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化学元素(短篇)

作者: 姜四清

明天,丈夫又将离开了,明惠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晚上,李宇华去参加学校的欢送会了,客厅里只有明惠一个人,她坐在沙发上,感觉客厅的灯光好像比平常暗了些,而且这灯光好像也跟她的心情一样,有股孤独落寞的味道,从明天晚上开始,丈夫又将有一年的时间不能出现在这灯光下了,明惠当然是不舍的,她已经记不清,这是丈夫第几次支教了。

用明惠自己的话说,李宇华现在算得上支教专业户了。

明惠记得自己说这句话是在几年前的秋天。那天,她和红英等几个幼儿园老师,去了乡下的一个农场,参观果蔬基地,基地里成熟的果子以及各种时令蔬菜,让她们这群围着灶台转的城里女人新鲜不已,自然玩得开心。傍晚,太阳归了家,天空一片红霞。这时,她们才想起回家,丈夫和孩子在等着她们回去,女人们匆匆把散在了基地里的心收起来,匆匆回家。

明惠很晚才到家,打开门,客厅黑漆漆的,无声无息,她想丈夫肯定睡了。她有些疲倦,往沙发上一靠,闭着眼和自己商量,先躺一小会儿,然后洗澡,然后睡觉,明惠是个有条理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喜欢把日常安排好,让生活井井有条。躺过一会儿,她坐起来,想着该洗澡了,这时,卧室的门响了,李宇华从里面走出来,明惠颇感惊讶,呆呆地看着丈夫,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觉?

李宇华靠着明惠坐下,坐下后,居然还与妻子隔着一拳多宽的距离,便又挪了挪身子,距离没有了,挨着妻子,两个人挤在一起。明惠觉得异样,丈夫一定有事,她晃晃身子,用肩膀撞撞丈夫,笑道,这么晚了,还在等我,有事?

有些夫妻间,常有些小动作,比如说,有的丈夫老爱捏妻子的下巴,有的妻子爱摸丈夫的胡子,李宇华喜欢把妻子的手当玩具,在手中搓揉,明惠曾取笑他,你是不是手里没个东西捏着,心里慌?

说吧,什么事?明惠把手抽了抽,丈夫这点小动作,实际也并不坏,明惠嘴上批评丈夫,但心里却是甜蜜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下午,学校通知我,支教报告批下来了,过几天,我又得走了,李宇华说。

李宇华也不是头一次支教,这事对于明惠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听了丈夫的话,明惠的心还是不太平静,泛起一丝波澜,她作为妻子,又要承受离别之苦了,一丝愁绪,风过草地般,慢慢摇曳开去,不过,她还是镇定模样,仍然和丈夫相依而坐。

李宇华握着妻子的手,使了点劲,握得更紧了些,明惠觉察到了。李宇华使劲,有他的目的,他希望妻子说句话,表表态,同意,还是不同意。明惠没说话,还那样坐着,客厅气氛寂静得像水一样漫过,夫妻俩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偶尔,有鸣笛声从窗外飘进。

忽然间,明惠大笑起来,咯咯咯。李宇华糊涂了,瞪着大眼睛盯着妻子,你笑什么?

明惠笑够了,顿了顿说,李宇华,我送你一个名字。

李宇华更加莫名其妙,你送我一个名字,什么意思?

明惠又是一阵咯咯笑,笑得喷出了一大团唾沫星子,最后说,李宇华,你需要加个定语,应该叫支教专业户李宇华。

李宇华也大笑不止,喃喃地说,是,是,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支教专业户。他的笑声停止后,脸上的神色变了,凝重了,诚恳地说,明惠,我老是往外跑,对不起你。

唉,看你说的,不说了,我要洗澡了,你去睡吧,明惠心里的那点怨气似乎被刚才的笑声赶跑了。

明惠把手从丈夫手中抽出来,又对丈夫扬了扬,你,睡吧,睡吧,我去洗澡了,她站起身往浴室里走,半路又回过头,去睡吧,你没有对不起我。

确实,李宇华是个支教专业户,他和明惠结婚后的这些年,多半时间都在支教,有支教瘾似的,学校来了支教任务,他总是第一个写报告,争着去。

李宇华第一次去支教,是他争取来的,但也是情势所迫,当时的文件明确规定,支教两年的优秀教师,能优先进城。李宇华和妻子正为进城的事着急,看到文件后,他认为机会来了,必须抓住这一机会,他当即向学校递交了报告。

李宇华进城,是两口子一直焦心的事。明惠大学毕业后,回了家乡,幼教专业的她,比较吃香,毫不费力地在城里找到了工作。李宇华也想在城里留下来,可是化学专业的他,就没那么吃香了,他和明惠找关系求熟人,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一段时间,还是没能把自己塞进城里,他只好认命,去了乡下的学校。工作后不久,两人正式结婚。乡下教书的李宇华,每周末,都会进城与妻子团圆,李宇华所在的学校比较偏,交通不便,路程又远,每一次进城,他都是匆匆忙忙的,赶着坐车进城,和妻子打闹一个晚上,又赶着坐车出城,刚开始还新鲜着,感觉不错,时间长了,就不对头了。明惠说,你回个家,像赶场似的,我看你来去匆匆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那时的李宇华,好像还在成长期,缺少主见,他右手摸着后脑勺,嘴角挂笑,看着妻子,二百五似的。明惠看他没心没肺的模样就恼,唉,我的哥呀,我们是不是再想想办法,总不能一辈子这样。

夫妻俩议来议去,最后结论还是得找关系,有了刚毕业时无头苍蝇乱撞一通,最后却一场空的教训,明惠学聪明了,她想着这事该由父母来,当然不是丈夫的父母,丈夫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要他们拿些鸡鸭鹅什么的还行,寻后门找关系的事就帮不上忙了。明惠想让自己的父母出动,明惠的父母虽是下岗工人,但在这个城里磨蹭了一辈子,盘根错节的熟人圈,庞大得很。

当女儿女婿说要老两口找找关系时,老两口满口答应,在这城里混了一辈子,冷冷热热的关系还是有一些的,但能不能发挥作用,就不好说了。

明惠父母电话加交通,忙活了大半个月,最后还是找到了一点靠谱的关系,七拐八弯地攀上了教育系统里的一位主任,主任说,先不急,这事得等时机,李宇华做好工作是当务之急,把工作做好,争取在系统内打出名声,有了成绩垫底,操作起来好说话,阻力相对小些。主任的话,很有意思,结果怎样呢?也没有说,但仔细品味,希望还是有的。

李宇华听了明惠带来的消息后,立即精神了些,明惠说,唉,主任的意思,这事还得靠你自己,你得先走好第一步,做好本职。李宇华说,这个,就是不调动,我也会做好的。明惠点点头,她相信丈夫,眼前这个人,她第一眼就认定,是踏实肯干的人,他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好。恋爱两年,结婚也两年了,按说夫妻二人除了性之外,很难再找到让彼此迷恋的东西了,可明惠好像有点异样,有的时候,明惠突然由当下时光跳到热恋时期,用新潮的话说,她老会穿越,就好似电影镜头,由于表达的需要,突然就切换了。

明惠和李宇华的相遇很偶然,那时明惠还在上大二,那天,明惠经过一个篮球场,场上正热闹着,一群男生在奔跑跳跃,一水儿的大高个中间冒出了个矮个子,一下抓住了明惠的眼球,矮个子在那些比他高出一大截的队员中奔跑,凭借着敏捷的动作,快速穿梭,搅动了整个球场。

这就是李宇华给明惠的第一印象,其实李宇华并不矮,只是在那些高个子球员的衬托下显得矮。在一般人里,他还应是中上个子,明惠自己也不矮,两人站一起很登对。

从那之后,明惠常常去看李宇华打篮球,看得多了,就干脆给李宇华递纸条约会了。开始,李宇华拒绝了。明惠虽然不是校花之类的大美女,但也容颜秀丽,好几个男孩子向她示好,只是那些男孩子,一上来就吹嘘父母,吹嘘家庭富足,让明惠心生鄙夷。

在明惠的爱情观里,她要找的人,首先得踏实可靠,那个矮个子、诚实的乡下孩子,正是她心目中的理想型。明惠主动进攻,最终,李宇华成了她的俘虏。

第一次,李宇华跟着明惠去见父母,明惠母亲问道,小李,你家在哪儿?你父母在哪儿工作?李宇华被这问题难住了,老半天开不了口,他偷偷看明惠,明惠像是要考验他,早转了身,背对着他。他原以为明惠一定跟父母说过他的情况,但眼下的状况,明惠好像并未提过。

李宇华叫了声伯母。明惠妈笑着,亲切地看着他。李宇华习惯性地用手摸摸后脑勺,又叫了声伯母。明惠妈说,小李,你就说吧。

我是农村的,乡下人,我父母没工作,只会种田,是农民。

农民?明惠妈随口反问一声。

李宇华听着明惠妈的一声反问,脸红了起来,是的,农民。

农民好,有田种,我们下岗工人,要是也有田种就好了。

李宇华没想到,明惠的父母也和明惠一样和善。明惠后来说起这件事,常笑他憨傻。

半月后的一个礼拜天,赶回来和妻子相会的李宇华,忽然告诉妻子,他要去支教了。明惠听后,愣了好一阵子,不等明惠接话,李宇华又说,支教两年后,我就有机会调进城了。

支教进城的事,明惠在单位就听说了,她当时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里,因为她现在就饱尝夫妻分居之苦,但好歹一个星期能见上一面,如果丈夫去了大山里支教,等于丈夫从自己身边消失两年,她打心里不愿意。

李宇华在没有和她商议的情况下,独自做了决定,不想面对的问题,一下子来了,明惠的脑子一下子断电了,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她无神的眼光,朝丈夫看过去,却与丈夫的目光碰在一起。李宇华原来想,自己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妻子一定会高兴的。可这个时候,妻子神情迷惑,他忍不住说道,明惠,怎么了?不希望我去?

丈夫的去与不去,明惠还没有主意。学校都已经定下了,如果这个时候拦着不让丈夫去,反而会给丈夫带来不利的影响,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也不能儿戏。第二天,李宇华赶车回学校前,明惠告诉他,学校已经定下了,还能怎么着?就这样吧。她算是同意了,不过话里的无奈和不满,李宇华还是察觉到了。

李宇华走下楼梯时,又回望了一眼妻子,算是他对妻子的感激,他看着妻子的眼睛,目光在妻子的脸上停了那么几秒,像是和妻子说了一通话。明惠希望李宇华说点安慰的话。比如,明惠,忍一忍吧,就两年,我们分居的问题就解决了,这总比求人家好,人家虽答应了,可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也可能到最后,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明惠,我本想要和你回家好好商量的,可事情来得太快了,前一天晚上开会报的名,第二天就定下了,也好,快刀斩乱麻,熬过这两年,我们就不用再为分居的事烦心了……

假如李宇华这样说了,她的心情就一定要好些,可是丈夫口里就是说不出这种贴心话。他就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巧言令色,甜言蜜语。

李宇华去青龙山支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明面上,看不出明惠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她每天都是笑容满面地出现在幼儿园,出现在同事面前,热情地回应着小朋友们的呼喊。可下班后,她那种日渐浓烈、无法释放的思念,让她夜不能寐。两相对比,她发觉过去每周见一次面的生活,竟是那么美好。世上的事就这样,充满辩证法,前一段以为不好,后来,又竟然是好的了。

暑假到来之前,明惠每天都在期盼丈夫回家,但那天的电话里,李宇华告诉明惠,暑假里他不能回家,希望明惠进山去。明惠立即像一座油库,瞬间被李宇华的话点着了,熊熊燃烧起来,她摔掉手机,突然中风似的,倒在床上,电话在那头,传来丈夫的一连串喊声,明惠,明惠……

一连好几个晚上,李宇华打电话过来,明惠都直接挂了。按照李宇华的性格,她以为他顶多打一两次,就不会打了,可是,这次不同了,他竟然锲而不舍,好像就是要打过来让她挂掉的。

过了好几天,明惠的火气终于消了,接了丈夫的电话,接通后,她只是哭,没有回应丈夫一句话。又到了隔天的晚上,丈夫的电话又来了,她平静地告诉丈夫,她暑假会过去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她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和丈夫的这场战争,她失败了,至于为什么会失败,她说不清其中的原因。

暑假到了,明惠稍微做了点准备,为丈夫买了一点东西。她本来想打电话问问李宇华,需要买什么,但这样的念头被她按了下去。丈夫好几天没打电话过来了,她当然就不会打过去,关于李宇华暑假不回来的事,她虽然妥协了,但气还未完全消。

那天,明惠突然出现在李宇华的学校里。前一天她坐车到山下的小镇子上,天已晚了,不能进山了,她在镇上的小旅馆里住了一晚,小旅馆的老板告诉她进山有四十多里山路且山上没有通车。她傻了,怎么进山?难道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老板看她一个城里人,又在这陌生地方,怜惜她,推荐她坐摩托进山,她一听可以坐摩托进山,就请老板帮忙,为她联系摩托,老板毕竟是生意人,生意人为了生意,往往有四通八达的能力,他拨了一个电话,就为她找到了一个送客的摩托师傅,还帮她讨价还价一番,讲好了价钱。

第二天一早,明惠被摩托载进了山,在车上,她几乎被险峻的山路吓得晕过去,她的身子抖着,像抽搐着的病人,摩托师傅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大声地吩咐她闭上眼睛,抓牢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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