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垛

作者: 芦芙荭

收完麦子,男人就将麦草垛在打麦场上。

新打的麦草黄灿灿的,垛起来的麦垛也是黄灿灿的,像铺了一层阳光。

早先的时候,打完麦,整个打麦场都是麦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错落有致,像是烟烟细雨后野地里长出的蘑菇。到了晚上,打麦场上就热闹了。大人小孩都跑到打麦场上来,三个两个地坐在麦垛前,女人们用麦秆做草帽,男人则用麦秆做蝈蝈笼子。黑夜里,总会有些暧昧的眼神像是长了翅膀,在麦垛间飞来飞去,飞着飞着就会纠缠到一起。于是,麦垛间就有了骚动与不安。小孩子们更是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在刚刚垛起来的麦垛上打洞,在那里翻筋斗、捉迷藏。玩着玩着就在那里睡着了。大人们回家睡觉,发现炕上少了一个孩子,并不着急,也懒得去寻找,第二天早上起床,他家的孩子说不定就从哪个麦垛里顶着一头麦草钻出来,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带着夜露的麦香。

后来,麦垛一年一年地减少,到了今年,整个打麦场就只有四五垛了,看起来孤零零的。

傍晚的时候,男人就喜欢一个人跑到打麦场,静静地躺在麦草垛上。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新打的麦草,蓬松而柔软,淡淡的麦香,一缕一缕往鼻子里窜,那暖烘烘的香味,仿佛还带着太阳的味道。偶尔吹过一阵凉风,拂面而过,夜便被惊醒了。各种虫子的鸣叫声在黑夜里此起彼伏,前一声还很遥远,后一声就似乎跑到了耳边。有时候,男人还能感觉到,那虫子就在他的身上蹦来跳去,像是在跳舞。小虫子爬过脸上时,有种痒痒的感觉,麻麻的,酥酥的。男人恍惚觉得是小月在用发梢逗他。小月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他躺在麦垛上时,她总喜欢静静地注视着他,用她的发梢轻轻地在他脸上撩来撩去。细软的发梢划过他的额头、眉毛,再划过鼻子。等它从嘴边划过时,他便轻轻地用嘴唇含着那发梢,闭上眼,天上的月瞬间就没了,只有小月那好闻的体香静静地向他漫漶过来。小月身上有着一种比麦草更让他沉迷的香味。

远处的灯亮了起来。灯光下,是一个新修的小广场。水泥地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一群女人跳起了广场舞,高昂激扬的音乐,扭动的腰肢,抖动的带着红绸边的扇子,好像是要把黑夜赶跑似的。广场修好不久,村里的女人们就占领了那块地方。她们白天坐在村里大槐树下打麻将,天一黑就去广场上跳舞,有人围观了就跳得欢势些,没有人看了,就跳得懒散些,风雨无阻。

过去那里是一大片麦地,夏天麦穗黄时,金灿灿一片。那是村子里最肥的土地,好地就跟村里的好女人一样,谁都喜欢。过去,村里人为了那块地,邻里之间没少红过脸。那些地陆续建起了几个工厂。一片一片的厂房,逼退了一块块麦田,肥得流油的土地被冰冷的水泥覆盖了。一拨一拨操着不同口音的年轻人来到了这里。这些人的到来,让这片宁静的村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工厂的周围一些小饭馆、小商店陆陆续续地开了起来,很快就形成了一条街,轰隆隆的机器声彻夜不停,从那时起整个村庄开始失眠了。

新建的工厂对男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影响。男人的地比较偏远,怎么占也占不到他的那块地上去,他依旧种他的地。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村子里那些卖了地的人家,拿到了钱,就开始将老房子推倒,建楼房。那些工厂的工人,还有那些来这里开饭馆做生意的人,天天到村里寻找出租房。这让许多人家都动了心思,有的人家干脆贷款把新房盖起来,好像只要把房子盖起来那钱就会往屋里飞似的。

周围的楼房盖起来,男人的房子被挤在中间,就越发显得窄小和破旧。但男人却喜欢这种接地气的感觉。坐在屋里吃饭,鸡就围在他的身边,掉一粒米粒,鸡们就一哄而上。鸡被他养得不再怕他了,有时候,它们还会飞起来去他的碗里抢食。男人就笑笑,说,真是反了天了。就再倒些饭到地上。鸟也似乎不再怕他了,常常有鸟趁他不备飞进屋里,惊慌失措地抢点吃食,在屋里飞上一圈,再从大门飞出去。

男人偶尔也到那条新街去转转,给家里买点日常用品。新街建起来给男人的生活提供了很多方便,之前买个小东小西要跑好远的路,到镇上去,一来一去就要占用半天的时间。现在,这里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小饭馆、杂货铺,东西都堆到了门口。进屋都得从那些货物中间往里挤,弄得人眼花缭乱。这些小店铺白天的生意并不怎么样,到了晚上,工人们下班了,这条小小的街道就像是涨满了水的河,满满当当到处都是人。吃饭的买东西的闲逛的全都集中在这个档口。据说,工厂里有好多的年轻夫妇,他们白天上班不在一起,晚上睡觉也不在一起,工厂刚建起来,都是大宿舍,只有吃晚饭的时间,才能见一面,腻歪一会儿。因此,这段时间对这些年轻夫妻来说,是最宝贵的了。

小街的最西头有几间店铺,没什么商品,远远看过去,橘红色的灯光下,玻璃门里晃动着几只白生生的大腿。

有一天,男人从那里经过。男人已记不清他为什么从那里过。那时是白天,街道上并没有几个人,男人扭过头,看见一个女孩坐在那里。女孩手里拿着一片小方镜对着太阳,顿时,一团光就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扑向了街对面的墙上。那团光有些迷离,有些恍惚,有些不确定,在墙上晃着晃着,竟然就晃到了男人身上。男人吓了一跳,女孩也吓了一跳。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对着男人笑笑。就在那个女孩抬起头的一瞬间,男人吃了一惊。那个女孩的眉眼竟然如此像小月,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时,一个把嘴抹得像只喇叭花的女孩走了过来,说,大哥,来做个按摩吧。说着还向他勾了勾手,那眼神,就像是春天山上刚刚开放的野桃花。女孩说,大哥,来呀,快活快活。男人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

男人回到家,半天都没平息下来。这世界上还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要不是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男人真以为那女孩就是小月。

现在想来,小月就是上天给男人的一个梦,一个美丽而短暂的梦。

那天傍晚,天空正零零星星下着雪,雪不大却冷得出奇。男人从外面回家,他是奉父亲的命到外村借粮去了。那时的男人还是个小伙,他驮着一袋玉米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村边的一棵核桃树下似乎有个人。核桃树下堆着一堆玉米秸,那人把身子靠在玉米秸上,大概是冷的缘故,双手抱在胸前紧紧地缩着身子。

男人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个女孩。女孩穿着一件肩上打着补丁的小花袄,一条单裤倒是有六成新,脚上的灯芯绒布面的鞋子,一只系带系着,另一只系带像条猫尾巴似的耷拉在脚面上。她的头发蓬乱,也许是饿了,也许是累了,竟然在这样冷的天睡着了。

男人放下肩上的口袋,“喂”了一声,女孩这才睁开了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她似乎有些害怕,把身子缩得更紧了。雪越下越大,眼见着天就黑了。男人没顾得多想,背起那个女孩一口气回到家。

父亲见儿子回来,肩上没有了装粮的口袋,背上却多了一个姑娘,着实有些吃惊,直问儿子,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没有说话,母亲帮着他将女孩放在炕上盖好被子,这才忙着去灶房烧火熬姜汤做饭。父亲不再问什么,坐在火塘前不停地给火塘添柴,他用手里的烧火棍在火塘里捅了一下,火塘里立时蹿起一串火星,像烟花一样在空中绽放了起来。

小月就这样进了男人家。家里本来就缺粮,现在又平白多了一张嘴,压力更大了。

虽然父母待女孩很好,但女孩总是显出很紧张的样子。过了好几天,他们只知道她叫小月,她的家在哪里,为什么跑到这里?任凭怎样问,女孩都闭口不答。好在她对男人很信任也很依赖,不管男人去干啥,她都紧紧地跟着,她就像一块胶布似的,紧紧地黏着他。也只有和男人在一起时,她才松懈下来,脸上有了笑容。

下地干活,出门办事,男人也只好带着她。时间一长,村里人见了他们就开玩笑说,真像小两口。男人听了这话望着小月也不辩解,小月呢,只是低着头抿着嘴笑。

男人很喜欢小月抿嘴笑的样子,像一朵含羞花。

有一次,在地里干活,小月要解手,让男人去给她站岗放哨。男人站在那里,见不到草丛后的小月,却见树藤上红红的野果子,就爬上树去摘。野果子红得透亮,像是一滴一滴的血。男人欢喜得不得了。小月解完手从草丛里出来,见男人坐在树上,就说,你偷看我了?眼睛却是亮亮的。男人说,没,没,你看我是在给你摘野果子呢。

小月又抿嘴一笑,说,偷看就偷看了,还不承认。

打完麦子时,小月来男人家都半年了。那时,麦场上堆起了一垛一垛的麦垛,男人就带着小月去打麦场,两个人躺在麦垛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听着耳边的蛐蛐叫。男人突然有点冲动,他悄悄地将脚伸过去想试探试探,脚伸过去,正好碰到小月的小肚子,猛然就听小月尖叫了一声,那种撕裂的叫声吓了男人一跳。他坐起来,看见小月整个身子就像筛糠一样颤抖了起来。

怎么了?男人问小月。

小月捂着肚子只是哭,男人伸过手紧紧地把小月揽进怀里。

男人说,对不起呀,小月,我不该这样。

小月说,不怪你,这是我的事。

男人心里明白,小月一个人跑出来,一定是被逼无奈的,他一直想小月能说出来,这样他才能为她分担。这么长时间,小月不说,他也就不问。

但那天晚上,小月终于开口了,男人没想到小月的命竟然那么苦。

小月出生时,母亲就因难产去世了。后来,父亲给她找了个后妈,后妈对她特别不好。三岁起,大冬天的,每天晚上,后妈一上床就会把她冰凉的脚塞进小月的小肚子上让她暖。现在晚上睡觉,只要一见到脚小月就会害怕。更可气的是,后妈不知什么原因欠了别人的债,为了还债,后妈竟然收了一个小月并不喜欢的男人的彩礼钱。

小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偷偷逃出来的。

听了小月的哭诉,男人对小月说,小月,你将来做我的媳妇吧,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可谁能想到呢?小月最终还是离开了。

现在的打麦场,只属于男人一个人,四五垛麦垛也只属于男人一个人,没人和他争,没人和他抢。村里的女人有了那个新修起来的广场,谁还去打麦场争麦垛呢?男人们更是没人去了,他们要么打麻将,要么几个人一起去新街上弄几个小菜喝酒。尽管女人们像看管犯人似的看管着自个儿男人,但男人天生就是那偷腥的猫,背过自家的女人,就会跑到街西边的那几间洗头房去。很快,村里男人也都发现那个女孩长得像小月了,有人就当着男人面说,她简直和小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还说,那女孩的活做得好,生意好得不得了。这话好像是给男人的心里灌辣子汤,男人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男人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依旧去打麦场睡麦垛。但现在,他睡在麦垛上,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他满脑子都是小月和那个女孩子的身影,有时候,时光混淆,他也弄不清谁是谁了,他甚至认为那女孩就是小月。

闲下来时,男人总也忍不住去街西边那里晃荡,他就是想看那女孩一眼。

那个女孩似乎和别的女孩不一样,那些女孩坐在那里,不是嘴里嗑着瓜子,就是在对着镜子描眉抹口红,有时还用一把小刷子在脸上刷。而那个女孩,总是喜欢把镜子对着太阳,把那团扑朔迷离的反光在街对面的墙上晃来晃去。

男人老去那里,村里男人见了,就开玩笑说,别舍不得钱,花点钱全当是和小月睡觉呢。你想想,你的媳妇小月天天让别人睡,自己却不睡,多亏呀。这话说得男人有些恍惚。一时间,在他的心里,那个女孩竟然真的就是小月似的。女孩的生意有时好,有时不怎么好。生意好时,他的心里竟隐隐有些痛,好像那些男人真是睡了小月似的。

那天,造纸厂来人和男人商量收购麦草的事。这两年,种麦的人越来越少了,麦草倒成了紧俏货。麦子一收完,几家造纸厂都纷纷派人下乡来收购麦草。今年的麦草价钱比去年又涨了三成。男人谈好了价钱,收了定金,当即就和造纸厂的人签订了收购合同。

那天下午,男人怀里揣着造纸厂给他卖麦草的定金钱,就去了新街。

男人老去那里转悠,其实那里的那些女孩早就认识他了,开始的时候,那些女孩见了他,老远就大哥大哥地叫。有时候还故意把衣服往下拉拉,向他飞媚眼。有一次,有个女孩竟然动了手,拉着他的胳膊把硕大的胸往男人身上贴。时间一长,知道他是光看不做的穷光蛋,再去时,就不再搭理他了。有时还对他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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