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
作者: 陈武一
小区里有不少养狗的年轻人——这不是老胡的新发现。老胡的新发现是,养狗的年轻人中,有一多半是漂亮女孩。养狗人中的漂亮女孩居多,事实上也算不得新发现(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因为老胡很快又有更新的发现了,就是他看到的一条小土狗,像极了他记忆里的一个人。说一条小土狗像一个人,这似乎是对人的不敬(也或是对狗的不敬),但这就是事实。而且,这个人是个女人,和他人生中最早的恋情有关。
老胡不养狗,也不喜欢狗,主要是无处不在的狗粪让他这种喜欢散步、望呆的人讨嫌,进而对狗和养狗人也就没有好感。但是,这个年轻漂亮女人的小土狗没法让他不受感触,让他记忆的河水开始泛滥,让深藏于他心底的许多往事渐渐浮现,渐渐清晰,于是他脑海里一以贯之或根深蒂固的想法得以迅速改变,对眼前的这条小土狗和养狗女人顿生了好感,甚至还有一种不便言说的迷恋,心里更是一连出现几个问号,它(小土狗)是谁?她(遛狗的年轻女人)又是谁?怎么像是记忆里某些场景的重现?
女人三十岁左右,每天都会在下午五点半准时出现在小区的步行道上,准确地说,出现在五号楼和六号楼之间的绿化道上。这个区域,有一块整个小区最宽阔的草坪,还有一棵比小区年岁大很多的甚至连他都记不清树龄的老柳树。
在不太久远的二十多年前,这里还是草房村和五里桥村之间的一个季节性池塘,夏天有浅浅的水和绿茵茵的水草,冬天干枯的塘底上,老柳树的落叶和枯枝被白雪覆盖。那时候的老胡,还是北京东郊常营乡草房村的村民,不过也不种庄稼了,自家的农田被统一规划改成了苗圃,种植了成片的松和柏。苗圃就在池塘的边上,他成了一名园艺工人。二十多年后,这里早已经变成了一个叫像素的小区的一部分,就是年轻女人来遛狗的这块草坪了。这里的环境、风景和二十多年前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是老胡喜欢到这一带来,喜欢到大草坪上散散步,看看天,望望呆,就像二十多年前,他在这一带管理自家的苗圃一样。老胡就是在这儿,和这个遛狗的年轻女人不期而遇的。年轻女人牵着一条个子不大的小土狗,沿着草坪中宽宽窄窄、铺着花岗岩石板的小径,不知是人随狗还是狗随人地走着,慢慢腾腾,消消闲闲,晃晃悠悠。年轻女人不仅成熟、好看,气质也不凡,既有着漂亮女孩的青春美貌,又不像二十左右的女孩那样纯朴稚嫩,更不像中年妇女那样松垮和邋遢。她天生的天鹅脖子、美人肩、瓜子脸,整洁、干净、知性、从容,穿一件休闲的白色衬衫,把衬衫的一角掖在合体的牛仔裤里,面色平静,眼神温顺,一副温婉善良又性感迷人的样子。老胡和许多即将退休的人一样,不太服老,心更年轻,欣赏女孩的美,就像欣赏小区里的花卉一样,自然,无私,不带一丝杂念。老胡当然也想到了别的,比如他年轻时候的草房村街,比如生命里的某个女人,比如校园的操场上。但是,让老胡心头一炸的,甚至有点悚然的,居然是这条毫无特质和名气的小土狗。如前所述,这条小土狗的相貌太像一个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双月。
“双月。”老胡轻轻地唤一声,气息一般,却是那样的亲切和自然。老胡的近乎梦呓一样的呼唤,自然没有引起小土狗的注意,也没有引起牵狗女人的注意。但是,一向不喜欢狗的老胡,还是被这条小土狗深深地吸引住了。
小土狗的毛色是黑的,只在左前腿上有一块月牙形的土黄色,这个点缀简直就是文学作品中的点睛之笔,使小土狗一下子就精神起来。而小小少女双月的影像,也渐渐和小土狗重叠起来了。
老胡的记忆深处,和这条小土狗一模一样的另一条小土狗就出现了。五十年前——多么久远的年代啊,比二十多年前还多二十多年,那时候的老胡才八九岁。那时候的草房和五里桥一带的土地上,还不像现在这样街道纵横,高楼林立,还种着玉米、大豆、土豆、高粱和地瓜。双月家住在草房村的村西头。双月也八九岁。双月家养一条小狗,叫小黑。那时候的狗就是狗,还不是宠物。那时候的狗是用来看家护院的,不是用来玩和宠的,不是用来逗乐的,也不是用来陪伴的,所以也没有人把狗当回事。暑假里,双月每天都挎着篮子,到田野里挖猪菜。那条小黑狗就在她身前身后跟着,或在田野里疯跑,或追逐一只野鸡。老胡那时候不叫老胡,叫狗不食。这名字够怪的。羊不食是一种草,羊吃了会死,狗不食就是胡家这个呆头呆脑的独生子。狗不食也去田野里挖猪菜,狗不食也挎着篮子。有一天,狗不食在挖猪菜时,突然一阵疾风从他身边刮过,抬头一看,是双月家的小黑。小黑正在追逐一条野兔子。小黑像离弦之箭,像一阵疾风,像一道闪电,瞬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那只兔子则跑成了一团烟尘。但是,当烟尘钻进一片田菁地里时,狗不食看到小黑跳了几跳,站住不动了,只露出一个失望的小脑袋。与此同时,那团烟尘也消失了,茂密的田菁地里就是兔子的天下了,小黑没有跑过兔子。小黑跑不过兔子,肯定太丢人了,它也只能扬头望望前方了。前方只是一望无际的田菁地,小黑不好意思地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小黑……你个死没用的。”
是双月在说话。双月站在池塘边柳树下的阴凉里,手里拿着一把柄很短的镰刀。在她脚前,是一只旧篮子,篮子里是青绿的野菜。双月虽然在抱怨小黑,脸上却是喜气洋洋的。
小黑扛着尾巴,小心地跟着双月摇着脑袋,眼睛望着双月,充满了抱歉和讨好,仿佛在说,下次遇到兔子,一定追上。
“一边去!”双月抬脚踢它一下。双月当然没有踢到小黑,她只是做了个踢的动作。
“小黑。”狗不食喊。
小黑穿过老柳树下的阴凉,向狗不食跑来。小黑对狗不食友好,或者说小黑知道狗不食对它好,对他也就像对主人一样地又是摇头又是摇尾巴。狗不食蹲下来,拍拍它的头。它就伸出舌头,把两只前爪子搭在狗不食的肩膀上。狗不食抱了抱它,对它刚才的勇敢表示欣赏。它似乎也没有忘记刚才的失误,朝狗不食“汪汪”叫了两声。
狗不食把它放下来,喊了声“双月”,和双月一起又沿着池塘四周,找猪菜去了。
狗不食家住在草房村的中间。草房村是个不大的小村子,只有三四十户人家,延绵地分布在一条公路的北边。狗不食和双月家隔得不远,小黑就经常有事没事地跑过来找狗不食玩。狗不食就会带着它在村子里疯跑,会把人家的鸡呀鸭呀鹅呀惊得东躲西藏,也会引来各家女主人善意的笑骂,其中就有双月的母亲。双月的母亲会笑嘻嘻地骂道:“你两个这样好,亲如兄弟,不如搬到一起住算了。”小黑和狗不食听了,都很乐意。但是,亲兄弟也有大意的时候。有一天,狗不食要到常营乡的街上帮家里磨面粉,他扛着半口袋小麦从双月家门口经过时,正在石台底下睡觉的小黑就跳起来,跟着狗不食走了。草房到常营有五六里路,街上人多,偷狗的人也不少,狗不食自然是不能带上它的,就凶狠地把小黑往家里撵。双月也正好在家,也把小黑往家里唤。小黑铁了心肠要跟狗不食去常营街,撵也撵不走,唤也唤不回,双月就把小黑抱住。
狗不食走在路上,想着双月抱住小黑的样子,就想笑。因为双月皱眉发狠又乐又笑的样子,像极了拼命想挣脱逃跑的小黑的样子。
没想到给狗不食带来霉运的,还是这条小黑。
就在狗不食从常营街上回到草房时,双月的母亲喊住他,问道:“小黑呢?”
“不知道啊。”狗不食随口就说,“没跟我走。”
“敢说没跟你走?”双月的母亲怒目圆睁,“好几个人看到小黑跟你跑了。”
“我明明看到双月把小黑抱着的。不信你问双月。”
“问了,双月说她后来也没看到小黑。”
“那我可不知道。我到常营街上,磨好面粉,还去供销社买了一毛钱糖,前前后后都没有看到小黑。小黑要是丢了……可不能赖我。”
“赖你?”双月的妈妈生气了,“肖老师也看到小黑跟在你屁股后边的。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肖老师?快点给我把小黑找来!”
肖老师是五里桥小学的女老师,教狗不食和双月班上的语文和音乐。狗不食在快要到常营时,看到肖老师穿着漂亮的花布长裙,骑着一辆二六式自行车,从常营那边过来。狗不食还大声地跟肖老师打招呼,问她是从北京来的吗?肖老师回答是。当时,狗不食还回头看看肖老师,肖老师扎着两根大辫子,大辫子又粗又长,一直拖到屁股上。肖老师是北京城里人,放假了,学校没有事,她不在北京城里待着,来学校干什么呢?狗不食还这样想着。双月的妈妈说肖老师都看到小黑跟着他了,他就不敢说话了,感到纳闷,难道小黑趁着双月不注意,又悄悄地跟上来啦?没错,一定是这样的。狗不食正想着要到常营找小黑时,双月来了。
“小黑丢了,我们去找啊?”双月的脸色也是凝重的,眼睛里还有闪闪的泪光,她肯定也被她妈妈骂了。
“走。”狗不食和双月一起,沿着村前的大路,向西跑去。
他们跑出了村子,一边向常营方向跑,一边观察路边的庄稼地。路两边是一片一片的玉米田和高粱地,比他们还高的玉米和高粱,小黑要是躲在里面,他们也不会看到的。他们就不再跑了,大声地呼喊起来:
“小黑!”
狗不食和双月你一声我一声地喊着,此起彼伏,一个是高亢、嘹亮的男声,一个是清澈、稚嫩的女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小黑一定是没听到。小黑要是听到,肯定会向他们飞奔而来的。他们越往前走,心里就越慌。
“找不到小黑,你妈一定会吃了我。”狗不食说。
“不,”双月说,“我妈才不吃你呢,我妈说了,找不到小黑,把你当成小黑赔给我家。”
“我又不是狗。”
“你叫狗不食啊。”
狗不食差点说,小黑像你,又不像我。狗不食的话都要说出来了,又闭嘴了。不过心里又觉得,到双月家也不错,那样就能天天和双月一起玩了。
走过玉米田和高粱地,前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地瓜田了。地瓜不像高粱和玉米那样挺拔高大。地瓜秧是葡匐在地上的,藤藤蔓蔓,牵牵扯扯,绿油油的一大片。过了这片地瓜田,就是常营了。现在都看到常营供销社的两层大楼了,都看到常营街头的邮电所了。那片黑乎乎的房子,就是常营的铁业社了。铁业社里有许多机器,狗不食从窗户向里望过。要是在路上找不到小黑,那小黑就是在常营街上走失了,有可能已经被人剥皮炖肉吃掉了。狗不食把这个想法告诉双月时,双月嘤嘤地哭了起来。狗不食看一眼泪流满面的双月,本来也想哭的。可一想,他可不能哭,他要安慰双月。怎么安慰呢?他口袋里还有两颗糖,就把糖掏出来一颗。双月不要,冲着地瓜田大声喊道:“小黑——”她把拖音拖得很长,都拖出哭腔了。
泪眼蒙胧的双月看到地瓜田的垄沟里,有一个黑点。炽烈的阳光下,那个黑点也闪着油光跳动了一下。
双月站住了,她拉一下狗不食:“那是什么?”
狗不食也看到地瓜田中间的那颗黑点了,在一片碧绿的地瓜秧的映衬下,那颗黑点特别的黑。在狗不食眺望时,那颗黑点再次向上跳跃了一下。
“小黑!”狗不食惊喜地叫道。
随着狗不食的话音一落,那颗黑点一跃而起,向公路狂奔而来。
果然是小黑,双月激动地蹦着,跳着,拍着手,变了腔地叫道:“小黑小黑小黑小黑小黑小黑……”
小黑跑到公路上,亲昵地围着双月和狗不食转圈。
狗不食就把双月不要的那颗水果糖,塞到了小黑的嘴里。
狗不食一抬头,看到双月正在看他,就掏出最后一颗水果糖,说:“给你留着呢。”
双月接过水果糖,剥开糖纸,看到水果糖已经化了,粘在糖纸上。双月小心地揭开糖纸,在糖块和糖纸快要分离的时候,伸出舌头,把糖块舔到嘴里,然后把糖纸折叠成小方块,收藏了起来。
小黑是找到了,双月她妈还是不高兴。她黑着脸,对狗不食下达了命令,不许狗不食再跟小黑玩了,不许狗不食再带着小黑在田野里跑了,也不许狗不食再到双月家了。双月妈对五里桥小学的肖老师说:“幸亏我家小黑聪明,跑到地瓜秧里躲着。肖老师,谢谢你关心啊。”
真没想到,五十年前肖老师关心的小黑,又在小区的草坪上出现了。这个小区有一个怪怪的名字,叫“北京像素”。老胡想,二十多年前,这里还没有这么多楼房和这么多住宅小区,也没有这么多人。这里只是北京东郊偏僻的乡村,庄稼地也早就变成了苗圃基地。叫“北京像素”,特别是“像素”这两个字,老胡就更不明白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作为拆迁户又回来了,住在草房村的原址上,也算是接上了草房的地气。去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在排查防控中,他知道像素小区里住着五万多人口。五万多啊,当年的常营乡管了十几个村子还不到一万人口。一个小区,五万多,真是个可怕的数字。可是,在这么多人口中,草房的原居民只有他一个人了。人都分散了,都叫人海给淹没了,想想就有点百感交集。要不是这只突然而现的小黑狗,老胡都要忘记草房村的模样了,虽然小区的边上有一条草房路,还有一条草房西路,地铁六号线也有一个草房站,但这个草房,不过是一个概念,一个符号而已,不能和真实的草房相比的。眼前的这条小黑狗给他带来久违的记忆,理所当然的,他就对小黑狗和它的主人萌生好感了,又何况小黑狗居然和五十年前的双月神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