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作者: 李雷

早晨起来,阳光灿烂。

赵亚明头天晚上玩手机太久。其实也不算是玩手机,就是觉得无聊,打发时间。不想看书,也不想下楼和爷爷奶奶爸爸哥哥一起看电视,没有朋友。玩手机也没有和同学联系,就是玩那种最幼稚的消消乐之类。玩一会儿就觉得眼睛很涩,特别没有意思,四下看看空空荡荡的房子,只有转动的电风扇呼呼作响,楼下隐隐有电视连续剧里矫情的对白。他不觉得困,也不想继续玩手机,实在不知道干嘛。

起得有点晚,以致东壁邻居五层高的楼都没有完全挡住太阳。当然赵亚明本身也是站在三楼楼顶上。楼顶上没有所谓的风景。小镇虽然楼房林立,但给人一种粗糙、简陋、杂乱、拥挤之感。几乎没有绿色。赵亚明知道不少人家院子里都有小块的菜地,但那葱茏的绿色都被灰色的水泥房顶、杂乱的墙壁、五花八门的窗户挡住了。偶尔能看到一抹,也像是岩壁中的青苔一样可怜,没有生气,备受挤压。自家的房顶也不算干净,不知从何而来的枯叶堆积在边缘,都沤烂了。房顶不平,中间的小坑里堆着同样沤烂的叶子。大龙曾经想把它变成一个晾麦场,滑轮都装好了,但一直也没有用过。现在,那个没装绳子的滑轮已经生锈,像一只无所事事孤独的鸟。奶奶曾经嘟囔过几回,想把它变成菜园,但终因房前空地里的菜吃不完又卖不掉而作罢。

爸爸赵春平的喊声从脚下传来,赵亚明又四下看了看才走下去。这座三间三层的楼房该是爸爸最大的成就吧,赵亚明想,觉得有些不以为然。不是觉得这楼不好,而是整个环境都不好。他没有志得意满的感觉,但往下走的时候,他本能地要把肚子挺出来,而这个身姿的本身,让他不由得豪迈起来,就算他无心豪迈,至少也会欣慰地想,自己将终于可以以一种较为体面的方式,离开此处了。今后,自己也许会再来,但那又将是何年呢?

爷爷、奶奶、爸爸和大龙都坐到餐桌边了,爸爸正在盛饭。与镇上的同龄人相比,爸爸显得要年轻一些,虽然鬓角也有了点白发,没有想象中的年轻,但皮肤要好得多,白,而且皱纹要细一些。关键是,他没有那么多暮气,倒不是说意气风发什么的,不是。倒是镇上有些意气风发的中年人,穿着考究,神情不可一世,几里外都能闻到他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气味。爸爸是给人一种认真的感觉,好像他随时都能进入工作状态,此外就是和气,与人为善,略带职业性的和气。这才是赵亚明印象里的北京中年人,一言不发都透着一种积极向上的气质。至少和老家的中年人相比是这样的。

“抓紧吃饭,吃完之后,你和大龙把烟酒送到饭店里,然后,你奶奶过去看着烟,你们把酒、饮料都放桌子上摆好。我还要去请你姥爷他们,等都差不多了,你过来把你爷接过去。”

爷爷腿脚不太好。

爸爸做事总是这样有条理。他是昨天上午到镇上的。半个月前,他通过手机就和大龙把请客的事情定了下来。临回来前几天,他又通过手机跟饭店商量了酒席和价钱,昨天从市里下火车后,又从市里把酒、饮料、香烟也带到了家,既有打车的体面,还省了“中间商赚差价”。在家简单吃过午饭,下午还带着赵亚明走访了几个长辈亲戚。爸爸并不是很能说的人,有的时候还有些腼腆和磕绊,他只是显得很诚恳。但他的诚恳并不能全部得到好的回报,有些衣着相当寒酸的老人在他面前摆架子,倚老卖老。这样的时候,赵亚明心里颇有些不甘。但爸爸完全不以为意。比如有个老头对爸爸说:“老婆没有回来啊。”爸爸说没有,老头就说:“咋恁能省,就差那两个车票钱呀。”爸爸说:“回来也帮不上啥忙。”老头就说:“唉,外面打工也的确不易。”那种怜悯之情,好像是在掏钱打发叫花子一样。事实上,爸爸递给他一根烟,他猛抽两口,连说好烟,爸爸笑着又递给他一根。

吃饭的时候,大家话都不多,奶奶偶尔问爸爸两句什么,爸爸偶尔问大龙两句什么。赵亚明想着爸爸的事,觉得从某种程度来说,爸爸与这个小镇是不那么协调的,他想,要是自己有能耐,能让爸爸妈妈不再回来该多好。事实上,他是一个没有远大理想的人。他只是朦胧地想留在北京过一种不缺钱的普通生活,也还没有任何所谓的人生规划。但是,他从来都不缺对父母,也包括对爷爷奶奶和大龙的感恩之情,回报之心。

赵大龙吃得很快,又多又快,吃完了说:“我去借个架子车,一趟就完事,顺便还能把俺爷也拉过去。”

“嗯。”爸爸停了一下,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好像自己把架子车这个事忘了。然后爸爸说:“行,这样也省得来回跑路了。你爷过去后,就坐在那里看着烟,你奶还能在门口跟人家打个招呼。”

赵亚明也觉得大龙这主意不错。

大龙很快就把架子车借来了,一头的汗,也不擦一下,就去搬酒。赵亚明连忙去帮忙,大龙说:“不用,不用,又不多,你别也出一身的汗,把干净衣服弄脏了。”

大龙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恶意,或者不满,甚至没有调侃,显得过于一本正经了。赵亚明不管,往车上搬啤酒。

“还是上学好啊。”从家里出来后,大龙感叹一声,“你看你,已经可以收账了,我就替俺爸俺妈少收这么一回子账。”

红白喜事到别人家随份子钱叫放账,自己家办事等别人来随份子,叫收账。现在,子女上大学的酒席规模,是直逼结婚的,至少可以与满月酒之类等量齐观。赵亚明知道他哥的感慨是真的,也许是他想结婚了吧。赵亚明曾经觉得把升学酒宴这么办,多少有些庸俗。不过,他也不反感,他愿意配合爸爸做完全部流程。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少事可做,他不过是一种名义或者借口。

“唉。”大龙叹了口气。他有粗壮的双臂,此刻,这两只绷紧的胳膊,正推着架子车的两根车把。路很平坦,但此时有个小小的上坡。

“怎么了,我来推吧。”赵亚明问,好像大龙真的是在嫌累一样。

“弟,”大龙说,“好好弄,缺钱啥的跟我讲,学点有用的,再苦这四年,也就见亮了。别跟网上说的那样,急着搞对象,没用,没有钱,谁都是个屁。”

“嗯。”

赵亚明隐约听说大龙在搞对象,女的让他买辆车,可是他根本没有钱,连买一个车轮子的钱都没有。赵亚明在县城念书,并不常回镇上来,大龙每学期要过去看他几次,送东送西的。他们之间交谈不多,主要是赵亚明不知道该和大龙说些什么。大龙常常会说一些事,说他在镇上的事,或者是他干活的事,有时候说得还是挺起劲的,但是往往说到兴头上,一看赵亚明没有太多反应,就没有了兴致。他们不像有些兄弟那样相互嫉妒。而且大龙在外,很以赵亚明为豪,赵亚明在同学面前也会主动介绍说:“大龙,我亲哥。”赵亚明有时候甚至为此略略有些苦恼,觉得大龙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自己却不知道怎么样和他有更深的交流。他为那种说不清楚的生疏感而惭愧,有时候他还会恍惚地觉得,大龙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是爷爷奶奶捡的野孩子。

“其实我根本不愿到外面。”大龙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以后看吧,真要是不行再说。”大龙已经做过好几个事了,现在在做装修。大龙在合肥、上海、杭州的同学都劝他也过去,他不愿意去。至少,奶奶是这么说的。奶奶说:“你那点出息,那个死妮子咋就那么好。”奶奶是笑着说的,不算是埋怨。奶奶肯定不想让大龙走。奶奶还要照顾腿脚不利索的爷爷,一个人肯定会显得吃力。

赵亚明只和大龙说过一次“那个死妮子”的事。当时他问:“大龙,你对象上到啥学才不上的?”他指的是学历。大龙苦笑一下说:“哪有对象,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大龙的语气里有一种很少出现的不耐烦,那是要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赵亚明有些遗憾。他依稀记得谈对象都要讲容貌、学历和工作的。谈容貌,他觉得不太合适,谈工作又有点俗,而且在镇上,能有什么工作呢?没有想到谈学历,也不行。赵亚明也曾在百忙的学习中想象过大龙的“那个死妮子”,但似乎总是脱离不了班上几个女同学的样子。他与那些女同学并不相熟。但有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心里衡量一下。但那些女同学要么打扮上有问题,要么气质上有问题。总之,赵亚明不太相信大龙会找一个能把班上女同学全部优点加在一起的姑娘。

但是此刻,赵亚明又想,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大龙应该找对象了,他找什么样的,自然有他的道理。关键是,他有这个权利呀。赵亚明又想到自己,觉得有些羞涩,有些蠢蠢欲动,又有些怅惘。他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不应该急着搞对象,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学习、学习,不辜负爸爸妈妈的希望。

“有学问的到外面吃香喝辣,没学问的到外面不是一样吃苦。”爷爷突然说。他的头发全白了,脸却又黑又黄,皱纹深得像是风干的伤口。他一天难得说上几句话,上厕所的时候,喊人;饭晚的时候,喊人,仅此而已。他总是坐在那里睁着眼,却似乎啥也不看,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啥,奶奶也不知道。奶奶说:“你呀,就是一个造粪机器。”大龙看看爷爷,说:“你是不是抽根烟?”爷爷不吱声。大龙就停下来对赵亚明说:“给俺爷点根烟。”赵亚明闻到爷爷身上有股馊味儿。爷爷看看他,眼神里有一点对陌生人的谢意。“俺爷真是个能享受的人。”大龙说,“都这样了,还该吃吃,该喝喝。时不时还得要根烟抽,来人了还弄两杯酒喝。”大龙的语气里,好像很羡慕爷爷。

他们继续往前走,爷爷享受着那根香烟,抽完的时候,弹烟蒂的动作相当熟练,烟蒂飞出去的弧线堪称漂亮。后来一直到饭店,爷爷都没再说话,把他从架子车上往下搀的时候,大龙给了他一包烟,一个打火机,说:“给你的,好好享受你小孙子的福气。”

赵亚明不同意大龙对爷爷的看法,即使只是刚才那一鼻子馊味,他也觉得爷爷可怜,而不是会享受,他说:“爷爷能享受啥呢?”

“能享受的多了,两个孙子拉着他,坐在酒堆烟堆里,这还不享受?”大龙说,“你呀,别把你的享受跟他的享受相比,你觉得打游戏享受,他打三分钟就会累得淌眼泪。”

“搁北京,他这个岁数……”

“搁外国该生病的时候也得生病。”大龙抢着说。他一向不太喜欢人家用外面大城市的标准来衡量眼下小镇的生活,但赵亚明觉得大龙这是典型的农村人的人生观,是小镇的幸福理解模式,是爷爷辈的没见过世面的愚昧和执拗。而且,有的时候,大龙就连神态上都是那样的,有一种长兄为父式的霸道。他在心底暗暗同情大龙,所以没有再争辩,默默跟着向前走。过了一会儿,大龙又说:“大学生在外也不容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学,学到顶级的好成绩,才能找到好工作。可是,有了好工作,又能挣多少呢……”他停下不说了,似乎如果按他的思路分析下去,赵亚明最后是死路一条了,可大龙根本又不愿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最后,他叹了口气,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不太懂,看手机上说得挺邪乎的。”

赵亚明也笑了笑,虽然大龙并没有看他的笑脸,但他仍然觉得自己的笑一定是一种宽容的笑。

街上的人都跟大龙打招呼:“大龙,这是你弟吧。”大龙总是很自豪:“是呀,考上北京的大学了,又要回北京了。”人们打量赵亚明或者直接和他打招呼,赵亚明有些不知所措,他只会说“你好”。而这种过于正式或者叫官派的打招呼方式,家乡人是不太接受的。在小镇上,完全没有亲戚关系也总要扯出点亲戚关系才好,所以几乎所有人之间都有些瓜蔓子亲戚,他理不清。

到了饭店,卸了烟酒,安顿好了爷爷,大龙还到后厨看了看。说是后厨,其实是在当院。这家朝东的饭店门脸不大,基本上来说,只能算是一个过道,摆着一张长条桌和几个长条板凳。桌子上摆着各种食材,主要是青菜。长条凳供各类闲人坐在那里聊天。从这间门面走进去,虽然院子不大,但给人别有洞天之感。院子只有两丈宽的空地,靠北有一间小厨房,厨房前的一大片地方,搭了个透明的棚子,厨房里是锅灶,棚子下面是食案、冰箱和各种装菜的盆子,算是个透明化的厨房。院子另一侧是一排六间房子,房子摞房子,共四层,靠南头有楼梯和厕所,每层都一样。

他们家的宴席摆在二楼,走廊的北头,有一张桌子,两个人在记账、收账。客人有早到的,都在店门里坐着,他们搬烟酒上去的时候,楼上空空的,还没开始摆呢,两个亲戚就来了。大龙带着赵亚明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闲话,放了两包香烟。然后,他们就一起挨屋去摆放烟酒,每间屋里摆两张桌子,每张桌子上放两包烟,都拆散了装成满满一碗。第一间屋,大龙教赵亚明怎么弄,到第二间屋的时候,赵亚明就学会了。大龙就开始说闲话:“你学得还挺快。”

“这有啥学的。”赵亚明觉得这实在不是在夸他。

“唉,是呀,摆个烟是没有啥学的,可是在咱这地方,要学会跟人打交道,又不吃亏,又让人待见,那可不是容易的事。”

“哪儿都一样吧。”

“还是一个地方一个样。你看你,在北京估计行,在咱这个地方,我看就不行。你呀,跟我不一样。我要是在老家弄不到钱,我就到外面去,打工嘛,又不是我一个,我也不比别人笨。你呢,就不一样了。你只能回北京,你要是从北京回来,不管是什么原因,大家都觉得你在外面混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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