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
作者: 唐慧琴1
晚上九点,小惠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刚要休息,手机响了。她点开一看,是豌豆打来的。
豌豆一惊一乍地说:“小惠,赶紧去群里看看,出大事了!”不等小惠说话,就挂了。
小惠笑了,这个豌豆啊,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连飞带跑的。
豌豆说的群是月亮湾的村民群,有好几百人,月亮湾家家户户都有人在群里。小惠原本不想凑这个热闹的,她离开月亮湾已经好多年了,对村里的事早就不关心了,但架不住豌豆一次一次地邀请,就勉强进了群,但一直处于潜水状态,没说过一句话。
自从进了这个群,小惠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什么地方,只要群里有一点风吹草动,豌豆就向小惠汇报,好像小惠是群主一样。豌豆还一直鼓动小惠在群里说话。豌豆说:“小惠,你出了钱,功德碑上有你的名字,你最有发言权了。”
豌豆的话,小惠也就是听听罢了。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豌豆什么脾气,什么性子,小惠早就一清二楚了,豌豆只要一张嘴,小惠就知道她想说什么。豌豆之所以想让小惠在群里说话,其实跟小时候一样,只是想有个伴罢了。从小到大豌豆就像小惠的影子,针尖大的事也要跟小惠说说。俩人虽然分开很多年了,但只要一见面,豌豆就跟小惠说:“小惠啊,你就是我的脊梁骨,没有你,我站不直。”小惠一听豌豆说这样的话,心里就热乎乎的。不然,依着她的性子,豌豆就是说破了天,她也不会进群的。说到底,小惠内心深处还是有一条缝,豌豆就是缝隙里透进来的一束光。
小惠洗漱完毕,半靠在床头上,想起豌豆说的“大事”,就拿起了手机。月亮湾巴掌大的地方,能有啥大事啊。无非是村干部发发工作通知,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更多的是一些广告,超市进了新鲜的鸡蛋,张家烧饼出炉了,等等。小惠哪有兴趣看这些啊,就把手机扔在了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书翻了起来。
这本书是一个管文化的领导送给小惠的,说是本地一个农民诗人的诗集,写得非常不错,读他的诗能闻到庄稼的芳香。小惠不懂诗,也很少有时间看书,但当她知道诗人就住在月亮湾的对岸,突然就有了兴趣。她没有想到,和她同生在一条河边的人,竟然由一个农民变成了诗人。这个变化对于小惠来说,是陌生的,是新奇的,也是她梦寐以求却无法企及的。在她的印象中,在她老家月亮湾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就像一茬一茬的野草,粗糙而卑微,愚钝而麻木,怎么想都觉得他们跟诗这么高雅的东西不沾边。这个人和这本诗集,让小惠的精神世界多了一个光环,原来她身边的普通人,也可以有诗意,也可以有文化,也可以成诗人。诗人写的都是她熟悉的事物,土地、庄稼、野草、野花以及乡邻们寻常的生活和劳动,但这些小惠司空见惯的东西被诗人这么一写,立刻就不一样了,变得轻了、飘了、远了……小惠说不上这些诗好在哪儿,但她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觉得这本诗集就像母亲烙的葱花饼,打开就能闻到香喷喷的味道。这种鲜活的感觉让小惠变得跟原来不一样了,她变得自信了,从容了,身上多了一些来自灵魂深处的安宁和沉静。
我喜欢黑暗中发光的事物
在白昼他们不容易被发现
小惠最喜欢这两句诗,每次读的时候,心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些前尘往事就像雪花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飘舞,临睡之前读读诗成了小惠的习惯。当然,她也知道,这个习惯也许如男人所说,不过是一种表面的形式罢了,但即便是这样,小惠也愿意保持这个形式。在她看来,有这个形式和没这个形式是不一样的,最起码她可以用这个形式来对抗手机的诱惑,最起码她用这个形式鼓舞着自己脱离了嘈杂的饭店,开了自己的茶楼。小惠的茶楼开在柳阳一条背街小巷里。
男人说不过小惠,文人从古到今都是又穷又酸,根本不舍得花钱,他认为小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而是猪八戒戴眼镜——冒充文化人。
小惠立刻反驳:“冒充文化人怎么了?辛辛苦苦打拼这么多年,不就是想变成城里人吗?城里人和农村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不就是比农村人有文化嘛。当年我之所以嫁给你,就是因为你像个文化人。谁知你丢了文化人的初心,变成了一个俗人。”
男人实在拗不过小惠,也只好妥协了。装修的时候,男人说,既然决定要做,就要做好,装修风格必须要高端大气、上档次。
男人的建议,小惠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她开的是自己的茶楼,又不是男人的茶楼,她不想像当初开饭店那样,做男人的影子。她的心里早有了谱,她要开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茶楼,古朴自然,有一些淡淡的诗意,就像小时候乡亲们坐在自家的小院里,一边喝着大碗茶一边听爷爷讲书。一弯新月挂在天上,淡淡的清辉洒满小院……小惠要的就是这样的意境,干净清澈,就像那个农民诗人的诗一样。她按着老家小院的风格装修自己的茶楼,材料和各种摆件都是从村里的老房子里找来的,为了门楣上的几块青砖,她几乎跑遍了柳阳周边所有的村庄。
2
我喜欢黑暗中发光的事物
在白昼他们不容易被发现
他们的光被其他的光掩盖
因为极其微小
他们是农民、母亲、针、草籽、犁铧以及父亲的烟锅
……
小惠默念着这首诗,心里弥漫着温润的感觉,母亲、奶奶、爷爷以及豌豆的面容在她的脑海里交替出现,她把诗集盖在自己的脸上,似乎看到一朵凌霄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这个时候,小惠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她把诗集收起来放在一边,拿起手机一看,又是豌豆发来的语音,问她看到群里的“大事”了吗?
豌豆总是把芝麻大的事说成西瓜,小惠懒得跟她掰扯,掰扯也掰扯不清。从小到大,她俩的关注点就不一样。
豌豆说的“大事”又是什么呢?
跟往常一样,月亮湾村民群里消息很多,有卖东西的,有闲嗑的,还有一个妇女在找丢失的狗,普通话夹杂着方言,一听就是快手上学来的。
小惠撇了撇嘴,点开豌豆的微信,语音输入了一句:“丢了一条狗,也算大事吗?”
豌豆很快回复:“你朝上翻,看大山的。”
这个微信名叫大山的人是小惠家房后的邻居,大名赵德山,蔫了吧唧的,平时也不大跟人来往,见人就靠着墙根走,生怕别人看见他似的,这样一个影子似的人,能干出什么大事呢?
小惠一条一条朝上翻看,语音小喇叭一大串,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山的名字,她点开,小喇叭一闪一闪的,大山的声音传了出来:“小罐子,我是你爹,有种把你爹弄死!”
小惠心里一惊,这一次豌豆没夸张,的确是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且是翻天的大事。小罐子是谁呀,月亮湾的村主任,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兄弟三个,哪个也不是秕子。这个大山啊,不是吃错药了,就是脑袋进水了,竟然敢骂村主任,而且是在群里骂的,这不是等于当着全村人的面,打了小罐子的脸吗?
小惠想问问豌豆,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一想,不管小罐子有什么过错,大山也不该在群里骂人,这在月亮湾可是奇耻大辱。小惠不想掺和这样的烂事,从离开月亮湾那天起,她就不想跟村里再有瓜葛了,要不是豌豆为建牌楼的事找她捐款,她跟村里几乎没什么联系了。
小惠放下手机,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大山的骂声时不时地在她的脑海里萦绕,一个声音也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有拾金拾银的,没有拾骂的,你要听不惯,耳朵里塞上驴毛好了。”
说这句话的人,也是月亮湾的村主任。这个村主任已经过世多年,小惠原以为人一死,什么事都一了百了,没想到这句话,已经像刀子一样刻在了她的记忆深处。大山这么一骂村主任小罐子,小惠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
3
小惠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群里的那件烂事,像一口痰似的黏在她的心底,想擦也擦不掉,床头的诗集也失去了催眠的作用,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了手机。
这要是以往,微信群里有人说了没分寸的话,后面会有很多人凑热闹,有调侃的、有起哄的,还有挑事的。这一次有点奇怪,好像大家都成了聋子,没有一个人接大山的话茬。
小罐子一直没有说话,小惠觉得有点蹊跷,这么大一个屎盆子扣到头上了,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在小惠的印象中,这个小罐子说话滴水不漏,走路时总是低着头。奶奶说过,抬头婆姨、低头汉,低头走路的男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小惠给豌豆发了一条语音:“大山为什么骂小罐子呢?”
豌豆很快打来语音电话,她压低了声音说:“听说是为牌楼的事儿。大山说,小罐子建牌楼不是为了搞乡村建设,而是为了他自己升官发财。小罐子听说后,在大街上把大山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大山当着小罐子的面不敢还嘴,喝多了就跑到群里撒野去了。”
其实,小惠对建牌楼也不是很赞成,她认为这种仿古牌楼跟村庄的现代风格很不协调,就好像身着西装却戴了一顶瓜皮小帽。但她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这种说法,若真是这样,大家的捐款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年,豌豆和小惠一样,也是向往城市的,也想跟她一块到城里打工,但豌豆的公婆身体不好,豌豆被绊住了手脚。二十多年过去了,豌豆的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因为在城里买不起楼,儿子一直说不上媳妇,愁得豌豆头发都白了。实在苦闷的时候,豌豆就给小惠打电话,说完自己的苦处后,她总要说一句:“小惠啊,只要一给你打电话,我就觉得自己与城里有了联系,我做梦都想活成你的样子。”
群里一直静悄悄的,有两个人发了消息,还没来得及看,很快又撤了。小惠盯着手机屏幕,忽然觉得这个群很像一个舞台,有很多双眼睛躲在暗处窥视着,静静地等待着一场大戏上演。
这样的感觉小惠似曾相识。当年香枝站在自家对面破口大骂时,也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想起娘绝望的眼神,小惠的心不由颤抖了几下,突然对小罐子产生了一丝同情。
小罐子算是村里的精明人,很早就开始做生意了。一开始在省城卖猪肉,有了一些积蓄后,就回到月亮湾建了一个水泥厂,成了月亮湾的大老板,不光在村里建了二层小楼,还在柳阳买了房。最近几年,国家环保管得紧了,他就关闭了水泥厂,建了一个大型的现代化肉牛养殖场,村里很多人都在他的养殖场打工。
关于小罐子近些年的一些事,都是豌豆跟小惠说的。豌豆说:“小罐子心眼多得像筛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了村主任以后,也不拿官架子,对谁都客客气气的。”
小惠的茶楼开张后,小罐子去过一次,是和那个管文化的领导一块去的。这个领导是小惠茶楼的常客,他说小惠长得像他年轻时的一个朋友,身上都有淡淡的书香,茶楼也特别像他老家的小院,一进门口,就像是回到了老家一样。尽管小惠知道,小罐子过来,是在迎合那个领导的喜好,但毕竟是一个村的乡亲,又是父母官,自然不敢怠慢,不光包间费没收,还免了茶水的单。小罐子死拉活拽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在哪里消费都是消费,你若是这样,以后我还怎么进门呢?小罐子坚持买了单,走的时候,小惠送了他一盒自己做的点心。”
半年前,月亮湾搞乡村建设,要求每家每户都要搞好自家庭院的改造升级。小惠没有回村的打算,就想拖着观望一下再说。没想到,小罐子亲自给她打电话,她只好回来了。
一进村,小惠发现,大街加宽了,路面硬化了,还安上了街灯,沿街的房屋也统一粉刷成了白加灰,家家门口都种上了月季,门头的样式都是一种风格,门楣上不是“家和万事兴”就是“富贵满院”。村中心的小广场上砌了一个圆形的花坛,种上了五颜六色的对叶梅。
看到这些变化,小惠心里有一些高兴,也有一些遗憾。她觉得这些变化都是表面的,跟城里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差不多,这些千篇一律的相似和雷同,轻飘飘的,少了一些小惠想象中的独特和内涵。但想一想过去的脏乱差,再看看眼前的齐洁雅,她还是有一些安慰,觉得小罐子确实干了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
自从爹娘去世后,小惠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家里一片荒凉,杂草和小树丛疯长,整个院子像丛林一般。小惠和豌豆用了三天时间,才把院里院外收拾干净了。小惠家的大门倒是没坏,青砖垒砌,白灰勾缝,虽然老旧了,但透着古朴的气息,尤其门楣上爷爷用青砖刻的“知味小院”四个字,怎么看都觉得厚重雅气,若是拆了,小惠实在舍不得。还有大门外那棵擀面杖粗的凌霄花,她也不愿意刨了换成村里统一购买的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