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梁山伯
作者: 李亚梁山伯当然不是我叔叔的真名,而是他在柳林铺这个小镇上得到的绰号。人们都清楚这个表面上有点甜蜜的绰号里隐藏着嬉笑的成分,但在我看来还有些挖苦,有些不屑,甚至也有些恶意与诅咒。就像一盘普通的炒黄瓜,放了葱、姜、蒜,放了花椒、胡椒、生抽、米醋、料酒,竟然还放了牛黄、甘草、金樱、狗肝草,更不可理解的是,还放了金、银、铜、铁、锡等金属元素,甚至还有砒霜……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个绰号所包含的复杂情味。
在柳林铺,人们大都直接叫我叔叔梁山伯,有时候也会叫他锁匠。事实上我叔叔除了修锁配钥匙之外,他还会修理各种皮鞋和运动鞋,修理各种类型的雨伞和遮阳伞,修理那些既拉不开也拉不上的奇形怪状的鬼魅拉链。鞋子和伞以及拉链之类,我叔叔基本上都是手到病除,而且保证不会再出问题,顾客就是使用到老死,那些玩意儿也不会再有丝毫损坏。柳林铺的人们之所以不叫他鞋匠、伞匠或者拉链匠而叫他锁匠,就是因为他配的钥匙好像具有魔鬼属性,不管锁头是锁上的还是打开的,钥匙只要一插进去就好像和锁头熔化在一起了,顾客就是把双手捣弄得鲜血淋漓、十指残废也拔不出钥匙来。我叔叔修过的锁头也是这样的,十有八九,顾客不来来回回跑上几十趟,请他翻来覆去地捣弄个百十遍,就绝对不能顺利地把锁打开或者锁上。因此,很多人都坚信,凡是梁山伯配的钥匙、修的锁,都被他抹上了看不见的神奇魔水。奇怪的是,前来锁匠铺里修锁、配钥匙的顾客从未因此和我叔叔争吵过,哪怕为了一把钥匙或者一把锁跑来千百次,顾客们也都是高高兴兴地来,快快乐乐地走,好像我叔叔给锁孔里滴油或者往钥匙上抹油的详细过程,如同魔鬼喷出变化多端的七彩火焰,让他们百看不厌。他们出门时满脸真实的笑容也像火焰一样烤人。一看到出了铺子的顾客笑容灼人,我就会猜测我叔叔不是给他们修锁、配钥匙,而是给他们施了配有迷魂药的诡秘巫术。曾经有好几年,我叔叔的锁匠铺子里客满为患,男人和女人打情骂俏的欢声笑语终日绕梁不绝。我听到过小镇上一些聪明人的议论,他们都认为锁匠梁山伯的生意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他从来都修不好一把锁,也从来都配不好一把钥匙——这就是奸人梁山伯生意兴隆的秘密所在。
通常,人们印象中的锁匠铺一定是窄小逼仄、凌乱昏暗的,有一盏摇摇欲坠的吊灯,散发着就像腌过头了的鸭蛋黄般的浑浊灯光。一个年老昏庸、面目模糊不清的人窝在铺子里,浑身散发着腐朽大蒜的气味,两只手和污油、灰垢融为一体……
这不是我叔叔的形象。
我叔叔非常讲究卫生,甚至有些洁癖。
我叔叔的锁匠铺也是宽敞明亮的。
两大间临街的门面房,是他当年来到柳林铺时置办的,在当时的小镇上算是十分阔绰的门面。那时的柳林铺肮脏破败、鬼祟猥琐、街道散乱,如果当年能像现在这样坐在热气球上从高空俯视,那时的镇子肯定就像一株营养不良、枝丫颓废,眼看就要挂掉的小槐树。如今的柳林铺是个千姿百媚或者说千奇百怪的小镇,早已成了世界各地富豪们休闲养老的地方。我叔叔的这两间临街门面混在满街都是造型新颖的高端建筑群里,就像又时尚又昂贵的米色女款风衣上缀了一颗军大衣上的暗褐色塑料扣子。
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叔叔的各种人生观念,包括许多生活习惯或者痼癖,他每天照样把铺子里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在顾客光临之前,他会从柜子里拿出那个黄桃罐头瓶子,然后坐在台板后边的滑轮椅子上,从罐头瓶里抠出一坨他自己配制的屎黄色润肤膏,开始保养双手。我叔叔揉搓双手时,两眼迷离,双眉舒展,鼻孔微微翕动,表情里蕴含着回忆、爱情、向往、温情、骚动、惬意,还有凶狠与残忍……就像有个心爱的女人正在用葱白般的小手轻柔地抚摸着他。
我叔叔自制的润肤膏香臭交加,或者说气味暧昧,柳林铺的人们一旦闻到这种气味,就会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活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的同时得到了十万块钱。当我叔叔双手保养完毕,这种怪异的气味很快就被他的双手吸收掉了。我叔叔的双手因为保养得法,给人留下了他本人比较圣洁肃穆的印象,因而很荒诞地获得了他本人意想不到的一切,比如体面、尊重、偷情、爱和敬畏,还有让人着魔发疯般的崇拜……有很多妇女,特别是那些丈夫外出打工的留守妇女们,隔三岔五总会拿着锁和钥匙来到锁匠铺子里寻找机会看看我叔叔的双手。我猜想梁山伯这个绰号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叫起来的。那个绰号甜糨糊的留守妇女,几乎天天都要在手心里攥着一副钥匙和锁头,或者用带着强烈性意味的食指挑着一条粉红色拉链到锁匠铺里来。她本人高大健硕,银盘大脸,细眉小眼,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哪怕就是笑一声,甚至一声莫名其妙的叹息,都会散发出母牛发情的气味。到了锁匠铺里,她那副魂不守舍、跃跃欲试的样子十分鲜明,与其说她是想看看我叔叔的双手,不如说她想让那双手做别的更费精力的事。只是,我叔叔工作时,都要戴上他自己用弹性十足的白色缎子布缝制的手套,好像一个正在做手术的外科医生。我猜想那时候我叔叔就已经深刻领会到这个生活哲理:无论从事什么工作,无论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事情,只要戴上个合适的套子就一定是安全卫生的,比如果园里的苹果和梨子也都戴上了规格统一的纸套。
有一次,甜糨糊居然穿着一条裤门拉链拉不上的牛仔裤笑吟吟地来到锁匠铺子里,也不脱下裤子,就那么挺着腰、敞着裤门让我叔叔给她修理拉链。尽管我叔叔精通修理各种拉链,但他还是费了很大劲儿才给她拉上拉链。在给甜糨糊拉上裤门拉链的漫长过程中,他嗅到一股香甜的混杂着薄荷的花露水味。自然,我叔叔也就明白了这个女人破坏拉链的手段十分了得。于是,我叔叔忍不住在拉链上施用了透明的魔水。于是,这条拉链恶性循环,来到锁匠铺子里它就变好了,回到自己家里它就拉不开或者拉不上。
我叔叔的锁匠铺子是这样的:进门就见迎面墙立着一排六个顶天立地的铁皮柜,草绿色的,分别贴着巴掌大的打印字条:鞋柜、伞柜、拉链柜、钥匙柜、锁柜、工具柜。所有柜子里好像都装有金银财宝或者与众不同的梦想,每个柜子都上了一把他自己发明的锁头,从左到右,依次为金黄的(当然不是黄金的),生铁的,熟铜的,镀银的,不锈钢的,最右边的那把锁头看上去好像是塑料的,颜色与形状就像一块鲜艳的癞头疤瘌。六个锁头都插着一把钥匙,当然不是拿破仑赠给约瑟芬的那种旗杆形金质小钥匙,而是老百姓最常见的锌、铝、钛材质的平片钥匙,这种平凡极了的小小金属片自然不具备射频识别功能,但它的防盗功能却是无与伦比的——除非像傻瓜一样拿锤子把它砸开,就连锁钥的研制者——我叔叔梁山伯有时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开。这些不同的锁头与相同的钥匙,好像色彩纷呈的谜语,显得虚张声势,徒有其表,但这就是我叔叔的锁匠铺生意兴隆的主要原因。
在这一排柜子前边有一把滑轮椅子,坐在椅子上一蹬脚就可以从最左边的柜子前滑到最右边的柜子前,这给我叔叔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他修鞋子就一蹬脚滑到鞋柜前,修伞就一蹬脚滑到伞柜前。通常情况下,他工作一上午也不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次,好像他是一个天生下肢瘫痪但手艺精湛又专心致志的匠人。
椅子前边是一张高三尺、宽四尺、长丈八的工作台,是榆木的,台面中间偏右的地方生长了一棵小榆树——很显然,这是从榆木台板上生长出来的。木头所具有的旺盛生命力真让人吃惊,常常会超出人的想象。这株一拃多高的小榆树生机勃勃,我叔叔用镀银钢条精心制作了一排微型围栏安装在它周围,使这株矮小的植物更具迷惑人的仙气和妖气,连同整齐的柜子以及柜子上仪式般的锁头与钥匙,形成一种神圣和鬼魅交杂的氛围,就像刺鼻的辣椒粉,浓雾一样弥漫在铺子里。顾客只要进了铺子里,不管表面上如何说笑嬉戏,心底都会暗自生出一缕敬畏来。甚至只要我叔叔一进铺子里,或者一旦在滑轮椅上坐下来,他顿时就会陷入由整齐、诡秘、神圣、鬼魅等诸多元素构成的泥沙里,不一会儿,连他自己也化为诸多元素中的一种,从而使铺子里的氛围更加复杂,更加鬼鬼祟祟。
我叔叔铺子里的这些东西,都是在柳林铺最繁华的那几年里镇政府给他添置的。在那段忘乎所以的岁月里,还有人不声不响地在我叔叔铺子门两旁安装了两排铁皮椅子,以供络绎不绝的顾客坐下来排队。那些顾客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要修理,但为了能近距离地看我叔叔一眼,或者能跟他说一句话,他们都会在手上提溜着一把锁头或者一把钥匙,或者一双完美无缺的鞋子,或者举着一把刚从锁匠铺旁边的便民超市里新买的折叠伞;还有不少人身上套着两三件满是拉链的奇装异服,而且把所有的拉链都特意搞坏了。如今,这两排铁皮椅子被无情的时间加上各种含情脉脉的屁股摩擦得边边角角都锃亮。在冬天里这些铁皮椅子比冰块还要凉百倍,只要一坐上去,屁股和椅子就会立刻冻成一体,夏天坐上去难免要尖叫一声即刻跳起,然后拍打着半熟的屁股哭泣着蹦蹦跳跳,好似屁眼儿里抹了辣椒水的猴子。我叔叔坐在铺子里,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他都会笑出声来。他的笑声突兀而短暂,乍然而起又戛然而止,就像昙花一现,就像一颗……没出息的流星。
有人说,柳林铺这个小镇每个时代都会出现一些身怀绝技的人,一直到现在也是这样的。从前的种种奇迹刚刚转化为传说或轶闻,小镇上又冒出一批创造奇迹的年轻人,有的会制作热气球,整天在小镇上空完美地飞行着;有的会制作木头电驴子——这种木头摩托车只要两节电池,它比昂贵的烧汽油的四冲程摩托车跑得还要快;还有人研制出了时间控制仪,就像一盒巧克力那个样子,只要一按电钮,时间就会后退或者静止。因此,小镇上的人们早就看腻了日出的灿烂景象,也厌烦了夕阳悬挂天边永不下沉的辉煌场景。像焊制铁皮椅子这种没有科技含量的力气活,每一个乐于助人的好青年都会不动声色地干好它。还有人给我叔叔制作了一个歪把南瓜形状的广告牌竖在门左边,那句深奥的广告语也被很多人当成了口头禅:没有打不开的锁,只有阳痿了的钥匙。这一行广告语字体怪怪的,被一圈花体英文字母团团围住,就像一队肥胖的虫子被一群花脚蚊子包围着。我叔叔很欣赏这句广告语,包括广告牌的形状。他认为这句广告语无意间说出了世界上所有钥匙和锁的全部秘密。闲暇时刻,我叔叔有时候会从工作台里走出来,他叼着一支烟,双手按在屁股上,半仰着脸观看歪把南瓜形状的广告牌,一边嘀咕着这句广告语,一边猜测到底是哪个捣蛋鬼给他安装的这些东西,一些熟人的形象在脑海里闪烁一会儿之后,就像芝麻落进水里一样,一个一个慢慢模糊了。最后,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从他脑海深处飞过来。
很久很久以前,柳林铺小镇派出所意外地破了一桩积年旧案,起获了一个巨大的保险柜,就像冷冻库储存猪肉、牛肉的超级冰柜那么大。管事的人专门从市里请来巨型吊车才把这个宝贝疙瘩从深渊似的烟粉河里捞上来。烟粉河穿镇而过,清澈的河水里充溢着历朝历代的故事与今生今世的传奇。镇派出所通过市公安局从北京请来了三位专门开保险柜的专家,这三位专家的长相如今就像风化的叶片早就模糊了,柳林铺的人们只记得三个专家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都戴着金框近视眼镜,镜片像啤酒瓶底子那么厚。这三个专家捣鼓了整整一个礼拜,也没有打开这个该死的铁疙瘩。他们羞愧难当,珠泪滂沱,那个鼻子最大的专家的鼻孔里淌出两行鲜血之后羞愧得当场昏死过去。当时的派出所所长罗三枪骑着自行车来到锁匠铺把我叔叔驮到巨大的保险柜前。很显然,罗三枪是病急乱投医,或者是死马当活马医,但我们知道,历史早就证明了,每次破釜沉舟时总会出现奇迹。
那时候我叔叔和现在没什么区别,说老也行,说嫩也行,好像他一生下来就固定了这个既苍老又鲜嫩的形象。就像现在一样,那时候我叔叔就善于装腔作势,他用细长白嫩的手指摸着脖子上粗大的玻璃珠子项链,像企鹅一样绕着巨大的保险柜笨拙地转了两圈。依然渗着水滴的保险柜散发出阴森森的死鱼气味。他慢悠悠地戴上弹性十足的白布手套,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挖耳勺大小的盗墓铲状钥匙,他嘴里叨咕着什么咒语,管他呢,反正我叔叔的手抖了两下子就把巨大的保险柜打开了。保险柜里的财宝很多,但没有奖励我叔叔一个铜板,所以多少财宝都可以忽略不计,单单这么轻而易举打开了连专家都打不开的巨型保险柜,就足以让人目瞪口呆了。要不是众多围观者亲眼所见,恐怕这件事也会成为柳林铺众多的流言蜚语中又一个荒诞不经的谣言。在柳林铺,人们从来分不清谣言和笑话的界限,即便是真实的事情在他们的传播中也会发生无数次变异,就像变异的病毒一样,不仅加剧了危害性,加快了传播的速度,而且漫无边际地扩大了传播的面积。于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打开巨型保险柜这件事情让我叔叔闻名遐迩了。
事实上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而且现在柳林铺这个小镇上到处都有当时事件的证物,一草一木都可以佐证那段繁华岁月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什么气味……我叔叔打开巨型保险柜一个月之后,竟有英、法、日、美、俄等国家的各色人等,来到柳林铺朝见这位善于打开巨型保险柜的奇人。这些前来朝见的人几乎都是专门研制保险柜的顶尖大师,手里都有十几个或几十个甚至千百个研究了几个世纪也没有打开的保险柜。有的保险柜十分古老,堪比保存在英国奇切斯特大教堂的那只由重重铁链捆着的坚固厚木箱。这些专门研究保险柜的世界级顶尖人物,想从我叔叔手里学点点石成金的绝技,好回去解决困惑了他们几代人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