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桩

作者: 王银山

车穿过镇政府所在的街市不久,转过山口,群峰扑面而来,新翻修的柏油公路像一条飘带,七弯八扭最终飘上一座山巅,那里正是我此行的终点。

唧的一声,我制动停车,降下一侧驾驶室的玻璃。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妹子急切地将头探进来,近乎讨好地冲我笑着问,哥,能捎我一程吗?其实,车转过山口的时候,远远地我就望见她低头弓背一步一步吃力的背影,她背后的双肩包简直像一座小山丘。大概是听见车声,她转过头伸出双手使劲挥动,衣摆下面一圈白得耀眼的小蛮腰都露出来了。此刻骄阳当顶,公路两侧斜坡上茂密的芭茅叶在山风中一浪浪涌动,使得拼命挥手的她看起来像一名溺水者在求救。

上车吧。我英雄救美般头一摆。

太谢谢你了,哥!她不敢相信地惊叫着跳起来,看情形应该是多次拦车未果。说着她兴冲冲地跑向车后门,我却连忙喊,嘿,坐前面来。因为我的车后排根本没座椅,全被我拆了。她有瞬间的迟疑,但还是反身坐到副驾驶座上。

我心情大好。一早从市里出发,已独自开了近三个小时的车,我正想着能有个人唠唠嗑解解乏呢,这不,就来了,而且还是位漂亮的妹子。于是我愉快地一踩油门。妹子坐定后,把双肩包搁在大腿上,双手贴胸紧抱着,似乎有些局促,又似乎是想借此遮住她那丰满的胸部,以免我眼角的余光偶尔扫过去。

是到上面玩吗?我开始没话找话。从她头戴鸭舌帽,脚蹬运动鞋的这一身打扮,一看便知是游客。山上有几处老祠堂和古村落,常有寻幽访古的人上去玩。

她说不是,是回家。

回家?这大出我意料,你家在松尖寨?我知道上面的群山坳里散落着不少自然村,即将驰入的这条盘山道,行至接近山巅处就有一个村叫松尖寨。

没想到她点头嗯了一声。

我不由得心里叹,这妹子胆够肥的,这条盘山道两旁树木茂密阴森,从中不时传出各种鸟兽瘆人的啼叫,别说她一个妹子,换我这壮小伙独自走道都有点怕。于是我咋咋呼呼道,这荒山野岭的,你咋不在前面镇上叫辆车,一个人走山路不怕吗?她说当然怕,也叫车了,可是没人愿意上来,嫌路况不好。说话间,车驶入盘山道,先前新翻修的黝黑的柏油路消失了,目光所及,陈旧的水泥路面坑坑洼洼。这路还是当年政府搞“村村通”时修的,现在早被山洪冲得破烂不堪,如此路况,跑车的师傅确实不愿上来。

唉,当地政府咋不把这段路也修一下呢?我感慨地叹道。

我承认,这么感叹有点醉翁之意。这段路之所以未能翻修的原因,其实我心知肚明,如果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我跟妹子海侃时就有显摆的资本了。

山区镇的政府部门财力有限,想修路得争取上面的项目资金。像我刚才经过的那段柏油路,就是借项目重修的。问我咋晓得?因为我上班的单位就管着这些项目。

记得第一次出差来此地,就是为项目验收。当地为了多修点路,硬是把原设计当中公路两旁的护栏、弯道反光镜等安全设施给省了——省下的钱又往前多修了一段。他们认为反正又没把钱揣进自己的荷包,多修路也是惠及老百姓,至于什么安全设施,可以暂时缓缓。刚参加工作的我认死理,拿着项目书一项项核对,就是不愿在验收文件上签字,搞得当地陪同验收的镇领导很委屈。带我来验收项目的科长劝我说,小伙子,要晓得变通呀。但我死活不肯签。最终,安全设施倒是补上了,但科长也让我给得罪了,连之后的验收也没让我参加。这事我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有波澜。

如果想重修这段路,自然还得等上面给项目,至于要等多久,或者项目还有没有,只有天知道。唉,只是苦了山上的村民。

妹子马上接腔说,是哦,就因为路不好,开车的师傅们不愿上来,否则就不用麻烦你了。说到这,妹子再次感激地对我笑笑说,我们老家种的茶叶呀、板栗呀,养的猪呀、牛呀都很难及时运出山去。以前,老辈们还愿意肩挑背驮地去干,现在谁还愿意干呀?一年忙下来,挣不到几个钱,所以山上几乎留不住人,村子都快空了……她小嘴吧嗒吧嗒的,看来不仅嘴甜,还很健谈,我欢喜地想,这一路不会再寂寞了。忽然,她想起什么,张大嘴巴问我,咦,你咋晓得上面有个松尖寨?难道你也是……

这时,我的车正越过一处被山洪冲出的大凹凼,车身剧烈地颠簸起来,颠得人屁股离开座椅足有两指高,车内也哐当哐当地响起金属的猛烈撞击声。她的话就这样被突然响起的撞击声打断。我知道撞击声来自车厢后座,那是工兵铲、剪刀、电锯、铁丝等工具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若再听仔细点,还能听到沉闷的砰砰声,那是装硫酸腐蚀液的塑料壶发出的。她一惊,循声扭头朝车后看了一眼,这一眼大概让她惊掉了下巴——为了那些奇怪的工具,我卸掉了车后排的座椅。

她正过身后脸色变得煞白,人也反常地突然哑巴一样不再说话了。我奇怪地瞄了她一眼,发现此前被她潇洒地倒扣在头上的鸭舌帽这时正了过来,帽檐被她悄悄拉到额前,低低地遮住了脸,搁在腿上的双肩包也被她抱得更紧,整个人蜷缩在座椅里像是忽然缩小了一圈。

这是咋啦?我一时莫名其妙。

哥,你……你能否停一下车?终于,她说话了。

我刹住车,疑惑地问,什么事?

我想,想……她边说边指向车外。

我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大概是想下车方便,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我善解人意地说,你去吧,我把车开到前面等。她听后马上拎着双肩包下了车,迫不及待地钻进路边的树丛。

我将车向前开出几米,点着一支烟,边抽边在车里等。可是一支烟都抽完了,还没见她回来。我忍不住冲她下车的方向喊道,嘿,妹子,好了吗?一连喊了几次,都没回应。我心里嘀咕,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只得将车又倒回原处,下了车四处喊。

这时我才看清,妹子消失的地方有一条石阶小径,一直通向山上,只是荒废日久,被丛生的草木遮住,不易发现。顺着小径依稀的痕迹,我向山上望去,见半山腰上有一处草木在晃动。我冲那里再次大声喊道,嘿,妹子,是你吗?不承想我越喊,那边的动静越大,而且不断往上移动,我这才意识到,妹子说要方便是假,放我鸽子是真,她居然沿着小径逃之夭夭了。

我扫兴地回到车里继续赶路,心里咋也想不通,活见鬼,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逃走?过了一会儿,车再次越过一处凹凼,撞击声再度夸张地响起,我才恍然大悟,想必妹子把我车上那些工具看成作案工具了,她大概认为我不怀好意。可不是,车里有刀、锯、铲、铁丝、胶带,甚至还有硫酸,完全可以用来恐吓、捆绑,甚至作案后用于肢解、毁尸……况且,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搁谁身上不害怕?

我不禁摇头苦笑,没想到我用来蓄桩的工具,居然把妹子吓跑了。

车行至公路尽头,我抬头四望,松高蔽日,松林下有一条蜿蜒小道可直达山顶,那里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了。我停下车,打开车后门,取出各种工具,开始沿着小道向山顶爬。

约莫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站上山顶。说是山顶,其实是一条起伏的山脊,一面临着刀削般的悬崖,另三面是风化裸露的石滩,几乎寸草不生,却有零星的马尾松从石缝中挤出来。那些马尾松顽强地生长着,由于被山顶罡风长年吹拂,便只能弓身匍匐,大多高不盈尺,枝条也七歪八扭。

我来到一棵马尾松旁。这棵马尾松的根部周围被开挖出一圈深槽,槽内填着营养土,因为主根被切断,只靠一些侧根活着,其上枝条缠着纱布,被铁丝拉弯固定成某种姿势……这些都是我做的,用盆景业的行话讲,这叫蓄桩。

不过,一般的蓄桩是先把树桩挖回去,待栽种活透后才进入下一步工序,盘扎造型。而我这种做法是先造型,后采挖。这么做的好处,一是减少树桩在采挖和造型过程中枯死的风险,二是由于已做了初步造型,挖回去后养护不长时间就可以当作成品出售。正因为如此,我的车上才带了那么多“作案”工具:铁锹用来挖土,电锯用来截干,剪刀用来修枝,铁丝和纱布用来固形,而硫酸是为了腐蚀树干,以制造有沧桑感的疤痕……

一年前,我用此法在这里蓄得一棵松桩,在全国树木盆景展上喜获银奖。当时,买下那棵松桩送展而因此名利双收的老板还追着我问,在哪挖的?兴许还有,我陪你去找,费用我出。

哼,想得美,那样我岂不是自断财路?自从那次项目验收之后,科长再也不带我出差了,我在单位几乎被边缘化,好在祸福相依,我意外地发现此地不仅风景优美,而且树桩资源特别丰富。眼前这棵松桩,就比上次送展的那棵还要好,凡枯干的地方全都已舍利化,铁骨铮铮,极具审美价值。运气好的话,卖个高价,能抵我半年工资。这么一想,我心里那个美呀,早忘了放我鸽子的那个妹子带给我的不快,当即撸起袖子大干起来。我用工兵铲小心翼翼地挖出松桩,又用保湿纸包裹住带着湿润土壤的根部,装进专门带来的纸箱里。

忙完这些,我来到一块临崖的巨石上坐下休息。触目所及之处,峰峦叠翠,鸟语花香,我不禁沉浸于周围的风景。说来也许谁也不信,自从在单位被边缘化,我不惜颠簸上百公里跑来这儿,说为蓄桩,其实更多的是为这一刻。挥汗劳作后的这一刻让我身心极为松弛,我能一直坐到夕阳西下,众鸟归林,坐到两眼莫名泛起泪花,宠辱皆忘。

我正下方,远远的山下,就是不久前我开车路过的街市,它被群山环拱,又似要挣脱环拱的群山——近些年,随着农村迅速城镇化,蜂拥而起的群楼不少已向山上蔓延。而临着悬崖的另一侧别有一番风景,大大小小的村庄散落在群山的皱褶里,有的已荒无人烟,有的还弥漫着烟火气。我所盘坐的巨石侧下方就依偎着一个村,村形细长,房屋依溪逐水次第而建,俯瞰像谁遗落在山谷里的一支玉簪。此刻,村中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正升起袅袅炊烟。这个村就叫松尖寨,而升起炊烟的那一家,必定是李奶家。

我咋知道的?因为李奶家正是我今夜要投宿的地方。

来到李奶家时,西天的云彩正一片火红。我从车上扛下一袋米,手拎一桶花生油,还有一刀在街镇上割的猪肉,摇摇摆摆地进了门。

记得我第一次遇到李奶,也约莫是这时分。

那次,我的车在下山时意外抛锚了,眼看天色将晚,我只好就近走进村里,寻思找户人家借宿一夜,第二天再想办法下山。孰料村里人家不是铁将军把门,就是不肯让我这个陌生人借宿。走投无路之际,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扛着一根手臂粗的枯柴,颤巍巍地从山上摸下来,我忙迎上去说明来意,没想到她一口答应。

我替老奶奶把枯柴扛回家,抬头见堂屋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老奶奶被一群人簇拥在当中,幸福地笑着。显然,照片中的众人一定是老奶奶的后辈们,我却一个也没见到。老奶奶说,他们都在城里打工,现在是城里人了,家里常年只有她一个人。

老奶奶姓李,我便称呼她为李奶。

李奶此刻正在厨房里忙活,锅台上蒸汽缭绕。李奶,我喊了一声。她一惊,转过身,手里捏着锅铲,眯起老花眼看我。见果真是我,她异常欢喜地说,小王呀,我刚才还想着你来不来呢,正好,我今个烧了几个好菜,你先去堂屋歇下,一会儿就吃饭。说着就把我往堂屋推,要给我泡茶。我忙说不用,我自己来!我笑嘻嘻地又把李奶重新推回厨房。

我上堂屋喝了几口茶就出了门,从车中取出电锯,开始干活——把李奶拾回来堆在场院的粗柴锯成合用的烧柴,靠墙码成垛。李奶家是有液化气瓶的,但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忘记关气阀,为保险起见,干脆就不用了,所以整个村只有她还在用柴火做饭。忙了不多久,李奶从厨房出来,边用围裙擦着手边心疼地说,哎哟别忙了,快去院里洗手,吃饭。又听她冲后院喊道,冉冉,衣服洗好了没?吃饭了,快过来端菜。

冉冉?我疑惑地收拾好电锯,穿过厨房到后院洗手。

李奶家用水在后院,后院连着后山,很幽深。水是用塑料管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直通山侧的洗衣池,近旁有一棵自山边倒伏下来的大榆树,先是横着生长,长着长着蓦然拔起,来个苍龙回首,像一把巨伞撑开一树浓密的枝叶。我第一次见到它,就没来由地喜欢上了这棵虬枝盘曲的大榆树。那树干需两人合抱,缀满鸡蛋般大小的木疙瘩。更奇的是,树干悬空,离地半人高,上面竟然还横搁着一块白色长条石。石条大半已嵌进树干里,看样子树石合一已有不少年头。听李奶说,那块长条石年深日久,她婆婆在世时就横在那里,一直当搓衣石用。站着搓完衣裳,拧干,可顺手将湿衣裳搭在榆枝上晾晒,挺方便。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