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门
一
位于海口市东北角的那片海滨叫白沙门。1994年,这里还是一片十分荒芜的沙滩,垃圾乱扔,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但是,只要是天气好的时候,白沙门总会看见不少大陆人的身影。大陆人,是当地土著对外来人的统一称呼。这些大陆人不是来这片糟糕的海滩游玩的,也不是为了看海,而是要站在这里,眺望琼州海峡那边的大陆边缘——那是雷州半岛。好像只要能看见半岛的影子,就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抛弃。他们都是一些闯海的失意者。
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一个叫李桥的重庆人独自停在这里,打算抽掉一盒阿诗玛。忽闪的微弱烟火,能映照出他沮丧而忧郁的表情。事实上,李桥是一个眉目清秀但看上去有几分腼腆的青年,虽然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当时他刚满27岁,但上岛一年的经历却让他内心有着72岁的沧桑。当抽到第18支烟时,一阵海风吹过,送来了一个女人凄婉的啼哭声。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李桥被这阵时隐时现的啼哭弄得有些慌张,以至于想拔腿离开。可是异常的时间和空间唤起了他天然的责任感,他觉得哪怕一个最腼腆的男人,在这样的时刻逃离现场无疑等于犯罪。所以,他还是把剩下的两支烟装进了口袋,立即循声而去。李桥的步子很大,很快就接近了哭声的源头。远远看过去,那是一个同样年轻的女人背影,一袭白裙,搭着一条类似丝巾的披肩,头发被海风撩乱。李桥小心地走上前,这时女人已经停止了哭泣。不过从她微微抽动的双肩看,女人此刻应该是在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有人向她跑过来了,却并不想转身。于是时间在这一刻显得非常安静,很好的月亮映在很好的海面上。
短暂的迟疑后,李桥对着女人的背影说了句:“你没事吧?”
女人没有回头:“我没事。”
李桥闻到了女人的酒气,觉得事情突然变得有些滑稽,女人不过是今晚多喝了几杯,自己匆忙跑来显得有点自作多情。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是继续留在背影的后面,还是趁早离开?
这时,女人又开口了:“有烟吗?”
李桥说有,就赶紧把剩下的两支烟掏出来,递上一根,自己也叼上,接着用打火机帮她点上烟,自己也顺势点上,再把空烟盒揉碎,却没有扔,放回到裤袋里。似乎是为了打破尴尬,李桥又说了句:“真巧,就剩最后两支。”
女人吸了一口烟,把半口吐出来:“你是担心我会跳海吗?”
不等李桥回答,女人又说:“我要是真的跳下去,你会救我吗?”
李桥脱口而出:“不会。”
女人这才回过头,显然是对李桥这种决绝的回答感到吃惊,或许还带有一点愤怒。李桥发现,月光下的这个女人应该比自己小几岁,像刚从大学毕业的年纪,模样还是很好,眼睛很亮。
“你不会游泳?”
“我的水性很好,十三岁就能游过嘉陵江。”
“心肠这么硬?”
“也不是。”
“见死不救?何况是一个男人来救一个女人……”
“就算你是美人,我也当不了英雄。”
说完李桥笑了笑,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尽快摆脱窘境,然后他平静地说:“死也是人的一项权利。我想,一个人对死的选择一定是有道理的。再说了,真想死的人是拦不住的,也没法救。”
女人打量着李桥,把手里的半支烟扔到沙滩上:“你的话比你人精神。”
然后就把披肩抄了抄紧,打算离开了。女人从李桥身边经过时,男人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水味,只可惜被酒精破坏了。男人很想对女人再说点什么,可又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跟一个陌生女性搭讪有些不厚道。
女人远远地又说了句:“劳驾,别忘了把我扔下的烟头带走,这片沙滩已经够脏了。”
这件事发生在1994年的4月。那时我刚上岛不久,住在海口市海甸岛沿江三东路的一座还算体面的公寓。原打算在这里写一部长篇,等一周跑下来,我的想法变了。我觉得以一部纪实风格的大型电视专题片,来追踪形形色色的闯海人的轨迹,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激动,于是就开始动笔写提纲了。有一天,我在电梯里遇见了一个身材单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青年,手里抱着一只纸箱。此人就是李桥。当时他在一家女性化妆品公司当推销员,看上去混得并不怎么如意。那家公司就在这座公寓里,所以我们常常碰面。后来知道,李桥本科读的是中文,喜欢写诗,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李桥告诉我,当初他揣着文凭和一本自费出版的诗集来到南方之南,想在这个热气腾腾的岛上闯出一条新路。但是半个月过去,身上的钱差不多花光了,却没有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只能暂时在这家公司推销化妆品。每个月底薪不多,挣钱全靠提成。一年折腾下来,收效甚微,甚至都萌生了回大陆的念头。他的这种焦虑,我很理解。为此还专门找了一家重庆火锅店,跟李桥对饮了几杯。我打算劝他离开,记得当时这样对他说过:文凭或许还有点用,但这个岛上确实用不上一本诗集。这话丝毫没有揶揄的意思,与大陆相比,这里的天是蓝的,海是蓝的,但蓝色并不都代表梦想。李桥埋头喝酒,显然是不甘心就这么铩羽而归。所幸的是,我的话错了,发生在诗人李桥身上的故事不久就出现了转机。
二
或许是那天我的话刺激了李桥,当然也可能无意间给了他一种启发。后来我知道,没过几天,李桥便去了一家做房地产的大公司——蓝岛公司求职,因为他从报纸上看见,这家公司的老板邢铭山从前也写过诗。他想诗人之间肯定会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比如说诗歌和金钱是可以打通的,甚至二者完全能够融合。怀着这样的理念,李桥再次踏上了应聘之路。很快,他接到了蓝岛公司打来的电话,让他抽空过来聊聊。李桥很兴奋,顺手记下了这个重要的日子——1994年4月7日。这一次,他信心满满。
45岁的邢铭山是一个风度翩翩却又不失稳重的男人。他是从北京的政府机关直接辞职下海的,这种人当时岛上并不多见。邢铭山属于“老三届”,恢复高考后直接读了政治经济学的研究生,有学问底子,且谈吐不凡,在一些公开场合总是出口成章,一直有儒商之称。我在北京时就听说过这个人,好像娶了一个很有背景的老婆。那天,李桥先见到的是邢铭山的秘书。他有些意外,这个老板的秘书竟然是男的。李桥把自己的诗集和简历摆放好,向秘书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今天来,是想和邢铭山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谈。他说:“我觉得我和你们老板一定能谈得来,毕竟我们都是诗人。”秘书就笑笑,说写诗只是个人爱好,跟喜欢拍照、卡拉OK没啥区别。如此轻慢的评价,李桥内心自然抵触,却也不想反驳,毕竟他今天是来应聘的。李桥就说还是有些区别的,言下之意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诗人。秘书说你还是把具体诉求说清楚吧,你来蓝岛求职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怎么才能证明你能做成什么?说得李桥头有些晕了,他把椅子挪近一点,说:“你们先让我落下来,我想很快就能得到证明。我现在是一只倦鸟,先得找棵树栖息。”秘书就站起来,一边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一边说:“公司又不是慈善机构。”明摆着就是拒绝。李桥说:“我会向你们老板说清楚的。”秘书说老板最近很忙,一个新楼盘刚刚销售,恐怕没有时间跟他谈诗歌。谈话无法继续,李桥也不想再做纠缠,正想着离开,这时,身后一个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魁梧的身影走出来,让室内顿时暗了许多。第一眼,李桥就被邢铭山的风度吸引了,他没有穿西装,而是在名贵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棕色的羊皮马甲。李桥不禁站了起来,恭敬地:“邢总好。”
邢铭山点点头,似乎是无意之中发现了李桥的那本诗集,就随手拿起来翻了翻:“你写的?”
李桥预感到自己的好运来了,就红着脸点了点头:“我叫李桥。”
边上的秘书就说:“他是来求职的。”
邢铭山哦了声,问:“你会干什么呢?”
李桥说:“虽然我是学中文的,但我的适应能力很快,我会把任何一件事情尽力做好。”
邢铭山微笑了一下,便让李桥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一间风格别致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还不如说是一间豪华的书房。李桥感到自己这回是真的找对了地方,有一种想写诗的欲望。
邢铭山继续翻着李桥的诗集,却没有说点什么。李桥呆坐在那里,茫然看着四壁的名人书画。这时秘书进来了,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放在了老板的面前,低声问:“老板,您要不要点一下?”
邢铭山头也不抬,答非所问:“晚上安排几家媒体的记者聚会,挑个好点的地。我和小李说会话,电话10分钟以后再接进来。”
秘书便离开,顺手给撅着屁股坐在沙发上的李桥拿了瓶矿泉水。李桥拧开盖子,想着怎样利用好邢铭山留给他的十分钟,刚喝一口,邢铭山说话了,他连忙把水从嘴边拿开,直起身体看着对他说话的男人。
邢铭山说:“你刚才说,你的适应能力很强是吗?”
李桥说:“是。”
邢铭山对李桥做了个手势说:“你过来。”
李桥就走到了邢铭山的对面。
邢铭山漫不经心地把那只大信封哗啦一下倒在写字台上——10扎整整齐齐的百元面值的钞票。
邢铭山说:“这是10万,我想让你今天把它送到某位银行行长的手上,不准拖泥带水,能做到吗?”
李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邢铭山盯着他,在等待着回答。于是年轻人就感到紧张了。他难以启齿地问道:“这,这算是行贿吗?”
邢铭山说:“当然算。按照刑法,这个数目的行贿者可以处1年以上、3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李桥一下就没话了。
邢铭山点上香烟,转过身去从书橱里随便拿出一本书翻着:“你刚才不是说什么都能干吗?”
李桥没有吱声,怯怯地看着邢铭山的背影。
邢铭山说:“你看,这一下就难倒了吧?送嘛,会冒对人行贿的风险;不送嘛,又无法对你的老板交代,怎么办呢?”
李桥听出了邢铭山语气里的那种轻视,甚至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相反变得镇定起来。他连喝了几口水,对着邢铭山的背影直率地发问:“我想知道,如果是您来做这件事,您会感到为难吗?”
邢铭山回头看了一眼:“不难。”
李桥便较真了:“我想知道您会怎么做!”
他说得有些冲动,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邢铭山却笑着坐下来,把身体往大班椅上一靠:“很简单,我会拿着这10万块立即赶往海口机场,一飞冲天,一走了之。”
邢铭山的回答完全超出了李桥的想象,这简直浪漫得岂有此理。他继续质问:“这算拐骗吗?”
邢铭山说:“没错,怎么了?”
说着,把手里的香烟给掐了。
李桥说:“你,你就不怕?”
邢铭山说:“怕?有什么可怕的呢?第一,你没打条子,不能证明这笔钱就是属于这家公司的;第二,这笔钱的用途使它瞬间成为黑钱,见不得阳光,你的老板不至于因此报案吧?”
李桥说:“你就不怕日后被追杀?”
邢铭山说:“为了这区区10万块,你觉得让你送钱的人,比如说我,会派人追杀你吗?你也过于自抬身价了——这是第三。”
李桥忽然觉得,邢铭山似乎是在等待着自己刚才那个极其弱智的提问,又好像是刻意要给他来一番精彩的表演。让他检视自己的幼稚和无能。李桥的脸又一次红了:“还有第四吗?”
邢铭山站起来:“第四就是我们的谈话到此可以结束了。”
于是,年轻的李桥就这样被老到的邢铭山扫地出门了。临出门的时候,邢铭山还特意走上前,把李桥的领带系系好,语重心长地对年轻人说:“你才27岁,这样的年纪应该去恋爱或者继续写诗。”
这天晚上,李桥去了白沙门。
三
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年轻的诗人李桥像雕塑一样立在那片肮脏的沙滩上。他望着苍茫的大海,渴望发现大陆的身影,想起在中学时代就已烂熟于心的高尔基那篇著名的散文诗《海燕》,他想高声朗诵,更想放声大哭……可是,有人提前发出了哭声。
于是李桥在海边遇见了一个停止哭泣的姑娘。从那几句简单的对话中,李桥就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自觉不是她的对手。他拾起女人扔下的半截香烟,看着海中摇晃的月亮,似乎是自找台阶地说了句:“这样的月亮下面,真该有点故事才对。”
女人没有理睬。李桥突然对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说:“嗨,你就不担心今夜我会跳海吗?”
女人说:“最好跳楼,那样痛快。”
李桥追上去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人说:“我叫张明子,在《南方时报》。”
李桥喊道:“我叫李桥,我会再找你的!”
那个晚上,因为这个张明子的意外出现,使腼腆的李桥改变了心情。虽然还没有摆脱白天邢铭山那种叫人很不是滋味的阴影,但是,与张明子的不期而遇却是一件值得记住的事。李桥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朦胧的月光下我甚至都还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但是我敢相信,这是一个让我不能忘记的姑娘。她的形态就是一首诗。”
很长时间过去之后,李桥回想起这个晚上的经历,心里还是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感慨。在他看来,白沙门邂逅可能预示着一场爱情的开始。1994年4月里的李桥,面临着饭碗和爱情的双重压力。李桥曾经有过两次短暂的恋爱,留下的只有肌肤之亲,没有什么可回味的。而这一次,没有肌肤之亲,留下的全是回味。李桥后来在自己的一首诗中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