了公务员,我们此时离异,会不会影响他的前途呢?我和魏光秀从小都是好孩子,学习成绩好、学霸、班干部。后来工作、结婚、成家,我们的品行,我们的生活都是无可挑剔的,在社会上尽管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成就,但是我们受人尊敬,家庭体面。我在机关做文职人员,目前做到了副处,魏光秀跟我在一个系统,是事业编制。我们全家无懈可击,没有丑闻,没有不光彩的事情,不贪腐,不伤天害理,有少量存款,有住房,日子能过下去。这样不是挺好吗?我们从来都很知足,按部就班,从来没有互相嫌弃。但是魏光秀却想和我离婚,我倒不是害怕,跟她离婚后没办法再找到一个人,而是不能接受我们这样的家庭出现裂痕,不能接受被人说长道短。

魏光秀想跟我离婚的导火索是什么呢?诱因在哪里?她对我或者对生活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现在似乎随时随地,谁的脚下都隐藏着陷阱,一不小心就裂开了口子。但显然她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她那么决绝,显然是要跟我一刀两断,却又没有任何缘由,如同激情杀人,她这不就是激情离婚吗?或者根本就像是随口冒出的谎言,跟谎言一样荒诞不经。

莫名其妙跟我闹这么一场,让我无所适从,我昏昏沉沉起床,本打算去东湖边晒晒太阳,捋捋这纷乱的头绪。恰在这时,姐姐向以兰也打来电话:“你快点回来,你不回来,老爸的事我是搞不定的。”

一听到老爸,我就头疼,老爸70多岁,退休已经十几年了。我答应向以兰回去,心想回一趟县城,说不定能在忙碌中平复心情,找到自己正饱受困扰的症结和答案。

2

母亲不在世,我给老爸向又强请了保姆,他活了70多年,身体倒还好,硬朗,退休后到老年大学学了几年书法绘画,平时在家里写写画画。他每个月退休金7000多块钱,在小县城算是比较多的了,有一套宽敞的房子,看上去腰板笔直,人也干净儒雅。有保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我和向以兰可以不怎么操心了,有房子住,有人照顾,有退休金,这对单身老人来说,已是不错的晚年了,相对稳固。本来挺好,问题是向又强经常和保姆闹出不清不楚的风波,直白点说吧,向又强总是很轻易地和保姆发生那种关系。这么一来,边界打破了,保姆实际上没办法继续做下去,他对这种关系又不认真,从来没想过续弦,没想过将哪个保姆娶回来,这就难办了,不到一两年我就得为向又强更换保姆。每次更换保姆都很麻烦,向又强有把柄拿在别人手上,谁让他越界呢。他年轻时老实本分,老了却变成浪荡子,变成跟女人乱来的老头,总是将家里的保姆变成类似情人的那种关系,又不真是情人,单单就是有了身体关系,他又不跟人家承诺什么。可能向又强老了还是有些魅力,容易吸引老年女性,可是一旦有了那种事实,人家就不再是单纯的保姆,就会有另外的要求,或者说就会有另外的需求。这种关系其实挺尴尬,挺难缠,女人的身份在发生变化,是保姆又不再是保姆,还有可能晋升为家里的女主人,不完全是雇佣关系了。她开始有怨言,对付出的劳动有怨言,对付出的身体有怨言,甚至对从前合同中确定的报酬也有怨言,尽可能少做些事情,多得些金钱,或者多得些礼物。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她不再是那种意义上的保姆了,但向又强又是个小气吝啬的人,不愿意额外花钱。保姆肯定不满意,慢慢生出怨恨,我是来照顾你的,工作内容不包括跟你上床。于是争吵,出现矛盾,一开始争吵还局限在向又强和保姆之间,我和向以兰都被瞒着,都还不知道,后来向又强搞不定,矛盾便交到向以兰那里,向以兰也搞不定,最后,只能由我出面。

每次都是我回来给向又强揩屁股,我能有什么办法,一般都是责怪批评,批评他行为不当,还得当着保姆的面批评。都是老套路,不好调解,双方也很难和好,尤其是有的保姆还想进一步,跟向又强结婚,但向又强态度十分坚决,这是他的底线,绝对不愿意跟哪个保姆结婚。唯一的办法只能辞退人家,我说的揩屁股就是指这个,做恶人的总是我,辞退人家当然还要向人家道歉,还要通过协商,给人家一笔补偿金,补偿金可多可少,谈起来真是磨死人。辞了旧保姆,我还要再为向又强请新保姆,请新保姆的时候,我都要警告向又强,告诫他不要再出之前那种问题。可是我对向又强的告诫,到头来全是耳旁风,要不了多久,他又把新保姆弄到床上去了。如此反反复复,这就是我老爸。此次回来如果还要再请一位新保姆,那将是我给向又强请的第五任保姆了。

母亲高自莲是在向又强退休前10年去世的,在那之前,她是个郁郁寡欢的小学教师。自己的妻子去世了十多年,向又强坚持不续弦,很多人给他说媒,都被严词拒绝。我一直认为他是深爱着我母亲的,所以他在高自莲已经不在人世之后,仍然保持单身。可是他退休后的行为又该怎样解释?

有了高速公路,我从武汉开车回家只要一个半小时。到家后,我首先需要先见到保姆,按我以前处理这类事情的惯例,我要询问保姆的意愿,询问她是否愿意继续做下去,或者她和向又强的矛盾能否和解,能否有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如果无法和解,那么保姆只有辞退,我作为儿子将代替向又强向她道歉,并提出一定数额的经济补偿,保姆会骂骂咧咧地离开,或者垂头丧气地离开,或者发一通脾气离开。我记得之前给向又强请到的几任保姆都是劳动者,文化修养都不是太高,家里的物质条件不是太好,个人的家庭关系也都非常一般,通常都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无论在哪个层面,都很难找到人为她撑腰,我的处理方法也都算有效。然后我再和向又强谈谈,其实刚才已经当着保姆的面责怪批评过他,那些责怪批评的话不过是说给保姆听的,现在我要单独和他谈谈,只有我们父子,没有外人。我将铁面无私地训斥他,训斥他行为不检点,我记得之前我说过的最重的话是骂他为老不尊。

但是向又强对我的话非常不以为然,他说,他已经是个艺术家了。我们这时候的谈话一般都会在他书房里,向又强的习惯是边写字画画边跟我说话,他认为一个艺术家在两性关系上应该被宽容。这类谈话,我们父子很难深入谈下去。而这还不是最让我难受的地方,最让我难受的地方是,我会想起母亲。

在我的回忆中,母亲一直有着苍白忧郁的面孔,她死得早,我只记得母亲很爱我,她对我的爱超过了对向以兰的爱,这也是向以兰嫉妒我的原因。母亲多年来一直有疾病在身,似乎是什么顽疾,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母亲不光肠胃方面有疾病,而且有很深重的忧郁症。母亲失眠,她经常在深夜里来到我床边,长时间坐在我身旁,默默垂泪。我经常梦到这种场景,经常梦到母亲坐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轻声叹气,流泪。多年来我总以为那是梦境,其实那很有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夜里,我因为憋尿而醒来,看到母亲穿着一身黑衣,真就坐在我床边,真就握着我的小手,真在那儿悄悄流泪。

我被吓着了,我问母亲:“你这是在干吗?”

母亲擦着脸上的泪水,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睡不着,过来帮你掖掖被子,没想到你醒了,你要尿尿吗?赶紧去尿吧。”

我尿完尿,回到房间,母亲已经离开了,接着我趴在床上,很快就入睡了,后来我又在半夜里醒过来几次,但是再没见到母亲。在我成年后,我一直认为母亲精神上很忧郁,很压抑,有可能她内心里深藏着谁也不愿告诉的秘密。

一边开车,一边又想到母亲,此时想到母亲,已经不光是伤感,还有些模糊的喜悦。这时我接到了外甥女夏应虹的电话,她问我:“舅舅,你是不是要回来?”

我说:“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好,我们中午一起吃饭。”

“行,把你妈妈叫上可以吗?”

她说:“不叫妈妈,就我们俩,只要有她,我们就会吵架。”

“好吧。”

“到时候我给你发个定位。”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向以兰催我回来,就像写作业,每次都是这两道难题,一个是向又强,一个是夏应虹。夏应虹在县里做律师,31岁半,还不到32岁,她自己开了家律师事务所。向以兰本来是以她为荣的,但是困扰向以兰的是,夏应虹不结婚不恋爱。向以兰多年来一直在催婚,一直在逼迫女儿,以各种方式绑架她,要挟她。夏应虹始终不就范,坚持要干一番事业,向以兰认为所谓要干一番事业是借口,女儿在糊弄她。她对此疑神疑鬼,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还尾随跟踪过女儿,甚至怀疑夏应虹的性取向。她在跟我交流时声泪俱下地说,她非常害怕女儿是个同性恋,因为始终解决不了女儿的问题,她便拉我出面。我从没有像向以兰那样逼迫夏应虹,我的理由并不是她不应该结婚,而是以武汉的标准来看,女孩子三十一二岁不是特别危险的年龄,虽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晚两年也可以接受。向以兰对我的观点非常恼火,她认为我在省直机关工作,我的话夏应虹有可能会高看一眼,但是我没有说得那么坚决,这是不对的。我不应该含糊,什么叫晚一两年也可以接受,这不明摆着是在纵容她吗?

向以兰在电话里还说,她自己也有重要的消息告诉我,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消息,预感到回到县城的这一天将非常麻烦,我不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尤其是现在魏光秀也在发神经,我想起来,元旦这一天是我和魏光秀的结婚纪念日,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过这个节日了。

3

向又强正在书房里写字画画,家里有很明显的冷战气氛,保姆蒋姨在做卫生,她叫蒋秀梅。我跟蒋姨打了招呼,她很亲切地对着我微笑,这让我心安了一些。老实说,以前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每次回来,那些保姆都是怒气冲冲地看着我,蒋秀梅看起来大概比她们好说话。以前,我都是先当着保姆的面责骂批评一通向又强,然后再避开他,带着保姆到外面的小餐馆边吃饭边说话,或者到茶馆里边喝茶边说话,这样在具体谈到经济补偿时,可以把话说透。这也是我处理这种事的模式,于是我问蒋姨要不要出去喝个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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