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土(短篇)
作者: 章剑一
田园这个名字是他爷爷田守成当年抓破头皮取的。那时田守成是鱼凫滩村的村支书,本意是出于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但在时光流逝三十年后的今天,当田园从城里返乡创办农庄时,八十高龄的田守成顶着脑袋上稀疏的银发凑近田园不屑地说,你先尝尝泥土的味道再说吧。
泥土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是什么?
田园创办农庄已筹划长久,他要干的事,谁也拿他没办法。老爸田初春说,前面看得见的坑,你没长眼睛呀?老妈也劝,跟你爸搞装修,哪点不好?农庄还不是种庄稼,你爷爷种了一辈子田,庄稼也没种出一朵花来。老婆芸芸威胁他,村里是不是有你放不下的人,那么不顾一切。你回吧,别捡顶帽子戴在头上。
这些都是必有的过程,迈过去就会一路畅通。但让他没料到的是,最应该帮助他的爷爷,反倒成了最难妥协的老顽固。田园越过爷爷找到村委会,一脸和气的牛书记说,流转土地啊,好是好,但是呢,你爷爷那关要先过,他要是同意的话,村上马上组织人流转土地,别说区区一百亩,一千亩都没问题。
没办法,为说服爷爷,田园上了“手段”。上个月,花了两万多元给老爷子购买一辆老人乐新能源四轮电瓶车,车身翠绿得如同春天里的庄稼地。这辆小巧迷你型四轮电瓶车取代了破旧的三轮电瓶车。田守成很有面子,见人就说孙子田园的好,够孝心。
秋收已近尾声,可能是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透雨的缘故,天空格外明朗,能见度让远方的雪山仿佛就长在那片庄稼地边上。这些年,遥望雪山已成为城里人美好生活的标志,金马河畔沿线的乡村,借助望山观雪的优势,邀请作家们用最优美的词语赞美雪山下的村庄,通过微信公众号向朋友圈传播。“雪山下”实际上成了一个广告代名词。田园从网上的一篇叫《守望》的文章中了解到,近的雪山是西岭雪山,直线距离八十公里,一百公里外有四姑娘山,最远的贡嘎山也不过二百多公里,它们坐落在川西平原的西边。太阳从东方升起时,雪山金光四射,夕阳西下时,雪山又灿烂辉煌。更为美妙的是,在雪山的天空上,有时出现一道绚丽的光环,如同彩虹一般漂亮,但它又十分神秘,稍纵即逝。因此,原本美丽的成都更锦上添花,形成城市与雪山相融的奇妙景观,便有了“雪山下的公园城市”的美称。田园也突发奇想,今后的农庄就叫“雪山下的田园”。他为这个诗意的名字把自己搞失眠了,整个晚上,脑海里总是幻境,雪山、草原、庄稼地。尤其庄稼地里生长着玉米、大豆、麦苗、水稻,甚至还有花生、草莓、番茄等杂七杂八的作物,搅动着他在第二天还犯迷糊。
从县城到鱼凫滩村老屋只有十来公里,车子在宽敞的马路上,用不了十分钟就到了。爷爷正在院门口擦洗他的老人乐电瓶车,小巧的车身,迷人的色彩,跟老爷子佝偻的身体完全不符。不过,田园仍然夸赞爷爷的技术牛,这么长时间,一点儿擦剐没有,田守成知道田园真正要说的话是创办农庄的事。他不是不支持,自己的孙子,哪有不支持的道理,可明明是一个坑,眼睁睁见孙子往下跳?田守成想阻止田园的办法想了不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问不闻不配合。他不配合,村上不配合,连村民也不准配合,由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怎么跳都跳不出场面。田守成仍然坚信他在村中的影响力,这点小事算不上事。
吹捧、迎合被爷爷当耳边风后,田园另辟蹊径问爷爷,当几十年村干部,会种庄稼吗?这话问的,好比问一个木匠会不会打家具,一个泥瓦匠会不会砌墙一样,爷爷似乎受到了刺激,他停下手,一口气把二十四个节气倒背如流。然后问,你说爷爷会不会?田园说,那就好,往后你当顾问,发挥特长好不好?
当然,田园是为了哄爷爷高兴,爷爷的传统种法,在如今只能糊口。种庄稼的窍门多了,单纯种,种不出金山银山,巧妙种,就能变成金山银山。有家叫富农开心田园的,总共二百亩地,年产值一千多万元,利润超过五百万元。人家是怎么做到的?期货加配送,方式简单又实用。老板叫张必富,跟田园是朋友,就是在他的鼓动下,田园才弃商务农的。
爷爷听见孙子要他当顾问,精神为之一振,说,种庄稼,那土地爷难伺候得很。田园说,您是同意了?爷爷没正面回答他,你看看你自己,手杆脚杆细得像麻秆一样,脸上身上又白又净,像种庄稼的样子吗?田园说,五大三粗、熊腰虎背才是种庄稼的样子吗?都啥时代了,您说的那些早过时了,传统种法在变,如今现代都市农业在当家做主。
爷爷没再接茬,想必也接不下去,对当顾问更是信心不足。对答不上,场面尴尬,爷爷毕竟不是一般乡下老头,他让田园去帮奶奶烧开水泡茶。太阳已到南天门了,还没喝进嘴。还附带一句,你奶奶是不是掉进水壶里了。
二
田守成有四儿一女,田园的老爸田初春是老大,下面三个弟弟,分别叫初夏、初秋、初冬,依季节排列,田家在鱼凫滩村算是大户,每个儿子一块宅基地,结了婚便分家独处。十年前,老大田初春举家搬进县城经营装修公司,田园那时刚从川农大毕业,迈出校门就干装修。当时房产市场火热,似乎人们奋斗的目标就是拥有一套商品房。小伙子热情似火,四面出击,装修业务揽了不少。
田园的父亲田初春闯荡社会几十年,经历的事多,啥事都看透了,透彻的他很少回老家。回村是他的心理负担,总是莫名地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具体到一件事上,就是怕别人找他借钱。
田园要回村子种地,田初春数落田园,田园不服,认为老爸小心眼,偏执狂。田园跟田初春有截然不同的性格,父子俩越发难以相处。
说归说,骂归骂,吐出去的唾沫岂能咽回去,何况田园已经是大人了,就让他做回主吧。田园回村搞农庄,田初春是赞成的,搞装修是信息加技术,一双脚紧跟时代的信息跑,他跑不过,田园又懒得跑,心思在庄稼地里。田初春当初完全不明白,也不理解,“80后”的娃娃是拒绝土地的,而田园却是一门心思在那片秀美的庄稼地里。那片土地是鱼凫滩村最好的土地,紧邻公路,田块成型,一年四季田野里都很丰硕。田园曾跟田初春说过,装修这条路恐怕走不远,中途随时有可能歇菜,所以趁现在的机会把这坝田变成现代农庄。田初春觉得儿子的认知比他高明,想干事的决心比他强大。
爷爷要过八十大寿,田园一同回村,老爸找几个叔叔商量,他是晚辈,不便掺和,由他们决定。田园要干自己的事情,就是土地流转摸底。这件事拖不得,也拖不起。这小半年,他都在酝酿这件事,规划方案定了,合作团队有了,市场营销物色好了。人、财、物齐备,只等流转的土地到手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田园不止一次幻想过,农庄建成后,城市居民成群结队赶来体验农庄的诸多农事活动,比如采摘、种菜、摸鱼等等。但是创办农庄的进度让他怀疑人生,从物色合作伙伴到回村租地,跑来跑去,仍然两手空空。
今天中午,在爷爷院里的桂花树下,田家人准备小聚一下,这样的聚餐少之又少。爷爷奶奶尤其珍惜,早早上街去了。老两口开着老人乐到镇上的综合市场买酒割肉。
院落里只留下四个男人,他们各自坐在桌子的四个方向,像在准备打一场麻将。但是各自的坐姿又不像打牌,老大距方桌有两米远,他架着二郎腿,背靠椅子,摇摇晃晃的脑袋上一双眼睛在观察其他三个兄弟,而三个兄弟并没有看他,老二也架着二郎腿,他脚上的皮鞋,暴露了他不爱整洁的一面,鞋帮、鞋面都是灰尘,但他还是悠然自在地翘着脚。老三则不同,他双手抱着茶杯,眼睛盯着上下起伏的茶叶,对周边的事,似乎一点儿也不上心。老四更加超凡脱俗,他的目光一直在墙边那棵白果树上。入了秋,黄叶时不时飘落,随意落在某一处。
兄弟们这个架势,老大田初春非常不舒服,他是田家老大,是他们的大哥,起码的礼节还是应该有的。过去,兄弟们都非常团结和睦,很少有吵架斗嘴的事,但随着田初春搬到城里生活,照面少了,交流少了,关系就疏远了。尤其跟老二闹过别扭后,他明显感觉到他在鱼凫滩村几乎没朋友了,有些一起长大的玩伴,在路上见到他都视同路人。
自从把兄弟几个召集到这里商量老父亲的八十大寿开始,就没人喊他一声大哥,个个都摆架子,好像他们才是有钱人一样。起初,他还准备照顾一下他们,他出大头,其他几个兄弟拿小头。现在看来,完全没这个必要。于是,他开口说,老父亲的八十大寿是值得庆祝的事。咋庆祝呢?兄弟们说说看。老二田初夏说,田园没给你讲吗?一百桌,一千人。老三田初秋说,要不把全村人都请了,人多才热闹呀!紧接着,老四田初冬说,把联合国的人请来我也没意见。
兄弟们如此阴阳怪气地说话,田初春的肺都快被气炸了,他失去了耐心,直接说出了结果。都别扯没用的,这样吧,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凡沾亲带故的都邀请。这样一来,一百桌一千人应该差不多。规模大,花销肯定不小。这样,你们手上都不算宽裕,我呢,也不是什么大款,但费用还是由我来出。这样行不行?三个兄弟都在看他,田初春也看着他们。他接着说,丑话说在前头,我这边支出大,礼金由我来收。
此话一出口,桌子三方的人像被电击了一般,嗖地一下跳起来。老二对他横眉怒目,还商量个屁,散伙。老三讥讽说,原以为沾了你的光,你倒过来却要刮我们的油。老四更不客气,沾光?大白天说梦话,没睡醒哦。我们的礼金,凭啥你收?又说到田园回来租地的事,三个兄弟达成一致意见,土地不租,再有钱也不租,有本事自己买地去。
那天田园没有参加叔叔们的谈话,他去了二爸家,跟当家人二婶认真沟通一下租地的事。二婶在屋檐口蹲着洗衣服,见田园进院就当没有看见。田园跟二婶打招呼,二婶说,你二爸在你爷爷那里,你过去找他吧。田园说,我找二婶你。二婶说,找我?是土地流转的事吧,我和你二爸商量过了,不租。田园尴尬地站着,二婶没叫他抬板凳坐,田园也是干脆,一屁股坐在屋檐下,说这次真是给你和二爸添麻烦了,你们带头租地给我,后面的事就好办了。二婶停下手里的活,我就弄不明白,在城里有车有房有公司,为啥偏偏跑回村里种庄稼?庄稼是那么好种的?田园知道二婶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他回村种庄稼确实让人很难理解。田园在城里读完大学,又有老爸创造的事业,如今突然调转方向回农村,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田园不想说大道理,他简单明了地介绍了为啥选择回村。
田园如此解释,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有一定道理,但站在二婶的角度,可以理解为敷衍,走过场。二婶是个聪明且多心的女人,她听到了另外的潜台词,认为田园在她面前装穷。她顿时黑了脸说,你家穷能穷到哪里去?你二爸才是穷命,样样干不好,毛病还多,有钱的没钱的,统统得罪完了。
二婶把话题扯远了。二爸曾经在装修公司干过,那时田园还在读高中,正紧张备考,家里好多事他并不知道,后来听奶奶说,是老爸把二爸赶走了。田园质问过老爸,老爸解释了原因,原来是一场误会。
二爸田初夏有一门泥瓦匠手艺,平时干点修修补补的活,而修房砌砖刷墙这些稍繁琐的活差不多跟他无缘。田初春在城里搞装修后,原以为可以帮老二一把,但老二手艺不行,人还犟,弄错了不认错。装修靠技术,客人不满意,装修费都有可能打水漂。老大不敢留老二,又不能直接喊他走,只能不排工,软办法让老二气到心窝里,嘴上不说,心里已恨之入骨。俩兄弟从此很少有接触,这件事之后,同时也影响到老三、老四对老大的看法,他们认为老大有钱看不起同胞兄弟,就是这个看法,把兄弟间的距离拉得像隔了一座山一样远。田园搞装修公司后,事情多,业务忙,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看不起”这样的词语由田家扩散到全村,鱼凫滩人由此都对田家老大有看法,对田园也有意见。
二婶说完话,发泄似的把洗衣水泼到院里,洗衣粉的泡沫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这时,田初夏气冲冲走进院门,嘴里叫嚷着,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田园问二爸出啥事了?二爸扫他一眼,愤怒地说道,回去问你爸。
田园赶紧回到爷爷家,院落里只有田初春一个人,他歪着脑袋,一只手撑着半边脸,另一只手端着玻璃茶杯,神情木讷地望着院门方向。田园扫了一眼院落,他们咋走了?老爸淡淡地说,脚长在他们身上,要走,我也拦不住。田园问,先前答应的租地,为啥反悔了?
田初春扫了一眼儿子,在他看来,田园还没完全成熟,这还用问吗?田家老大要干的事,包括租地,都成了制约他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