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史志(随笔五篇)
散文是对长期虚构的一种逆反
我是写小说的。在小说界有一行话:小说有长篇、中篇和短篇之分,其中,长篇小说最令人看重,也最受人尊敬。但在同是写小说的作家们看来,最钦佩的是那些专门写短篇小说的小说家。比如,写《最后一片叶子》的欧·亨利,写《变色龙》的契诃夫,写《羊脂球》的莫泊桑,三人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却没有谁被称为长篇小说之王和中篇小说之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关乎一部作品的缘起。
一个作家一年当中要写上二十部短篇,他就得费尽心思构思二十次。长篇小说三五年才构思一次,构思一次就吃上三五年,他感觉不到饥饿。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我们应该对各位散文家表示由衷的钦佩。有些作家一年创作的散文大概有百篇,真的不知道是怎么构思的,脑子里哪来那么多的存货。这太不容易了。二○一六年到二○一七年,我前后用了四十多天,从吴淞口出发,沿着长江走到可可西里,每天写一篇散文;二○二一年夏天我乘渔船到达南海,在海上漂泊了半个月,也是每天写一篇散文。这两次经历让我想起来就后怕,不敢想象那些文字是如何写出来的。毕竟这两次经历不是自己的常态,而各位散文家是一年接一年地保持着这种常态,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可以这么说,文学上真正的写作,永远都是一种奇迹。
这些年我也客串写一些散文。写散文时,自己还是保持一个小说家的传统和习惯。二○○七、二○○八这两年间,我写过一部散文,叫《一滴水有多深》,从第一章到第七章,十几万字,就像写长篇小说一样,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足够整整一部书。那一届鲁迅文学奖评选,这本书也参加了,初评落选后,经评委集体提名让其复活参加终评,最终还是落选了。但是,落选的理由很奇怪,因为有评委说,散文哪能这么写,一写就是一大本。意思是说,散文应当是细水长流,写一篇发一篇,然后结集成书,诸如此类,才叫散文。作为小说家,此言是也非也,我就不做评论了。
在《一滴水有多深》中我写了一头牛。武汉当地报社的一位记者朋友曾对我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能够上大学,全靠家里养的那头母牛——母牛每年生下一头小牛,养到差不多大小就牵去卖了,用得到的钱供他上大学,还有家里尽可能节省后的开销。有一年,母牛被偷了,他父亲顺着牛蹄印走了一整天,硬是从牛贩子那里把牛找了回来。家里经济情况改善后,母牛也老了,家里人就将母牛当恩人一样饲养,像人老了一样,预备给母牛养老送终。有一天,他正在上班,他哥哥一声不吭地走进他办公室,盯着他久久说不出话。他以为家里出事了,过了好久,哥哥才对他说,母牛又不见了。他哥哥顺着牛蹄印一路找到城边时,牛蹄印没有了,可能是被牛贩子卖到城里来了。哥哥后来小声说了一句,我们家的恩人没了!兄弟俩就在办公室抱头痛哭。
在我的写作中,小说无疑是虚构的。人就这么奇怪,当你处在虚构的生活当中,一定要找一个非常踏实非常实在的地方活着。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讲,当你换一支笔写散文时,就得实实在在了。或许存在这种事实:小说家的散文就是对小说家在小说创作当中长期虚构的一种逆反,还可以看作是一种矫枉过正的弥补。就像一座山,一个人从陡峭的北坡登上山巅后,肯定还想尝试一下沿着平缓的南坡登峰造极。反过来也是如此,那些从南坡登上世界屋脊的人,做梦都想再从北坡再次登顶。我这几年散文写得比较多,也拿过几个散文奖,其中有一次,还是和备受散文界推崇的王宗仁先生一起拿的奖。我觉得能够得到散文界的认可,说明一个小说家在小说写作之外的散文写作中,也还是有一定意义的。
小说界还有句行话:小说家千万不要写散文。小说家写散文会把小说家内心最隐秘的东西暴露出来。而这种隐秘,往往是写作者最真实的心性。
我这几年有三次大的行走。第一次是走南水北调,从丹江大坝一直走到北京的出水口;第二次是从长江的入海口吴淞口,一直走到长江的源头可可西里;第三次是乘坐渔船在南海上漂泊近半个月,其间,登上了十几座岛屿,其中最大的岛才零点零几平方公里,最小的岛,只有足球场的三分之一。站在岛上看无边无际的大海,漂在海面上看小得可怜的岛屿,简直就是将虚构与现实、现实与虚构彻底具象化了,一点也抽象不起来。在这种令人丝毫不能怀疑,也丁点不敢错过的现实与虚构面前,一个人的才华往往会被激发到极致,进到一种新的境界。
站在吴淞口,眺望九段沙,茫茫海天中的那一线陆地,让我想起十几年前去浦东机场时同样眺望九段沙的情景。那时的九段沙只是退潮时露出的丁点滩涂。而如今的九段沙,上面已经盖起别墅来了。长江从青藏高原一路用流水带来的泥沙,将九段沙变成真正的陆地,也就十几年的光景。
顺着长江一路走,一直到可可西里,也只有在那种地方,才能了解到可可西里之外的写作者写藏羚羊时为何总是无比怜爱,无比珍惜。当我们走上高高的可可西里,所见到的藏族牧民,对藏羚羊没有丝毫好感不说,甚至还带着满脸的不屑。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真的很难想象藏族牧民会认为藏羚羊是魔鬼的化身。一旦经历过,当面见识过,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首先,藏族牧民认为藏羚羊的脸很丑,像是魔鬼的脸。其次,藏族牧民认为藏羚羊品行不好。藏羚羊在发情期会争夺交配权,公藏羚羊会打架。一般人很难想象,最终的胜利者往往是最初的失败者。两只公藏羚羊在打斗的时候,强壮的一方先获得优势,处于弱势的一方就开始逃跑。可可西里不是一马平川,有低洼与高坡。被追赶的弱势藏羚羊占据一处有利的高坡后,会突然转身,同时低头,那对长长的犄角就正好插进追逐而来的那只藏羚羊的胸膛。所以说藏羚羊很卑鄙,就像是人群当中的小人。
在南海漂泊了近半个月,中途,几位同行共同的感受是,如果这个时候有一条船要回大陆,自己会毫不犹豫地跳上去。海上的寂寞与海洋的壮阔不是一回事,我们这些陆生动物实在是受不了内心情感与外在世界的孤寂。也因为如此,因为这种孤独,因为闻所未闻,给我们写作散文提供了很好的时间与空间。
在南海,有一个无人小岛叫全富岛。那个岛只有零点零二平方公里,是汪洋大海中小得不能再小的沙洲。一天下午,我们趁着黄昏退潮的时候上岛,岛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非常漂亮的白沙,所有人都不忍心在上面留下脚印。还有一个很清澈可一眼望到底的水塘,感觉它像是天生的私人游泳池。第二天早上再登岛,奇迹发生了,雪白的小岛上竟然长出一棵草来。我们都很高兴,也许一百年之后这个小岛也会生长出一片热带雨林。那么,我们是最早的见证人,这个岛上的第一棵草,第一棵植物,是我们看着它长出来的。这样的经历,任何人遇见了,都会将其写进自己的文章里。
在小说家眼里,写得最好的散文都是和小说,或者和小说家有关系。
我写过一篇长散文《没有形容词的三里湾》,其时我去山西长治,专门去了一趟赵树理笔下的三里湾。有了实地感受,回过头再读原作《三里湾》,发现赵树理一个形容词没用。这大概是自己的一个小小发现,于是就琢磨了好一阵,回顾亲眼所见的现实环境,对比字面上的小说环境,终于明白写作者彻底地与写作对象融为一体后,哪怕入木三分的形容词,都会变成累赘,变成身外之物。后来,我又去路遥的老家,去过之后再读他的《人生》,信手写成一篇《人生的细节在哪里》,因为我发现小说《人生》里没有任何细节。路遥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本?或许可以理解为《人生》本身就是一个大大的细节,所以,它才有着明显的不完美。然而,感动人生的往往只需要一个细节就够了。
散文对我来说,大概只是一种副产品。我写散文的时候,完全是顺其自然,不是很认真地对待它,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一点做作都没有。一个好的小说家,骨子里必然是一个诗人,是一个散文家。对小说家来说,最好的散文写作其实是包含在他的小说里。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兄长,叫姜天民。他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失落在小镇上的童话》。小说讲了一个真实事件。姜天民从北京坐火车到武汉,然后转车到鄂州,准备过江回家时,在鄂州渡口看到一个卖油条的小女孩,将一本崭新的书一页页地撕下来,包上油条,递给顾客。姜天民问那个小女孩,怎么不读书?聊了几句之后,他把自己刚刚出版的新书送给小女孩。小女孩很高兴地表示,一定会好好读书。休假结束,姜天民准备从原路到武汉坐火车去北京。在码头上,姜天民又碰上了那个小女孩。她依然在卖油条,依然将一本崭新的书一页页撕下来,包上油条,递给顾客,而那本书,正好是他之前送给小女孩的。且不说小说的象征寓意,单单这种淡淡忧愁的描写,虽见不到强烈抒情性,但实在太打动人了。
我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有一百多万字,其中有大段的散文化描写,比如说其中的天门口镇,我从镇的下街街口写起。第一家是什么?是个铁匠,然后是篾匠、木匠、剜匠、裁缝、榨油的、缫丝的,各行各业,都是乡村所常见的,一直写到住着富人的上街边,各种风俗中的风趣都写尽了,这才来上几句:“下街的故事还在,房子也还在,人已经死光了。”我还写过镇外的那条河。镇上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是户人家的小老婆。男人专门在汉口请人给那个女人织了一件毛衣,但是因为和家里的大老婆搞不好关系,这个女人也不知道是走了还是自杀了。后来那件毛衣就变成一根长长的毛线,从河的沙滩上游一直牵到下游。在小说中我沿着这条毛线来写沙滩,还写了在山里面看到的云,每一种白云所对应的人的形态。这种对白云的描写,还引来批评家专门写过很长的评论,比我这一段文字长多了。
好的小说总需要用情不自禁的有着散文气质的文字来增色。
最后给大家一个忠告:我觉得大家可以少看《瓦尔登湖》,看多了大家都是《瓦尔登湖》的崇拜者、模仿者。我不知道有几位读过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那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乡野。
记得香炉山
乡村的普通,人人能见着。
乡村的秘密,能见着的人则是幸运的那一个。
二○二三年春天,因为生病在医院待了二十多天,回家静养之际,无意中翻出一本旧笔记,打开来看,是自己在香炉山村那些日子的工作笔记。笔记始于一九九二年四月二日,开篇就写“香炉山村基本情况”,接下来是“大河镇奔小康大讨论骨干培训会”的会议记录。
离开香炉山村已三十年,再次看到那时记录的一些文字。比如村委生活会上,为人实在的村支书自我检讨说:“班子内部发生冲突时,也不能是是是,非是非,表面团结,其实不团结,和主任的工作没配合好,减弱了我的战斗力。”村主任发言:“生活会不够火药味,坦率地说,书记、主任配合不够好。举个例子,在某某家喝酒,我敬你的酒,你说你想使我倒哇,还有倒了就是你的。跟你工作没前途,工作组住我家,书记不认为我是在为村里工作,而认为是在拉关系。”那位退下来的老支书说话更有意思:“支书和主任都在我手下当过干部,支书讲得谦虚一点,主任讲得透彻一点。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要留好名声下来。”重温这些生活现场里的文字,回忆当年现场里的人,依然深刻地感受到一种只会产生于乡村的人性力度,以及乡村的鲜活世俗。
村委生活会结束后,我将随身带去的一九九二年第一期的《青年文学》杂志送给村支书。那本杂志上,有我的中篇小说《村支书》。之所以能够参加黄冈地委奔小康工作队,正是由于这部作品的发表。
一九九二年春天,时任黄冈地委委员、宣传部部长的王耀斌找我谈话,大部分时间都是结合他自己的从政经历来聊对《村支书》的感受。其间王耀斌部长突发奇想,问我想不想到村里去看看。其时,我已经将新写的《凤凰琴》交给了《青年文学》,身心正处在调整阶段。弄清楚具体情况后,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后来有人弄出一些文字,说《凤凰琴》是我参加奔小康工作队后的新创作和新收获。同是这一年的四月份,华中师范大学召开《村支书》研讨会。之后,不时有文字说,因为这个会,我才大彻大悟写出《凤凰琴》。也不晓得这些“研究”是如何研究出来的,完全无视参加奔小康工作队与研讨会召开的时间节点,按照工作流程,四月中下旬《青年文学》五月号已经完成了校对与清样,头条位置正是《凤凰琴》,并配发中国青年出版社总编辑阙道隆先生的评论文章。回忆这些,只是想重申自己一向以来的理念,写作是灵魂战栗时留下来的永远抹不掉的印迹。有鉴于乡村在文学中的悠久传统,这一点更加突出。
面对乡村,我固执地站在临时抱佛脚的采访式小说写作的对立面,不拿正眼去看那种想写乡村生活了,便带着笔记本下乡,回城之后,便对照笔记囫囵吞枣地写些“猎新”“猎艳”的文字。
我所参加的黄冈地委奔小康工作队,具体的工作地点在黄梅县大河镇香炉山村。在这之前,我连黄梅县都没去过几次,大的方面只晓得当地有著名的五祖寺,而不清楚,还有五祖寺的前世四祖寺,以及前世的前世老祖寺。到工作点没几天,自己写了一篇散文投寄到《湖北日报》。该报的“东湖副刊”刊出来时,原稿中“四祖寺”被改成了“五祖寺”。当地人见了就讥笑,我拿出底稿来,他们看了还是不相信,坚持认为报纸编辑的水平不可能这么低。刚刚公派来村里担任第一支书的那位,才三十上下,将一件西装上衣披在肩上,嘴角叼着一支香烟,盯着报纸看了又看,最后才说出一句不无怀疑的话:编辑如果不比作者水平高,那他还如何当编辑?言下之意错误还是在我。过了不久,与“东湖副刊”的朋友见面得知,将知之甚少的“四祖寺”改为路人皆知的“五祖寺”,不是编辑所为,而是管着编辑的人所为。事实上,这种错误怪谁都不合适。一九九二年初,一个没有到过四祖寺所在山沟的人,大概率不会知道大别山的莽莽群峰之间存有一处名叫四祖寺的废墟。虽说三十年后,只要点一点某个搜索引擎,就能及时校订出对与错,但在那时,足迹不到,哪怕只隔一座山,一条河,就有可能是人未知的别一番天地。这也难怪,某些采风式写作能够在都市里流行,藏在大地皱褶处的乡村,有太多不为外界知晓的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