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东山是东山
作者: 于博一缕熹微,似一把锋利的剪刀,将夜的幕布豁开。父亲坐起身,轻咳一下,听得出来,他在使劲儿地控制着自己,尽力减轻声音的强度。由于憋气,他咳出的东西又从嗓子眼儿滑落回去。他的脸色肯定有些涨红,“忍气吞声”是一方面,带着愧疚的自责也是一方面。果然,母亲从他身旁坐了起来,边穿衣服边捅咕了父亲一下,一则嗔怪他弄出了动静,二则是示意他以后小心一些,动作尽量轻点。
黎明前,在东北松嫩平原一个普通的村庄——二佐,在二佐极其普通的一户人家里,哦,也就是我家,伴着透过窗户曚眬的晨光,父亲和母亲早早起床了。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仿佛两只蚂蚁在黎明前黑土地上的树叶子里爬行。若抬眼看去,就是两个皮影里的影人在默默地表演一部哑剧。突然,咔吧一声,这是炕沿被重压发出的响动。东北的火炕边沿一般都要镶上一块巴掌宽寸许厚的木板,称之为炕沿。我家的炕沿是由两块板对接的,年头久了,变形、松动,重压下就会发出吱呀的呻吟。这样的炕沿已经很不错了,一般人家还没有呢,只能用麦芒和上黄土来垒砌。
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显得很无奈,接着传来的是父亲弯腰穿鞋、轻轻推门出去的声音。母亲穿戴利索后,在外屋刷锅做饭,尽管她一直蹑手蹑脚,但苞米秸秆进入灶膛里燃烧整个生命发出的声音是在所难免的。也没过多长时间,不知谁家的狗叫唤了几声,接着是大公鸡的配合,二佐这个二百多户人家不大不小的屯子渐渐醒来。
其实,父母不必担心打扰我,因为我早已醒了,只是老老实实贴在带有余温的土炕上,慢慢地让绷紧的神经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但这似乎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一夜,我也没怎么睡踏实。您别胡乱猜疑和讥笑我,这和我青春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大凡经历过我正在经历的重大抉择的人肯定和我一个模样,注定是很狼狈的样子,不可能踏踏实实地进入梦乡。这一夜,注定要回忆,要憧憬,要企盼,要恐惧,要惊慌,要兴奋……用一个词概括,非“煎熬”莫属。或许你是另外一个样子,我所承受的这些与你毫不相干,但我不和你争辩,你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过于强大,二是破罐子破摔。反正那天的夜晚我就是这样子,多少有些没出息吧。
窗外传来大青马响亮的打鼻声,隔着窗户,我都可以想象出它那得意的样子。每次外出,父亲照例要多加半把米糠。大青马知道它又可以离开屯子去更热闹的世界了,对于主人微乎其微的一点赏赐,它也感激得不行。当然它得炫耀一下,表示下感激也是理所当然的。
母亲做好饭,我也起来了。饭桌上摆着两个鸡蛋,像一对孪生兄弟,整齐划一,它们的前面是一根筷子。这个图案母亲拼得特别娴熟,因为自从我念了高中以后,母亲每个学期都要拼两回,高考前的模拟考更是每次不落。
日头还没有冒红,但天光大亮。路两旁的苞米似乎还沉浸在梦里,空气中飘浮着水汽,湿漉漉的。东山在天边横躺着,有些无所顾忌,但脸色很凝重,似乎还在梦中沉沉地睡着。我每次上学也会格外多看一眼东山,我觉得没有哪一个人能像东山那样,尽管肚子里揣着无尽的宝藏,但一点也不显得张狂和浮躁,沉稳得让人肃然起敬,也注定引人遐想。东山每天都是这样沉静,不论周围是喧嚣还是沉寂。比如现在,我们父子两个人的出现,还有大青马嘚嘚的蹄声,偶尔还放一串屁,但它一点也不在意。难道这个世界与它无关吗?
东山是小兴安岭伸进平原的最后一座山,海拔近千米。高吗?与那些大山相比,不高。矮吗?绝对不矮。在平原,这就是站在羊群里的骆驼。东山离二佐多远?望山跑死马。准确地说,有百里之遥。山那边,是一个富有魔力的奇异世界,尤其对我父亲。
许多年前,父亲差一点当上了掌包的。掌包的,就是副驾驶,车老板的副手。但车队要进东山拉木头的头一天,一个叫大斌子的男人取代了父亲。后来听人说,他给队长送了两瓶酒。也有人说,他走后的某一天夜里,队长从他家后墙跳了进去。姑且算作传闻,不过大斌子的媳妇确实漂亮。
错失公费翻过东山的机会,父亲很失落。有一天,父亲和母亲还吵了一架,虽然没有动手,但母亲哭得挺伤心。这些事都是后来母亲和我说的。
东山里,是二佐人对东山那边的称呼。一山之隔的那边,是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别怪我重复,更别怪我父亲对此念念不忘。
那个时候,村里获取木材的唯一渠道是从东山往村里拉木头。队里的四挂马车都要去。我们管这差事叫倒套子。倒套子绝对是个肥差、美差——肥是因为每天有几毛钱的补助,可以下馆子,偶尔能喝上二两小烧,吃几片肥肉;美是可以欣赏和体验不一样的风光景物,感受一下林区的苍茫和壮观。
有点心眼的人,会把家里的鸡蛋、土豆什么的土特产倒腾到东山那边,赚几张票子,抵得上一个壮劳力几天的工分。我们管这个叫跑车板。
倒套子,是男人的活。跑车板,基本上是女人的专利。但是,倒套子和跑车板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有过这两样经历的人,在二佐是很牛的,很受人尊敬。
倒套子也有危险。二佐四队车老板刘大山就因为马毛了,把腿蹩折了。进东山里倒套子的车队多得很,各地方的都有,每年都会发生点这样那样的意外,有人还为此丢掉了性命。
跑车板也不易。首先要逃票。逃票是技术活,一旦被列车员发现,你要装傻充愣,甚至不惜脱裤子撒泼。不然刨去路费,利润就大打折扣。另外,女人外出,风险也是很大的。比如,跑车板的女人就有被山那边的老光棍占了便宜的。我们二佐最轰动的事件是一个大活人干脆不回来了。这个大活人叫二丫,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跑了两次车板,竟自作主张嫁给了那边一个丧妻的男人,据说大她十多岁。值得一提的是,二丫家和我爷爷家住东西院,二丫的年纪与我父亲相仿。二丫自从嫁到东山里,就没见她再回二佐。为啥?谁也说不清楚。
出村半个月后,二佐倒套子的车队拉着红松、水曲柳满载而归。第二天,生产队的院子里、草棚里,这些在东山里开了眼界的车老板和掌包们开始活灵活现地讲述东山里的故事。
可能就从那一天起,父亲发誓要去东山里。或许,父亲很早就有翻过东山的意思。
讲得最欢的车老板叫王大腰子。王大腰子说,东山里的女人有味,胸脯鼓鼓着,屁股圆圆的,袖子一撸,一扬脖,半碗小烧就下肚了。
其实,有人借机在山那边偷腥开荤,已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了。后来,王大腰子被媳妇用擀面杖狠狠地揍了一顿。据说他的“排水工具”出了问题,起了个大泡。这在当时是件新鲜事。那阵子,二佐屯子的女人见了王大腰子好比碰上了鬼,一方面觉得害怕,另一方面也觉得磕碜。男人则在自家女人面前说话硬气许多,咋的,嫌我那玩意儿没起泡啊?女人不免感激地说,晚上烙饼啊,酸菜炖粉条子。男人便嘿嘿地笑了。
东山里是林区,源源不断的木头好比金条。东山把农村和林区一劈两半,东西两边风光大不相同。这边靠天吃饭,那边按月领钱。人们为之向往,父亲当然也不例外。父亲经常望着东山出神。
那年,父亲把分到手的地种上了向日葵。经济作物的收益远比粮食要高,父亲卖了向日葵后,决定翻过东山。他一定要看看东山那面到底有多么神奇。
父亲终于成行了。他走了十里路,然后在镇上坐汽车到二十里地外的火车站,就可以坐上绿皮火车翻过东山了。能坐火车,对二佐人来说,绝对是个可以吹三个月牛皮的事。父亲答应母亲,一定带回一个菜板和一个面板。父亲到了镇里,美滋滋地站在客运站空地上等车。汽车发动了,检票员高喊,发车了发车了,买好车票的旅客抓紧上车。父亲很兴奋,急匆匆地奔向客车。刚要登门,邻居三小子开着四轮车突突跑来,车后面躺着母亲。母亲脸色惨白,汗珠子在额头直晃。
母亲得了急病,说脑瓜仁子拧劲儿疼。脑瓜仁子,东北土话,就是脑袋中心部位,医学名称颅内。这可不是小毛病,母亲在医院折腾半天,花了不少钱,所幸并无大碍。不过,父亲翻过东山的梦想就此破灭。
父亲蹲在医院的走廊上,琢磨母亲的病,暗自憋气。这病得的,真他妈的不是时候。母亲哼哼唧唧地在床上叫唤起来,父亲赶紧跑过去。母亲一脸愧疚地说,你该干啥干啥,唉,耽误你事了。父亲乐了,瞎说啥呢,你没事就谢天谢地了。我那事不算啥,以后有的是机会。母亲喊了一声疼,闭上了眼睛。
自此以后,父亲翻越东山的念头愈发强烈。
这年,原先顶替父亲当掌包的大斌子全家翻过东山,在那里安了家,做上了买卖。父亲说今年一定要去东山里,人家全家老小都过去了,我就不信我一个人,轻手利脚的,翻不过东山?母亲说,这不是斗气的事。父亲说,你想偏了,我一辈子在土里刨食,没走出去一百里,去山那边瞧瞧,咋啦?母亲低头不语。父亲临出门那天,母亲的脚脖子崴了。没办法,父亲说,败家娘们,总和我作对。母亲说,是老天爷和你作对。父亲大步出门,抬头望天,但不知什么时候,又一门心思望着东山了。
又过了两年,满怀希望的父亲还是没能成行。因为我考上了高中,学杂费、住宿费等等费用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三年过后,终于等来了我的高考。
父亲赶着马车,我们一起走在乡间的大道上。一路上,车轱辘响,马蹄子响,路旁柳树上的老鸹响,我们爷俩始终一声不响。到校门口了,父亲麻利地跳下车,带住缰绳,回过头说,大小子,好好考,出息了,我好去东山那边看看。今后,咱们一家子就指着你了。我有点无所适从,想说放心吧,但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父亲牵着马车回去了,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使劲儿闭了一下眼睛,觉得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好像飞进了一只蚊子。
我没有让父亲失望,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我很让父亲失望。因为我考上了大学,庞大的学杂费开支让父母背上了债,父亲没有心思和勇气再去想翻过东山的事了,不过他还是时常对着东山出神。母亲倒是很高兴,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哎,我说你拣到宝了,这一天天美的,不知愁呢?父亲问。
愁啥呀?咱大小子多出息呀,你没看老邻旧居眼馋的,养个好儿子比啥都强啊。
父亲咽了口唾沫,一声没吭。母亲扫着炕,不经意间抬头望向窗外,见父亲站在大门口,向东张望。母亲嘟囔了一句,发狠地扫起来,炕上飘起一股轻尘。
这一切我浑然不知。
一个晴朗的日子,在校园的白杨树下,我带着激动的心情给家里写信,让爸妈寄来200元钱,越快越好。因为我要买一把吉他。那个时候,在白杨树下欢快地弹一曲吉他,是最摩登最浪漫最能展现自己青春风采的一件事。摩登这个词,是我在初中时学习了鲁迅的一篇文章后得知的,意即时髦。那之后,我就发誓自己以后要多做摩登的事。我后来想到,父亲立志翻过东山,可能那是他认为此生能做的最摩登的一件事情吧。
放寒假时,我信心满满地告诉父亲,我大学一毕业就会有工作的,到时候他就可以翻过东山了。父亲说,这个念头他早就断了。为什么?我有些不解。一个人怎么会轻易放弃他的梦想呢?父亲笑了,他从仓房的屋檐下取出镰刀和锄头。镰刀和锄头已经磨得很薄,像两片月牙。父亲说,这两个物件到他手上时,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油黑的土地和一年一年的庄稼磨光了它们的棱角。
我心中陡然升起敬意。这话,多有哲理,多么富有诗意!我说,爸,你等着,儿子一定让你翻过东山。我抬眼向东望去,山不言语,横躺在天空与大地中间,气定神闲,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父亲也不经意地向东边瞄了一眼,好像他比这东山还安详、镇定。
我也对东山那边产生了莫名的好奇,一山之隔,是什么令父亲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王大腰子每年从东山里回来,足足要讲上半个月,眉毛像家雀的翅膀直扇乎。王大腰子讲得有滋有味,大人小孩听得上瘾,东山里的故事甚至盖过了风靡一时的《岳飞传》。
那里的树木一片连着一片,你要进去,一准会迷路,对,他们叫迷山。那可糟了,保不齐你小命就没了,所以当地人进山也要插伙,仨一群,伍一串,相互有个照应。那里的树高得好像要把天捅个窟窿,粗得几个大小伙子都搂不过来。秋天的时候,蘑菇、木耳、猴头,可劲儿采,一筐一筐地往回挎。炖上肉、小鸡大鹅啥的,能把人撑死。再碰上人参、枸杞子啥的,那家伙更养人。山里野兽也多,獐狍野鹿肥兔子,弄上一只能造半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