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作者: 范庆奇一
爷爷死了。那天我正在医院里上班。
我赶紧打车回去。车刚进县城,我就接到了电话,是同村的一个堂哥。他问我到哪了,我说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
见到堂哥的时候,他脚下有七八个烟头,我才发现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我想哭,但又觉得不是很悲伤,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前几天打电话,爷爷还跟我说月底想来城里一趟,顺便买点治腰椎病的药。药我已经买好了,就在手提包里。
堂哥随口问我,你女朋友怎么没来?快结婚了吧?我想了想,我和刘艺都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就说,她忙,以后再说吧。
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院子里坐满了嗑瓜子聊天的人,看见我回来了,都停下嘴来,和我打招呼。我的三个姑姑几乎是同时冲出来,她们红着眼睛望着我。大姑说,你怎么现在才到啊?你爷爷还等你来收拾呢。我两步跨进爷爷的卧室。因为不透气,又照不到太阳,屋里散发着浓浓的霉味。
三岁之前我都是和爷爷一起睡,爷爷的卧室阴暗潮湿,被子摸上去像是被水淋过,总是冷冰冰的。卧室的墙壁上挂着用塑料袋套好的腌腊肉,床底下放着装油和卤腐的罐子。
爷爷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子,手指比被子还冰。我掀开被子,爷爷身上熟悉的烟味就飘了过来。我喜欢这味道,它能让我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
我和堂哥把爷爷抬到堂屋,在二爹的指导下开始为爷爷擦身。二爹嘴里念叨着爷爷的生平,从爷爷小时候读书到中年我爹横死,直到今天他离世。等我给爷爷擦完身,二爹也念完了,我们配合得很好,像是经历过很多次一样。
擦洗完身体,大姑从衣柜里翻出爷爷最体面的新衣服,我替爷爷换上。穿上新衣服的爷爷像过年一样,仿佛在说,又熬过了一个年头。我和堂哥把爷爷抱进棺材里,爷爷瘦削的身体在宽大的棺材里显得很弱小,他生前肯定没有想到自己死的时候会是如此轻飘。
办事那天,我来不及哭,只顾忙着在人群中颠进颠出。我一面招呼厨房里做菜的婶婶们,一面又要招呼客人坐席吃饭,还要麻烦堂哥带人砍几棵青松来搭灵门,顺便交代记账的表弟当心仔细。我进进出出,出出进进,见谁都打招呼,见谁都发烟。人群中有个女人的身影,神色略显慌张,也不和人说话,远远地躲在外圈的人堆里。她是谁?我家有这个亲戚吗?我停了停,正寻思着,唢呐声就响起来了。
哀伤的乐调塞满了院子,屋里屋外,一大片一大片的哭声在村子上空飘荡起来,我急忙回屋,生怕眼泪会跟着飘起来。
天黑后,我把所有的亲戚送走,偌大的房间里就剩下我和躺在棺材里的爷爷。月亮爬上来,我似乎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窗口盯着我们两个看,我能感觉到那双眼睛让所有的星星都黑了下去,黑沉沉的,比爷爷的黑漆棺材还要黑。
爷爷下葬那天,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她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低着头,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吓飞了栖息的野鸟。扬起的锄头落下,夕阳为爷爷披上金色的衣裳,连同他辛酸的一生,都被泥土深深封藏。
葬礼结束后,我回过头去找那个女人,她已经消失不见了,好像我昨天和今天看见的身影只是出自臆想,或者是因为我没有休息好,脑子里出现了幻觉。从墓地回到家,我翻开礼单,在第二页的尾部分明看到一个叫龙瑶的名字。当我看见那两个字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跟我有一种巨大的关系,这种关系马上就要接上,甚至已经接上了。
二
我从来没有哭过,就连我爹死,我妈跑了,我都没有哭过。那天早上,爷爷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把我从床上提起来,说,今天带你去坪寨。我一下哭了——那天的瞌睡太大了,我根本起不来。
爷爷厉声说,起来,去吃饭。我便不敢再睡,不情愿地穿上裤子。我赌气,没有吃饭。爷爷指了指板壁下的两个背篓,说,大的我背,里面装的是烟叶;小的你背,里面装了点腊肉,还有一点油。
跟在爷爷身后,我出发了,这时天还没有亮,远处的山像是影子,几颗明亮的星星挂在影子的上方。爷爷说,不要走岔了,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他嘴里咬着烟袋,说话很使劲。
这条路我知道,以前去白药村背过煤炭。我超过爷爷,走在他前面,没有回头看他,但心里很得意,谁让他不准我睡觉,还吼了我。爷爷和我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我见他快要追上来,就加快步伐;见他停下来休息,我才停下来。我心里拧着一股劲,爷爷则看着我笑,我更来气了,走得更快,就是要让他撵不上我。这样的情形持续到白药村就改变了,我心里想加快步伐,可腿上怎么也使不上力气。爷爷追上我,说,走路就像吃饭,要慢慢来,走快了伤人,吃快了噎人。
我没有理他,学着他把背篓放在地埂上,坐下来休息。他挪过来,坐在我身边,拉起我的手说,我老了,都说人过六十六,力气抖去半背篓。说完,他点着了一卷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就像是他的叹息声。
吃完一卷烟,爷爷又跟我说,小时候打你,是我不对。你爹走掉了,我打你也是为你好。是的,他在我小时候打过我一次,我和村里的孩子闹矛盾,等爷爷赶来,问都不问就打了我一顿,我一直记着这件事。我说,人家骂我没人养。爷爷说,我知道。
我没有说一句话,背着背篓继续上路了。爷爷在身后吐出一口浓痰,说了声,慢慢走,路还远着呢,不要急。
我把他的话都听进去了,脚步却没有慢下来。
路越来越窄,山越来越高,下坡又上坡,上坡又下坡,岔路也多了起来,爷爷走在了我前面。他边走边说,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前更难走。到了一个叫甘田村的地方,他嘿嘿笑着说,过了这个村,路才叫难走呢!以前上坪寨换粮食的时候都会在甘田村休息一晚,那时候路陡,背的东西多,不像现在这么轻松,可以一股子劲赶到坪寨。
村口的拐枣树旁是一直往上的石阶,清一色由石灰岩铺就,因为年代久远,石板上的錾痕已经磨平了,石块缝隙处长满了青苔。爷爷叮嘱我走在石块的前半边,不要踩到青苔,不然很容易摔跤。我边走边数,一共有五百三十四级台阶,最后一级要低一点。
爬上台阶,我们进入大山,爷爷说,接下来的路要打起精神来。
我们沿着从山顶逶迤而下的小道小心地走着,从高处往低处走,特别要放慢脚步,不然很容易滚下山去。我们进入了一片茂密的丛林,所谓的路早已被疯狂生长的植物占领了,头顶的天空是细碎的,根本看不见一片完整的天空,甚至不见一朵漂浮的白云。这里的气候和外面截然不同,潮湿的热气从我的裤腿里往上冒,在身体里游移,我忍不住想要脱衣服,太热了。
爷爷放慢了速度,看得出来他也很热,头上挂着汗珠。但他说,不能脱衣服,树林里有数不清的虫子,特别是蚂蟥,它们会钻进你的肉里,吸你的血。爷爷在一棵树边停了下来,说这是一棵好乌木,砍成两截,一截用来做锄头手把,一截用来做洋镐手把。他边说边从背篓里掏出篾刀,只用了五刀,树就倒了。树皮是青色的,树心却和煤炭一个颜色,有精细的纹路。修掉枝丫,把树藏在草丛里,爷爷说,等回来的时候背回家去。他的高兴已经挂在了脸上。
感受到一缕清风的时候,我知道是走出山林了。可走出来一看,又要往山上爬。路还是很难走,草太深了,不知道草下是地面还是悬空,走起来要用棍子探路。爷爷说,再加把劲,到前面就可以休息歇晌午了。
我已经累得麻木了,感觉脚不是自己的,它们只是在机械地重复抬腿下落的动作。爷爷指了指山坡上的羊群说,你看,那个叫不回家的羊,出生在山上,有人要买就在山上现杀,一生都无家可回。
我们运气好,恰巧赶上有人来买羊。杀羊的是个老人,比爷爷的年纪还大。他在手里放了一把玉米粒,嘴里喊着号子,有只大公羊就甩着大屁股顶着弯曲的大角过来吃玉米粒。老人抚摸着羊的额头,嘴里说乖乖吃,多吃点。待大羊吃得起劲,趁它不注意,便从怀里掏出绳子套在羊脖子上,使劲一拉。老人用一把弯刀从羊的屁股往腹部拉,又转到头部和背部,接着在四肢各划一刀,用力一拽,只留下一张空羊皮,连一点筋肉都没有粘在皮上。等他忙完,回过头说,老李,你又去坪寨啦,今年还带了一个帮手嘛!一会儿就在这吃点东西,我整一锅羊杂汤。
山上没有作料,老人就从草丛里拔来几棵草,洗干净放进锅里。他说,这是嘘嘘药,补元气的,好东西。我问他,你不回家吗?他指指羊群,说,它们就是家。羊杂汤炖好了,我顾不得羊膻气,大口吃着羊杂。不远处就是羊群,它们正在吃草,偶尔抬头看我。吃完饭,爷爷从背篓里取出两把烟叶给老人,说,你留着抽,我要走了,不然天黑赶不到坪寨。老人站起来,说,再坐几分钟嘛,不急。爷爷说,不坐了,天晚了。老人说,下面的石头路不好走,前段时间,有几个小娃娃去洞里掰石乳,掉进去连尸首都没有找上来。那片石头年年都要死人,你们慢点,找着老脚印子走。
我们往山下走去,路上的石头奇形怪状,没有树木,也没有草。不久出现了一条江,爷爷说,这是桃江,沿着江往上走就到坪寨了。岩石路特别硌脚,我的脚底板生疼,就把力量聚集在脚后跟,下坡的时候差点摔倒,幸亏抓住了一块石头。高处的山上不时有石头滚下来,脚下是碎石子,走不快,一面要注意头顶,一面要注意脚下,我生怕自己会一屁股跌坐在石头上。
离江不远的山坡上有条路,我们就是从那里去坪寨。我能看见桃江清冽的江水,在傍晚的阳光照射下,铺了一层金粉。
三
我的优点是鼻子灵,灵到闻得出不同人身上的气味。甘草和细辛我一闻就能辨别出来,老师和同学都说我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的中医大夫。
葬礼这几天我累坏了,浑身疼,感觉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眼前常常出现葬礼的场景,还有那个神秘女人的身影。这天我带病人去缴费,一扭头,感觉又遇到了那个女人,她就在附近,我们擦肩而过,我似乎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对,就是那种气味,我不会闻错的。
一整个下午我都神游太虚,心思根本不在抓药上,就连我的鼻子也失去了效用,老是隐隐地闻到那女人的气味。那个女人,她到底在哪儿?
天擦黑的时候我接到刘艺的电话,她说,我们分手吧!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一句话,我们已经好久无话可说了。刘艺闪烁地说,我们还是不合适,我太强势,你又太软弱,不是一路人。我朝清冷的空气点点头说,气温下降了,记得早晚添衣服。
我和刘艺从大学就谈起了恋爱,军训结束,她拿着一盒巧克力冲到我面前,说,我要追你,因为你是学院高考分数第一名,我是第二名。说完话,她就走了,只留下我拿着巧克力在原地发愣。
她追我这件事在学校闹了好一阵,直到我们在一起才慢慢被淡忘。她很强势,我们在一起后,吃什么,去哪玩,都是她说了算,我从来不用管,也管不了,只要照做就行。有段时间,我被同学带着玩网游,耽误了学习,期末考试有一科不及格。出成绩那天,她把我骂了一顿,我一句话都不敢还口。那个假期她看着我复习,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补考不及格就分手。我和她在一起总有点莫名的恐惧,现在想来,当时如果因为挂科分手,也未必是坏事。
单位工作忙,我也没工夫瞎想。翌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我从上班一直忙到中午,下了班,直奔医院食堂。当我走近窗口时,仿佛又闻到了那个女人的气味。她来过食堂,我们再次擦肩而过。我在葱姜椒蒜的刺鼻味道里分辨着她,感觉自己就要找到她了,可是四处望去,仍旧一片茫茫。
那个女人始终没有出现。回家的路上,我难堪地想,是不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
我的鼻子似乎不放过我,我总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身边。不过她到底是不是龙瑶呢?我不敢肯定,这么多年了,连气味都变得陌生了。
四
我和爷爷沿着桃江逆流而上,小路上铺着很厚的一层沙子,连草丛里都是,细细的,像泥瓦匠砌墙用的龙口沙。我们上方不时有碎石坠落,还有几只吸风鹰在空中盘旋。这条路没有前面的路陡,却很窄,有些地方人要面对岩石,脸贴着石壁走,把背篓朝向外,紧紧抠住岩石,脚下则是簌簌下落的细沙。我们都不敢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葬身江水。
我强忍着肩膀和小腿的酸痛,鼓励自己,再坚持坚持就到了,到了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时,远处出现了豆大的黄光,我顿觉整个人轻快不少。村子出现了,十来所石头房子,清一色都是打磨平整的石灰岩,建得很高,顶上铺红色瓦片,隔远看是棕色。我问爷爷是不是坪寨到了,他说不是,这是梁家村,江对面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