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高

作者: 范志军

1

谢目的屁股刚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坐稳,会议就开始了。

谢目举目四顾,除了主持会议的招商局局长,记录的邢处长,还有那位坐在长桌尽头的桃山市常务副市长,再就是自己和隔桌而坐的那位肥头大耳的同行费老板。

谢目明白了,这个会,好像就是专门给他和老费这两位煤老板开的。

常务副市长说,市长亲自带队的招商引资团昨天载誉归来。这次招商转战两省,历时半月,硕果累累,最大的成果就是引进了一个大型煤化工项目。这个项目如果竣工投产,可以吃掉我市煤矿产能的一半。他扫视一眼分坐两边的两位老板,说,具体讲,可以彻底解决你们其中一位的大难题。

谢目不解地问道,为啥是我们其中一个而不是两个呢?

常务副市长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说,今个叫你们来,就是部署如何应对这件事。我还有个会,具体下一步怎么做,让招商局局长跟你们谈。

常务副市长离席,气氛就轻松多了。老费无视放在眼前桌面上的“禁止吸烟”的警示牌,掏出软包大中华分发给众人。见没人抽,便独自吞云吐雾起来。招商局局长瞥了他一眼,将脸转向谢目,回答方才他问常务副市长的问题。

招商局局长说,引进的项目规模经过测算,正好能消化我市煤产量的50%,也就是大致二位其中一个煤矿的产能。

谢目说,那就公平分配,肉包子一掰两半呗。老费把抽了一半的烟屁股摁在茶杯盖上,扬起大肉脑袋说,我看中!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些年,谁也没少给政府缴税。

招商局局长微皱眉头,摇头说,这还真不是政府能说了算的事。投资方来我市投资的前提条件就是,不购买原煤为生产原料,而是在两家煤矿中选一家,以合资的方式共同经营。再进一步讲就是先计算出企业所提供的煤原料在产成品中所占的比重,然后从新建项目产品的价格中以这个份额来回兑煤原料的价格,同时煤厂的年产煤量就以煤化工的产能来核定。

尽管招商局局长说得有点绕,但两位煤老板还是听明白了。谢目低头合计,心说,这个办法对煤厂和投资方绝对都是双赢的。看来,这个投资方的决策者也是个高人!

想到这儿,谢目抬起头,笑微微地想表态,却被老费抢了先。

老费晃着肥头大耳说,法子倒是个好法子,对咱煤矿也公平,就是有一事不明。

招商局局长颔首。

老费说,那就是假如被收编后,矿上的事谁说了算?

招商局局长说,这个没问题,矿上的事还是你当家。

老费说,只要还让我当家,这件事我就积极参与。

招商局局长脸转向谢目。

谢目连连点头。

招商局局长说,既然两位老板都态度积极,那么接下来就做好准备,明天投资方的人就到二位的矿上去检查评估。

谢目问,明天就来,那准备啥?

招商局局长说,其实也真没啥好准备的。据我了解,二位的矿都处于停产状态,工人们也大多放假在家。要说准备,除了抓紧写好材料,也就是把环境卫生搞一搞,让人家看着像那么回事。

老费咕哝道,我们除了小媳妇似的被人家相看,就没啥主动权?按说你政府搭桥铺路,在这件事上起码也有一定的话语权呀!

招商局局长两手一摊说,政府就是个介绍人,在这件事上只管撮合服务,至于人家相中哪个,真就零话语权。

谢目又问,被收编的一方,就是从过去的游击队变成正规军了,今后衣食无忧,产入产出都有保障了。那么剩下的那家呢,还得像过去那样打游击?

招商局局长说,恐怕在市场大潮流不变的形势下,政府没找到新的投资机遇之前还得苦一阵子。局长站起身,催促道,二位还是闲话少说,抓紧准备去吧。

2

出大门,谢、费二位老板相互拱拱手,各自上了自己的车。

谢目是自己开车来的,自打矿上停产,除了必要的值守,其余人员一律放假。谢目会开车,停产后也没啥太多的应酬,就给自己的司机也放了长假。谢目上车,掏出电话打给老弟谢日。

老谢家拢共哥三个,谢目排行老二。大哥呱呱坠地时,谢目爹一壶老酒请来赵老蔫。赵老蔫是村小学的校长,也是村上最有学问的人。

赵老蔫抿口酒,搛口菜,看一眼炕上的娃说,庄户人,以地为本,就叫谢田吧。大田的田!谢目爹咂咂嘴,深以为然。好,谢田好,接地气!

赵老蔫将杯中酒扫进嗓里,起身欲离去。谢目爹赶紧将其按下,毕恭毕敬地又斟满一杯,笑嘻嘻地问,赵校长,你说我这往后有了老二、老三,这名得咋个排法?赵老蔫横了他一眼,谢老大,你这是花一壶酒想把后半辈的事都摆平呀!

谢目爹拱手赔笑。赵老蔫叹口气,略一思忖说,再有娃就把田去一竖,加一横,谢目;老三是目去一横,谢日。

谢老大举一反三,赶紧接上,等有了老四就日去一横,谢口?

赵校长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谢口,不好!不是个名。假如你老兄日后真有本事还能日弄出老四、老五,那就将日加一竖,上出头,谢由;把日加一竖,下出头,谢甲;上下都出头,谢申……

谢目爹赶紧打住,不要了,不要了,再生,就没口粮了!

谢目爹自打有了老三谢日,真就没再弄出老四、老五。赵校长给备用的那些个甲申啥的也没能派上用场。

老大谢田真就应了“田”的名讳,一辈子老守田园,到死也没离开过黑土地。老三谢日是老疙瘩,自小就受宠,跟二哥谢目年龄隔得又开,自打爹妈去世后,谢目就把这老兄弟差不多当儿子看。谢日打小书念得就好,大点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考上了国家重点的煤炭学院,毕业后被二哥接回矿上,现在做技术副矿长。

谢目在电话里跟谢日说了一通话,便开车往回走。快到家时,他改变了主意,一打方向盘,汽车朝矿区拐去。

矿区内灰突突的一片寂静,早没了往日的生机与喧闹。谢目开车在门窗紧闭的办公楼前打了个踅儿,穿过空无一人的矿工宿舍径直开到生产区,越过一座座寂寥的矿井,最后在一座露天煤场前停了下来。谢目走下车,在小山似的煤堆前驻足观望。

露天煤场有足球场那么大,两层楼高的煤呈梯形堆放,上面罩着一层抑尘的防护网。此刻,那煤堆就像一只庞大的黑狗熊,蹲伏在谢目的对面,默默地与其对视着。

其实矿上以前是没有这个露天煤场的,只有一个封闭的煤仓。在往日产销顺畅的旺季,传输带哗哗地翻转,煤闪耀着乌黑的光,像瀑布一样流泻下来,被翻斗大货和各种运输工具穿梭不息地运往各地。那时候的煤仓从来也没满过。那时候卖煤,颇有点像时下卖楼房,都是期货。煤还在井里,买煤的就已经将订金交来。矿上有一个小招待所,每天都是人满为患,住这儿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目的只有一个:尽快地把煤弄到手,运出去。

可随着国家产业政策的调整和经济结构的变化,煤炭从不愁嫁的皇帝女儿逐渐变成了深山陋巷里的丑女,没人理无人问了。起先,谢目还咬牙坚持着,总想着这种情形是暂时的,只要挨过去,就会迎来新的辉煌。生产出的煤炭,煤仓装不下,就临时辟出这块露天煤场。直到露天煤场再也吃不进一吨煤,老谢这才长叹一声,忍痛给矿工放了长假,关停了矿井。

谢目守着煤堆正在嗟叹,就听有人喊哥,回头一看,弟弟谢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站在后面。

谢日说,这是政府要的企业简介,我弄了一份,你看看行不?

谢目接过来,翻了翻,又交给谢日。你比我在行,你觉着行,就成。

谢日问,我们还需要做点啥?

谢目说,也没啥特别要做的。你就让人将会议室收拾出来,再预备点水果茶水就行。

谢日说,不让食堂做点准备,万一赶上饭点?

谢目说,不用。人家说了,接待全由政府包办,不跟企业有半点瓜葛。

谢日点点头,又叫声哥。

谢目问,你想说啥?

谢日说,哥,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被选中,那可就是鲤鱼跳龙门了!

谢目说,我何尝不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跟老费各有五成的机遇,就看谁的命好了。

谢日说,哥,写诗的人有句话,叫“功夫在诗外”,你就没想做点什么?

谢目愣了愣,说,做啥?明天人家就到了,你这媳妇是丑是俊,现捯饬也来不及了,咱就不藏不掖,坦然面对吧。

3

费老板一上车也立马掏出电话。电话响了几声,被拒接。一会儿,对方发来一则短信:开会,会后打给你。

老费对司机说,去桃山寺。

桃山市市郊有一座桃花山,素有“小黄山”之誉,山峦错落叠嶂,怪石嶙峋,主峰最险峻处有一巨石突兀而起,状如绽放的桃花。每逢春夏之交,漫山的桃花、杏花还有不知名的野花连成一片,团花簇锦,姹紫嫣红,不仅映衬得桃花山愈加妖娆多姿,也将山旁这座经年灰不溜秋的煤城衬得愈发厚重。

桃山寺就在桃花山的山脚漫坡处,一个很幽静的小寺院,掩映在桃枝杏林间。

老费下车,让司机等在外面,自己恭谨地走入寺内。他从值更的小和尚手里接过三支香,点燃,双手端平,面向菩萨三拜。做完这些功课,老费掏出一沓钱,放进功德箱内。小和尚一声“阿弥陀佛”,手中铜磬清亮长鸣。

小和尚引费老板出大殿后门,过小径,来到偏殿一个僻静房间,又斟上一杯香茶,反身退出。

老费肥大的身子卧在榻上,一杯茶刚入肚,手机响了。老费说,我的邢大处长,急死哥了!对方说,刚散会,一会儿还要去机场接人,有啥话快说。老费说,我想说啥,你还不知道?对方说,知是知道,但帮不上忙。老费说,咋就说帮忙这话,就当是你自个儿的事。对方说,自个儿的事,也没办法,会上我们局长没扯谎。

老费沉吟道,假如你是投资者,你能看上哪个?

对方说,这还真不好说,各占一半,就看谁的运气了。

别跟我耍滑头!

如果真要我选,未必能挑中你。

为啥?

你也知道,我是从经管局调到招商局的,以前你们这两个矿我都没少跑。虽然两个矿的规模产能都差不多,但人家的经营管理比你略好一些。

老费哼一声。

你还别不服气。别的就不说了,同样都是停产待工,你到老谢的矿上瞅一眼,即便停工了,各区段也是规整得井井有条。

就这?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老谢比你更重视人才。他弟弟谢日,那是正牌子的学煤炭的大学生。人家矿上的管理层,学历水平也比你那儿的整体素质要高。就这两点,一里一面,你说我选谁?

老费吭哧半晌说,如果非要你选我呢?你咋样也给我弄出两条。对方说,这可是难为人了。老费说,别整那没用的,喝酒吃饭难不?嗨歌泡澡堂子难不?按摩泡妞难不?对方半天无声。老费说,都是哥们,不难能找你?

对方叹口气说,第一,你矿上平常不太注重规划,因此你的矿荒废多,占地面积稍大,这就无形中为今后预留出发展的空间。

老费大嘴一张,好!那第二呢?

第二就是你这个主事人比老谢年轻,还是个研究生学历,不像老谢就是个高中文化,你比他更符合现代企业发展的潮流。

老费哈哈大笑,一口茶水喷出老远。

对方说,不过,这是你的一厢情愿,不是人家的。老费说,你要把我俩的“一厢”变成投资方的。对方没吭声。老费问,你一会儿去机场,是不是接来考察的人?对方说,是。老费问,都是些什么人?对方说,一共三人,带队的是公司投资部宋副部长,还有一位工程部资深高工老赵,一位总工办的工程师小徐。老费问,男的女的?对方说,两男一女,总工办那个小徐是个女的,挺年轻,估计是具体跑腿办事的。

老费沉吟片刻说,以我的估计,前两个是此次考察的关键人物。我不管你用啥办法,一定要把这两个人拿下来。对方说,我试试吧。老费说,试试不行,一定要办成,不行的话,你把他们引出来,我亲自会会。对方说,这个绝对使不得。投资方很谨慎,考察前不与被考察方私下接触是他们的铁律。即便勉强见了,效果也未见得好,如稍有不慎泄露出去,反倒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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