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的凤凰
作者: 俞莉1
五月,深圳进入雨季,凤凰花开了。一簇簇,一团团,像燃烧的火焰,又似低垂的红云。深湾村附近的凤凰广场吸引了众多看花人。
“这花单独看也并不怎样出众,搁一起竟这么有声势,这可真是集体主义的花朵。”杜紫薇一边拿手机拍,一边连连感叹。
“深圳的花一般都这路数,规模绽放,凭得是气势。比如簕杜鹃——簕杜鹃见过的吧?开起来整片整片的,一条马路,一面阳台,披披挂挂到处都是。有兴趣的话,你也可以拍,还有木棉、羊蹄甲……对了,木棉超好看,你要是三月份过来,赶上木棉花盛开,那也是非常壮观的。还记得我们背过舒婷的《致橡树》里的英雄花吧?就是木棉。”田妮东道主一样如数家珍。深圳花草丰富,一年四季不冷场,像接力赛一般,你来我往,且大都是密集型的。“集体主义”这词形容得好,不愧是曾经的语文课代表。
地面还是湿的,刚下过一场雨,地上落满凤凰花瓣,看起来有点惊心动魄。穿着白衣蓝裙的杜紫薇,来来回回走着,举着手机认真寻觅着最佳拍摄角度。田妮跟在后面,帮她拿着包和书,还有雨伞,间或充当一下模特。书是日本演员树木希林的《一切随缘》,一本自传体随笔,不厚,雨伞是白色透明的长柄伞,这两样东西是用来做道具的。杜紫薇给田妮拍了张举着伞站在凤凰花下的背影,透明的伞面上落了几片花瓣,颇有意境。杜紫薇让田妮也给她拍了几张。田妮发现拍照也是挺辛苦的,手机举在什么位置,选什么样的角度,都十分讲究,不愧是和专业的人在一起。杜紫薇现在已成了摄影达人了,她的朋友圈就是摄影展。作为财务和时间双项自由的杜紫薇,可以单单为了拍凤凰花就来一趟深圳。田妮只有羡慕的份儿。
傍晚时分,顾信有赶到缤纷酒店紫薇厅和两位女士会合。餐厅是顾信有提前预订的,离拍凤凰花的地方不远。老顾想得周到,连餐厅名都挑得这么精确。毕竟是曾经的梦中情人啊!
包房有最低消费要求,对只有三个人的饭局来说显得过于奢侈。不过,田妮也没啥心理负担,自己是陪客,沾了杜紫薇的光。对老顾这样的大老板,这算不得什么。
田妮和杜紫薇提前到店,在洗手间里杜紫薇洗脸补妆,出来的时候鲜艳很多,头发束成高高的一个髻,宝蓝色音符形状的耳环闪闪发亮,玫瑰口红莹润欲滴,笑起来露出珍珠般的白牙齿,她的牙真好,不像自己牙不齐,还坏了几颗,年前不得已去医院跑了几趟,做根管治疗和修补。
“冻龄美女哦。”田妮由衷地称赞。
“嗨,哪‘冻’得起来,争取不有碍观瞻罢了。”杜紫薇摇头,“妮,不知你怎么想的,我现在有老之将至的感觉了,以前还不觉得,就这两年。”
“不会吧?你保养得这么好。不像我,各个器官都在报警,不瞒你说,刚才拍照,一直举着胳膊,现在都酸得不行呢。”
“抱歉,抱歉,难为你了。我一拍照就忘记累,就跟逛商场一样,过后才觉得疲劳。我们拍太久了,不过,也不是我说你哈,你肯定缺乏锻炼,平时得多练练拉伸,做做瑜伽。我下了一款拉伸操,很好学,回头推给你。妮,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要经常提醒自己想开点,对自己好点,活潇洒点。人生短短几个秋,想干啥干啥,想去哪儿去哪儿。你说是不是?”
田妮心想,潇洒也得有资本才行啊!眼下,她还在上班,服着人生的苦役,儿子在读大学,老朱债务还没结清。唉,没想到她这个深圳人,到头来混得不如内地老同学。当初,她成绩可比杜紫薇好啊!大学上了本科,杜紫薇不过中专而已。看来,人各有命,高考没考好,不代表以后不能咸鱼翻身。既如此,也确实应该想开点,不必为儿子过分担忧。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能不担忧吗?现在的孩子赛道更窄,研究生满大街都是,名校毕业都难找一份好工作,何况一个二本生?想到这就不能不发愁。
顾信有推门而进的时候,俩女人正在追古抚今。
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田妮和顾信有见面也十分少,以前偶尔有老同学到深圳出差什么的,顾信有打电话约田妮,田妮总出不来。深圳不比家乡,打一个车五块钱能从最东头跑到最西头。在深圳,赴一个约,往往路上就要耽搁老半天,车费都要超过饭费。尤其彦茗小的时候,更出不来。有同学以为田妮架子大,来了深圳也不见,其实,真不是那么回事。所以,人与人之间理解是难的,有些关系也就在误解中疏淡了。
这一回顾信有倒很体贴,把会面地点安排在田妮家附近,并给了她们一下午拍照时间,他知道杜紫薇的爱好。
“你俩关系好,她主要想见你的。”顾信有通知她的时候,这样说道。
此地无银。田妮暗笑。
虽然杜紫薇此前也和她透露要来深圳玩,但显然,接待方是老顾。他俩关系不同一般。
三十多年前,他们所在的春谷一中发生了件挺轰动的事,一个男生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五个大字:“紫薇,我爱你。”字是刺破手指写的,很扎眼。这个出格的男生就是顾信有。他因此名声大噪,被人刮目相看。
“太丢人现眼了!”杜紫薇咬牙,“走哪儿都被人戳戳点点。”杜紫薇深感委屈,和田妮诉苦,她俩是同桌。
“嗨,得了吧,多长脸啊!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豁得出。”田妮觉得杜紫薇矫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凡尔赛。
“别找我啊!我可不想被沾上。”杜紫薇跺脚道。她虚荣心强,如果换个帅点的,她大概没那么别扭吧?她有点钟意的年级校草正追求另一个班上的班花。顾信有形象不达标,个头又矮小。杜紫薇觉得被这样的人追求不但不提身价,反而是冒犯。田妮瞧见被拒绝后的顾信有,一个人站在墙根边,嘴唇紧闭,目光隐忍,一副悲伤难抑的表情,不由心生同情。这以后,凡提到“失恋”二字,田妮脑海里就浮现出顾信有这个形象来,仿佛是这个词的标准注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这个被瞧不上的人如今成了大老板,深圳某知名上市公司的重要股东,兼有自己的投资业务。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顾信有出现在她们面前,身材比过去魁梧了点。田妮琢磨是不是穿了内增高,肩背挺直,一点不塌,是事业有成者的自信模样。唉,什么才是男人最好的装束呢?唯有金钱,唯有成功,岁月加持给当年貌不惊人的他增了分。田妮注意到,杜紫薇眼睛里也闪出光芒来。
红如西柚的落日从透明的窗玻璃映射进来,杜紫薇被请上主位,顾信有和田妮分坐两旁。先上的是汤,一人一盅,花旗参炖水鸭,接着上了阿一鲍鱼、清蒸东星斑、锦绣燕窝、凉拌海蜇、蒜蓉生菜。透明高脚杯,顾信有给每个人斟上三分之一的红酒,“这是产自智利的澳赛诗,口感饱满,有草香和草莓酱的香气,你们女孩子肯定喜欢。”
“哎哟,还女孩子呐。”俩女生大笑。
“在我眼里,你们永远是当年的女孩子。”
“顾总如今这么会哄女生开心。”田妮看他倒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挑起眉毛问,“咦,你今天不开车了?”
“没事,大不了找个代驾,老同学来了,哪能不喝一杯。”
服务员端来一小碟面包片单独放在顾信有面前。他像行某种仪式一样,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杯小巧药液,掰了点面包片,仰头服下。
“你这又喝的啥?”田妮好奇地问。
“养胃的。”顾信有说自己胃不好,早年创业饮食不规律,落下慢性胃疾。
“胃是得好好养,我有段时间胃也不好,胃是身体晴雨表,情绪不好,胃也会受影响。”杜紫薇看了顾信有一眼。
“唉,活到这个岁数谁不携带点疾病,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活过了。”顾信有哈哈一乐,嘴角弧度向下,显出某种威严。
“所以现在开始得注重养生了。尤其是你,企业家,国家宝贵财富,别有了财富没了健康。”杜紫薇对着顾信有半开玩笑似的叮咛道。
“没问题。来来来,喝酒,让我们一杯回到出厂模式。”顾信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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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觉得,一个年少时见过的人,以后不管隔多少年,哪怕他当了官也好,哪怕变成老板也好,看到他,会觉得他依旧是以前那个人,没有变。你是不是也有这感觉?”杜紫薇脸喝得红红的,手托着腮,笑道。她说的是顾信有。那时候顾信有已经离席了。
“男人比女人经老,何况事业有成,可不愈发春风得意了。这就叫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就像苏东坡词里说的,‘万里归来颜愈少’。”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田妮麻溜背出,语文课代表功底不一般。这是苏东坡写给柔奴的。
顾信有也有自己的柔奴,年轻女人滋润,难怪显得年少。顾信有的婚姻状况不是秘密,和大多数成功男人一样,顾信有早就换了老婆。
“男人本性。你看,咱们娃都上大学了,他儿子才读小学。”田妮摇头笑道,“所以,他说什么也不能老啊!”
“其实呢,也不仅是男人本性,女人也一样。为什么老男人偏爱年轻女人,延缓衰老,挽留青春啊,女人难道不也是?年轻的时候,我们喜欢成熟型男人,现在恐怕喜欢的是小鲜肉,哈哈哈……”杜紫薇仰头大笑,靠在沙发上,盘起的发髻松了,垂下一缕发丝,眼角因为大笑聚起了明显的鱼尾纹。不过,也还是不难看,迟暮之美,自有动人之处,只是这动人里含着无可挽回的颓势,看了格外令人惊心。
田妮想起一个笑话,说一个男人心心念念想见曾经的初恋,结果见面后大失所望,初恋成了身材气质完全走样的老太太,不由感叹相见不如怀念。
这个显然不适合用在风韵尚存的杜紫薇身上。顾信有的表现也充分说明了这点,饭桌上他殷勤地给她夹菜,斟酒。田妮有种感觉,他们之间的熟稔绝不像是初次见面。
只可惜顾信有太忙,席间不时有电话找他,最后一个电话让他不得不提前离席。走时,他告诉田妮账已经结了,让她们慢慢聊。
“嗨,美国总统也没这么日理万机吧?”杜紫薇撇嘴,显然有点扫兴。
“顾总是真的忙,我在深圳也难得一见。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老顾是深圳精神代言人。”田妮替顾信有圆场,毕竟老同学来,怎么着,也该空下足够的时间。
“没关系,我也没啥事,就是过来玩,不能耽搁人发财。”杜紫薇嘴角挂着嘲讽,“据说搞钱是深圳人最大的特色。”
“深圳人务实。慢生活、风花雪月这类词不适合深圳。紫薇,说句老实话,我们仨现在也就数你最舒服了,不上班,财务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女儿也不用操心的。”田妮由衷地说。
田妮最佩服杜紫薇两件事,一是离婚,独自过日子。二是女儿在世界名校——多伦多大学留学。尤其是后一件,田妮倍感刺激。当初高考,田妮是胜利者。如今儿子彦茗不争气,才考了个二本,完全输掉了。
按理说,他们这一代是为孩子创造天花板的,她来深圳打拼,本来应该是赢在起跑线上的,到头来竟不如人家,实在心有不甘。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太操心,别整天老念叨着孩子,咱们管好自己得了。谁能保证一辈子?何况,念了好大学,就一定比没念大学的好吗?”每次一说起彦茗,杜紫薇就打断她。
是的,她说得对,她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可是,说归说,明年彦茗就大学毕业了,是考研还是工作,哪一样都不容易。一想起这,田妮就不能不发愁。
“现在的孩子和我们当年不一样,大学文凭太水了,还不如我们当年中专。”田妮感叹,“老实说,我们这代人还是幸运的,读大学不花钱,毕业国家包分配,工作了还赶上单位分房,算是最后一批获利者。彦茗他们怎么办?每年产生那么多毕业生,人才市场挤破头,他要是能找到工作,自己能养活自己,我真要烧高香了。”网上有人谴责,这代孩子动不动啃老。唉,不啃老,靠他们自己行吗?买得起房?养得起娃?田妮只恨自己没资本供儿子啃。
“唉,说你什么好呢,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要老为将来的事担忧。不要一谈就谈到孩子身上,杞人忧天。谈我们自己好不啦?”杜紫薇拿起刚才做道具的书《一切随缘》,在田妮眼前晃了晃,“这是我随身携带的,没事就瞅两眼,你看过她的电影吧?《小偷家族》演得真好,老太太活得可通透了。”
田妮想起来,杜紫薇一直是电影爱好者,以前文具盒里贴满了靓女俊男,如今,她的口味变了,喜欢的竟是不美的老太太树木希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