蹚过渭河
作者: 四川沸腾1
列车在陇海线徜徉,右上方一路忧伤。从兰州到五三,火车开了四个小时,到站只有十来个人下车。右上方寻找出站口,看到有三个人接站,估摸是来接他,就迎上前说:“我就是右上方。”
中年男人和他握手,说:“欢迎右老师支援边疆。”
“他是易校长。”高个子青年说,“我叫木彬,教体育的。”
易校长介绍举牌青年说:“这是火东平,数学老师。”
火老师戴着黑框眼镜,皮肤黝黑,说:“行李在哪里?”
右上方说:“还在托运处。”
五三站只有四条铁轨,一边站台。站台外侧是一排平房,托运处就在平房里。
一个用包装木箱改成的书箱。一个用子弹箱改成的储存箱。一个大铺盖卷。席子和脸盆。大件行李只有这些,还是把大轿车过道给堵塞了。他们把大客车叫作大轿车,是厂里为火车接送站开通的。
大轿车行驶在山间的柏油公路上,两边都是连绵的黄土丘陵,山崖上没有一株树,也没有一棵草。他从植被苍茫的四川盆地来到草木稀疏的黄土高原,老是感觉眼涩口干,氧气不够用,呼吸不流畅了。
大轿车开进一条小街,两边是低矮的平房,外墙是用黄土夯成的。车子向左拐了一个弯,又向右拐了一个弯,就开上了尘土飞扬的砂石公路。五三县城看来就这Z字形的三条街,还没有他家乡的东官镇那么大。
过道对面一个年轻妇女,穿着红白条纹衬衫,留着披肩卷发,微笑着对他说:“你怎么分到我们这个鬼地方来了?”
右上方说:“不是大学骗了我,就是轻工厅骗了我。”
“地方有点偏僻,漂亮姑娘很多,”易校长说,“我帮你介绍对象,早点把家安下来。”
右上方说:“我在四川有女朋友了。”
车子左拐穿过铁路桥洞,向着一个大门开去。左门柱的木牌白底黑字:五三毛纺厂;右门柱的木牌白底红字:中国共产党五三毛纺厂委员会。
易校长请司机把大轿车开到3号楼。3号楼共三层,红砖墙,白砖缝,很好看。易校长和火老师、木老师抬行李上三楼,右上方背军用挎包,抱铺盖卷跟着。房间大约十六七平方米,摆了两张单人床。右边床上铺陈齐备,木老师坐了上去。左边床板是空的,就是他的了。
八月中旬,他在四川早就汗流浃背了,在这里只出了一点毛毛汗。
傍晚,右上方跟着木老师去吃晚饭。他们穿过灯光球场,绕过大礼堂,走进大食堂。师傅把面条挑进他的盅盅里,没有放作料就递出来了。木老师说这是捞面,作料要自己放。捞面不好吃。
早晨,右上方带着调羹吃稀饭。但是,食堂只卖馒头、面包和油条,还有小菜。不好吃。
中午,食堂没有干饭。炒肉菜多肉少,加上缺乏作料,肉片白惨惨的,看着腻人。馒头、肉片和洋芋丝,他都只吃了一半。
木彬介绍,少数早晨煮一点小米粥,少数中午煮一点米饭。
星期日早晨,右上方到盥洗室洗了脸回来,木老师还没有起床。他看手表八点过了,就叫醒木老师吃早饭。
“哎呀,忘了告诉你,”木老师眯缝着眼睛说,“节假日只吃两顿,上午九点、下午四点才卖饭。”
他走到床边坐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陇海线由东向西穿过五三县城,然后转向西北,把毛纺厂一分为二,西南边是生产区、办公区和单身宿舍区,东北边是家属区和子弟学校。早晨八点上下班,东区和西区的人群,迎面跨越铁路,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右上方留下来教书,就要踩着碎石、枕木和铁轨,每天跨越四次,感觉有些新奇。
家属区东侧就是子弟学校。一道红砖墙围成一个大操场,形状不规则,砂土地面,有两个沙坑和四个篮球架。北侧是两层教学楼,过道两边分布着教室和办公室。
在二楼阳台上,木老师说:“东边就是渭河。”
右上方看到一条水线,说:“就是成语泾渭分明中的渭河吗?”
易校长说:“就是泾渭分明的渭河。”
渭河两岸散落着没有收完的小麦、刚好成熟的玉米。河谷海拔一千五百米,气温低,日照弱,庄稼生长期长,比四川晚熟两三个月。
厂办公大楼是一幢三层楼,位于生产区和单身楼之间。组织科在三楼,右上方把分配介绍信递给口科长,口科长又递给对面的汪副科长。
第一次在工资表上签名,右上方领到了五十四元钱。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钱,本应该兴高采烈,可心里却充满了忧伤。
右上方把粮油关系递给汪会计,就是那个在大轿车上说分到鬼地方的年轻女人。她发给他一个月甘肃省粮票。右上方说马上要回四川,需要十五斤全国粮票。汪会计说要找科长审批。科长有一点胖,说全国粮票不多,只能批五斤。科长说的本地话,勉强能够听懂。右上方说五斤在路途不够吃饭。胖科长面无表情,说只有五斤。右上方还想解释,木老师说自己换五斤给他。汪会计换给他十斤全国粮票,其中五斤是她私人换的。
右上方到县城给父亲邮寄了十元钱。父母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第一次给父亲经济上的回报。母亲长期营养不良,没有熬到他毕业,在去年去世了。
吃了晚饭,天还没黑,右上方和木彬在厂区散步。木彬比较沉默,不太爱笑;受锻炼的影响,走路喜欢左右摆动。木彬身高大约一米七,要高右上方一个头顶。
右上方说想回大学重新分配,否则就不要工作。
木老师说:“你不是报到了吗?”
右上方说:“我路费不够,报到是为了领工资。”
2
右上方找到系总支书记的家,问是大学骗了他,还是轻工厅骗了他?
书记笑了一笑,说:“我只能说中文系没有骗你。”
“请把分配文件给我看一下吧。”
“文件不能带回家,也不方便给你看。”
他请求书记重新分配,进不了甘肃省轻工厅,至少留在兰州城区的学校。
书记说大学停办了十多年,四川教师也青黄不接,但是面向基层和边疆是上面决定的,名额是上面下达的,大学必须完成任务。
他说那里没有干饭和稀饭,吃不下馒头和缺少作料的炒肉,怎么活得下去?
书记说你满脸憔悴,我也满脸憔悴,都是为了把分配任务完成。
他还准备申辩,又来了四五个学生,和他同级不同班。书记住的老式平房,当作客厅的外屋较窄。一个同学把风扇撞了一下,防护罩偏到一边,不摇头了,发出嗑嗑的碰撞声。书记赶紧往回搬,碰撞声就消失了。
这些同学也是要求书记重新分配的。他们说中文系分配的地方本身就很差了,到了那里又被分到更偏远的地方。
甘肃的公路档次高,连县级公路都是柏油路面。四川的省道和国道大多还是泥石路面,车子颠簸,速度缓慢,他辗转回到家乡。
以前没有注意过父亲的头发,右上方突然发现父亲长了很多白头发了。他问父亲收到汇款没有?父亲说收到了,中午吃的肉就是用他寄的钱买的。
肥肉是嫂嫂炒的,没有准岳母炒得好,但还是比五三毛纺厂的肉好吃。右上方介绍了毛纺厂的环境,说不想回去工作了;如果在南充找不到临工,就准备回家来务农。
哥哥抬起头说:“那你大学不是白读了?”
“我吃不下那里的饭。”
“有我当兵艰苦吗?”
“我不知道你当兵的情况。”
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只有两条途径:一条是当兵提干,一条是考上中专和大学。哥哥失败了,右上方成功了,现在却想放弃城里人的身份,自然遭到了父亲特别是哥哥的强烈反对。
父亲说:“你一个月的工资,要当我做大半年的活路。”
哥哥说:“全家人累死累活供你读书,现在读出来了,却要放弃工作,我想不通。”
嫂嫂说:“你大学生又回家当农民,不是逗得别个看笑话吗?”
村里没有通电,没有自来水。用手扇扇子散热。蚊虫叮咬。家里条件不如毛纺厂,就是吃饭没有障碍。
右上方到母亲坟前,点了几支蜡烛,烧了一堆钱纸,希望改变母亲的贫困面貌。母亲没有上过学,只认识十几个字,但是拼命支持他读书。他的成绩一直都好,母亲一直感到自豪。遗憾的是,母亲去年离他而去了,他的第一个月工资,她一分钱都没有享用到。
言雪莲从公社回到东官镇的家。右上方和她登上木板楼,进入她的闺房。
他抱住她。
她说:“大白天的,楼板响动,父母听得见。”
“我轻一点,”他说,“我忍不住了。”
“那里比我工作的公社还差吗?”
“你们公社山清水秀,”他说,“那里坝上没长几棵树,山上没长一根草。”
“你是想抛弃我,故意骗我的吧?”
“我亲眼所见。”
吃午饭的时候,言雪莲给他挑鱼香肉丝,又给他挑回锅肉。准岳母说:“我炒菜炒得不好,该到馆子去买几份肉回来。”他说:“毛纺厂的大师傅都炒不到你的水平。”
言雪莲说:“你学会说恭维话了?”
他说:“两个省的饮食习惯不同。”
右上方说打算回来做临工,或者代课,或者做生意。他还可以写文章投稿,可能会有一定的收入。她说他不要工作,就是农村户口了,再找工作是不可能的。她说通过写文章来改变命运,那是很渺茫的事情。反正,他提出一种可能性,她就否定这种可能性。
“关键是,你是农民,我是干部,别人会笑话我的。”
“我把户口关系带回来了,可以想办法上在城镇。”
“户口跟着工作走,你没有工作,上不到城镇。”
他捧着她很有气质的脸,说:“如果我硬是不回五三工作,你准备怎么办呢?”
她的脸让他捧着,说:“我们恐怕就只能算了。”
“我们没有爱情了吗?”
“我们不顾现实了吗?”
木楼上有两间屋子,他睡大屋,她睡小屋;正式睡觉前,都在小屋度过。他们天天都要做爱。
3
右上方从东官到南充,坐短途班车一个小时。在南充住一夜,坐长途班车到成都,遇上中途堵车,用了十一小时。在成都住一夜,坐147次直快列车到五三,接近二十八小时。
右上方请木老师托朋友从兰州买回一盏台灯,请易校长托熟人从上海买回一个煤油炉。台灯、煤油炉和其他烹调用具,花费了他大半个月的工资。寝室一角成了厨房。四川油辣子是辣子油,辣椒面少,熟菜油多。五三油辣子名副其实,只用油把辣椒面浸湿。四川植物油是浓黑色的油菜油,五三植物油是淡黄色的胡麻油。四川的醋和油都是浓黑色,五三的醋和油都是淡黄色。他用玻璃瓶做四川泡菜,可以下面吃,也可以下稀饭。
在陇海铁路旁边,农民出售农产品,形成了一个菜市场。右上方放学路过,顺便买好蔬菜和姜、葱、蒜、芫荽等作料。早饭和午饭没有吃饱,他晚上就炒蛋或者煎蛋煮面吃,补充一些营养。
小食堂开办了一段时间,中午可以买到米饭和小炒。小炒没有川菜好吃,但是比大食堂要好一点。小炒比大食堂贵几倍,米饭需要全国粮票。除了单身职工、厂里客人外,双职工偶尔不想做饭,也会在小食堂打米饭和荤菜回家吃。食客太少,经营亏本,小食堂后来很快关闭了。
这里工资比四川高十元,每月都有一些结余,但右上方寒暑假探亲把结余用了个精光。
右上方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你还没领结婚证,还有选择的余地。”
“我们恋爱两年了,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易校长是部队营职转业干部,任子弟学校校长以前,是厂宣教科副科长。
易校长说:“你是人才,省轻工厅很难放你走,短期内更不可能。”
“短期内是多久,一两年,三四年?”
“三五年,八九年,谁说得准?”
“如果规定三年,我就安安心心、兢兢业业地工作三年。”
“没有明确的政策,厅长也无法给你打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