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

作者: 郭乔

地上的影子虚晃了一下,似乎要停止移动了,却又恢复了原本的速度。小罗低着头,跟着它。有时候近些,有时候远些,但始终保持一个不会跟丢的距离。空旷的楼宇,阴森的穿堂风,以及每栋楼前浇灌草皮子的“嗞儿嗞儿”的滋水声,使小罗陡生一种身处谍战片里的感觉。

走了一段,中年男人的步伐慢了下来,在最后一栋楼的中间单元停下来。这栋楼是这个半新不旧的小区里唯一的一栋高层,目测大概有二十层,杵在众多的多层之中,大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架势。小罗跟着中年男人走进电梯,到了十层,电梯停住,又跟着出来,直到走进男人家里。

屋里装修得还算豪华,卫生看起来却马马虎虎,小罗也就打消了换拖鞋的念头。男人招呼小罗先坐,这是一路走来他跟小罗说的第一句话,说完便去了里间的卧室。小罗默默打量这个家,零乱摆放的物件,蒙了一层薄灰的家具,墙角砖缝处油腻腻的污渍……白瞎了一套这么好的房子,小罗暗想,要是换了自己,定会把它收拾得清清爽爽。正想着,男人推着轮椅出来了。

小罗吃了一惊,不由将目光直戳戳地投射在轮椅中的人身上。这一瞧不打紧,小罗吓出了一身冷汗。那轮椅上坐着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小罗不敢看了,他只想赶快逃离,可男人已经把轮椅推到了他跟前。这是我女儿,因为一次意外全身瘫痪了,麻烦你给她把头发收拾一下。小罗注意到,男人的脸色比他硬撅撅的胡茬还要铁青,因为表情过于肃穆,说话时,那张脸便显得有几分狰狞。尽量理短点!男人补充道。小罗讪讪地笑了一下,东躲西藏的目光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终于一不小心,和男人的目光对上了。那目光满是疲惫和忧愁,现在又添了一样新内容——求人的焦灼。小罗心里的某个地方像被针扎了一样,热乎乎地流淌出一些东西来。

空气一时有些凝固,好在不过两秒钟,小罗便从犹疑的尴尬中摆脱出来,立马从挎包里往外掏理发工具。几个发夹,一把梳子,两把剪刀,一把用来剪短,一把用来打薄,最后掏出来的是吹风机。靠近轮椅上的女孩,小罗禁不住又一阵不自在,初见女孩时的惊魂尚未平定,内心又一阵敲锣打鼓。小罗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表情自然地看着女孩,眼神是一种很职业化的评判,主要针对的是女孩的头发。当然,因为看得仔细,又在靠近阳台的光亮处,小罗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女孩的形貌:一副瘦骨嶙峋的身架,支撑着一个稍显硕大的脑袋;皮肤是一层不透亮的灰白,像是在地下深埋了几千年的细瓷,虽然能够重见天日,但已经失去了往日那份光辉夺目的釉彩,加上女孩又穿着一套灰白的睡衣,衬得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越发惨白。小罗知道这是常年捂在屋里,见不到阳光的原因,但是从近处看,毕竟比远距离观察多了一分质感,加上女孩身上散发出的浑浊体味,使小罗渐渐放心了,刚才在暗处的那惊魂一瞥,那误以为见到了女鬼的骇异,都是一种错觉——这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正处花季的少女。

小罗开始打理女孩的头发。女孩的头发被一根发带松松地捆绑着,垂在脑后,像一根真正的马尾,又大又肥的那种。小罗解开发带,给头发松了绑,头发便瀑布般流淌下来,从肩头一直滑到腰际,好美的头发!小罗仿佛从这个干瘪瘦弱的女孩身上发现了新大陆,真是少见,一个病人,怎么会有这么一头油光水亮的好头发,莫非她全身的营养全部都被头发吸收了。小罗握了握女孩的头发,好似握着一把茂密丰厚的水草,潮湿、滑腻,略带一点海水的咸腥味,这种感觉激起了小罗想要理发的欲望。许多时候,他都是被这种感觉带动着,整个理发的过程就像是在大海里遨游,结束后,眼前总能出现一幅“艺术品”,这样的感觉却可遇不可求。

真的要剪短吗?小罗有些惋惜地问道。中年男人连声说是,态度很坚决。女孩却沉默不语,小罗虽然站在女孩身后,可他仿佛能看到她眼中有一道光闪过,随即便黯淡了,眼神又恢复到了之前了无一物的空茫。这眼神,让小罗觉得女孩似乎想要留下她身上这最美丽的部分,但显然她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职业的原因,小罗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每当小罗给这些人收拾头发时,他都会根据这些人的穿着打扮、面部微表情来揣测他们的心理,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种职业病。果然,女孩的父亲,那中年男人又语气铿锵地加了一句,理短!越短越好!再不理就生虱子了。

照例先要洗头发,洗湿的头发理起来更加顺滑有层次。显然,给这个女孩洗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看起来全身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能动,而她必须躺下洗,她身下的轮椅高高耸立着,一直到脖根,就像是一堵墙挡住了面前所有坍塌的可能。小罗的手已经快要伸出去了,突然意识到这不太合适,自己是理发员,只管理发就好了,旁的事,不是自己服务范围内的。要给她洗一下头发,你把她抱到沙发上平躺下来,小罗似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处理方式,便指挥旁边站着准备随时帮忙的男人。男人有点犹疑,但立马明白了小罗的意思,便手脚麻利地对轮椅进行了一番操作,包括摁右下方的按钮,缩短靠背的长度,刹那间,女孩便平躺在了轮椅上,而且脑袋伸出的位置,恰好方便把她的头发完全放置在一盆清水中。太牛了!小罗忍不住啧啧称赞,好厉害的发明,这种轮椅,高科技啊。小罗把男人从卫生间端出的一盆清水放到一个凳子上,把女孩的头部对着脸盆的位置放好,以便使那头秀发自然而然地落入水中。安顿好女孩,小罗也找了个凳子坐下来。经过水的浸泡,头发显得更加蓬松柔软,满满一盆,仿佛要从水中展翅飞翔。即便阅尽世间无数秀发,小罗依然为他今天见到的这一头美丽茂密的头发而暗自称叹,仿佛眼前是从未见过的稀世珍宝。抹洗发乳时,小罗的动作一下比一下慢,一下比一下轻柔,头发在小罗的手里渐渐驯顺了,一绺一绺,显出它最美好的纹理。小罗仔细地清洗着,揉、搓、按,头发一点一点变得顺滑干净。女孩因为平躺着,整个面部便一览无余呈现在小罗眼前,小罗得以更加仔细地端详女孩。女孩微闭着双眼,表情比之前放松多了,一副安详宁静的模样。女孩的五官长得其实挺美,小罗越看越觉得女孩耐看,长长的眼缝、高挺的鼻子、小巧的嘴巴,脸形也不错,只是因为太瘦,下颌骨略显窄小,加上皮肤苍白、黑眼圈太重,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女孩要是吃胖一些、腿脚灵便,要是正常健康,一定是个大美女。

小罗正想着,却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滴水声打断了思绪。小罗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声音,女孩的脸色却刹那间变得惨白,喉咙像是被巨大的气流冲开的阀门,爆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紧跟着便是源源不断的洪流,敲击着小罗的耳膜,震得小罗头皮发麻。小罗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恐怖的歇斯底里,没有任何间歇地爆发,一声比一声凄厉高亢,声声都饱含着绝望。旁边站着的男人像是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不好!尽管第一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显然已经晚了。慌乱中,男人飞速把女孩从客厅推到了卧室。小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目光紧追着那对父女,直到卧室的门重重地关上。怎么回事?小罗自言自语,不经意间,目光却被地上的一摊水吸引,一摊浅浅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水,好似一个画得太粗的惊叹号,就在刚刚放置轮椅的地方,那黄浊黄浊的颜色,在阳光下,仿佛带着某种邪魅的光亮。小罗起初还不明白,只是好奇那摊水的由来,不过须臾,便清楚了,是女孩尿床了,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尿轮椅了。大小便失禁,是瘫痪病人的常态,没有什么可羞臊的,但前提是不能被外人看到,而小罗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而且还是个青年男子,和女孩年龄相差不大。怪不得女孩会发出那样可怕的惨叫。小罗虽然长相粗壮结实,心思却非常细腻,十四岁离家闯荡,这些年,不知道看过了多少人间烟雨,经历了多少世事颠簸,辗转于各种底层的职业之间,小罗终于学会了一项谋生的本领——理发,也学会了遇事多长几个心眼。虽然常常被哥儿几个嘲笑心眼子多,但小罗觉得自己这种察言观色的本领是当下每个混饭吃的人必备的生存技能。小罗盯着那摊黄蜡蜡的尿,心里想着女孩的痛苦,多好的姑娘,就这样被毁了,生活啊!即使隔着一扇关严的卧室门,小罗依然能听到女孩的哭号,还有她父亲的怒吼声以及时高时低、含混不清的劝慰声,他一定是边帮女儿拾掇边阻止她的情绪失控。小罗能够想象那个男人的无助、焦躁和狼狈不堪,但此刻他孤零零地站在别人家的客厅里,也倍感尴尬和寂寞。心想,要不赶紧走吧,又觉得活还没有干完,就这样不打招呼走掉有点不太合适。唉!今天真是倒霉,要知道是这种情况,说什么都不上门服务了。小罗暗自懊悔,就为了多挣那二三十块钱,跑了冤枉路不说,还碰到这样影响心情的事情。

小罗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小罗正在店里听音乐,徒弟黄毛也缩在门口的靠背沙发上玩手机,这时,进来一个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穿着朴素,不像是有钱人,但一开口,竟提出让理发师到家里去。乍一听,小罗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开店一年多了,还是第一次遇到顾客提出上门服务的要求。上门服务不是不行,只是这屁大点的小城,竟也赶起了大城市的时髦。男人看小罗有点犹豫,便主动提出价格高一些也无妨。小罗想了想,反正今天店里也没什么生意,便当即拍板:理发费用五十元,路程一千米之内。男人连连说好。结果,小罗便坐着中年男人的电摩驰到了附近的红星花园。需要理发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也就是中年男人的父亲,因为老爷子有点感冒,隆冬腊月,做儿子的怕父亲出去理发加重病情,所以便请理发师到家里来理。那次,整个过程真可以说是轻松愉快。那家干净又温暖,女主人热情周到,还有那一唱一和像是说相声的父子俩……小罗被老爷子的俏皮幽默逗得不知道欢笑了几次,一次发理下来,小罗觉得自己的嘴都咧大了些。多挣钱不说,还能如此放松,这样的上门服务求之不得,也正是从那次开始,小罗竟期盼着隔三差五能有几次上门服务。

然而,没想到,这第二次……

同样是男人,同样是中年男人,人生的境遇却如此迥异。不用问,一定是这家人遭了难,小罗思忖着,大概是出了车祸,致使女孩全身瘫痪,而女孩的母亲,想必已经去了天国……正想着,中年男人从卧室出来了,脸色就像是下雨前的天空,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猛一看见小罗,似乎吃了一惊,继而一拍脑门,说了一句,瞧我这记性。小罗明白了,准是经过一阵慌乱后,他已经忘了家里还有一个理发师。果然,中年男人勉强对小罗挤出一个微笑,说,不好意思,今天可能理不成了,害你白跑一趟,多少钱?我付给你。不理了?小罗问道。不理了。那个害人精,不闹腾一两个小时根本过不去。果然,卧室那头的哭泣声并没有比之前低几分,相反,时不时还夹杂着一句恶狠狠的咒骂。小罗快速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没有理发,头也只洗了一半,收多少合适呢?算了,干脆不收了。中年男人有些诧异,脸色和缓了一些,嘴上说着,这怎么能行,不能让您白跑一趟。边说边上下摸口袋,掏出钱夹,拿出五十元递给小罗。小罗不收,中年男人使劲儿往他手里送,钱在两个人的手中被推来推去。两人都很固执,不明所以的固执,因为对方的固执而更加固执。突然之间,有点猝不及防,中年男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罗吓了一跳,男人的身体则慢慢地弯成了一张弓,颤抖着,与小罗的身体之间呈一个九十度的直角,而双手仍紧攥着小罗的双手。

小罗感觉到有很多眼泪鼻涕突然从男人面部涌出来,伴随着哭声,男人粗哑的喉咙里开始有源源不断的话语迸射出来。小兄弟,让你见笑了,老哥我实在是憋不住了,自从妮儿出事后,我没少哭过,但都背着人;当着人面哭,这还是头一回。你知道吗?我心里有多憋屈,有多难受,但是我得忍着撑着,我撑了十年了,得继续撑下去,要不然妮儿该咋办?她太可怜了。我知道我不该冲她发火,但我实在憋闷得慌,你知道吗?一个大男人,每天守着一个瘫痪的孩子,那种心情,你能理解吗?我是没忍住,妮儿一发病,我心里就像油煎了一样,我该死,我不该对妮儿使性发火……我恨我自己,恨自己没有办法让妮儿好起来,恨我的无能,但我更恨那个狗日的肇事者,要不是那碎崽把书包从十多层高的楼上扔下来,我的妮儿也不会成为这个样子。兄弟,你知道吗?没出事前,人人都夸她长得美,可是你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高位截瘫加重度抑郁,她该怎么办呢?她才二十岁,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我恨起来,真想亲手宰了那个碎崽,你不爱读书,但也不能把那么重的书包从楼上往下扔啊,把我妮儿害成这个样子……我还恨命运,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妮儿,就因为妮儿长得美,连老天都嫉妒?我那么好的妮儿,就这么被毁了……我的家也被毁了,妮儿她妈,在妮儿出事两年后,就抛下我们走了,起初我恨死她了,可现在我恨不起来了,我知道她是撑不住了,可我得撑下去,要不妮儿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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