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彩
作者: 文清丽文清丽,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就读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深造班),现任《解放军文艺》主编。出版有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光景》。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解放军报》第九届长征文艺奖,第四届“中骏杯”《小说选刊》奖,第十九届《小说月报》百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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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在步兵一○五师后勤部政工科当干事,忽然接到一封信,是省城一位大四学生写来的,说,他本周要来看我。
大学生是笔友,因为我平时写写画画,就不时接到一些读者来信,在众多写信者中,我选择了与这位大学生通信。他在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上学。我是没考上大学才参军考上军校新闻系的,对能考上地方大学的人崇拜之至。
我虽然没见过大学生真人,但他给我寄了一张照片,他穿着学士服,戴着有流苏的黑色学士方帽。五官还是比较耐看的,眼睛不大,有神。嘴唇厚,看起来老实。脸的轮廓比较清秀,还戴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是个大学生。
我的好朋友、师医院B超室的少尉技士许妍妍看了照片良久后,一字一顿地说,男人最怕个子小。这张照片看不出人有多高。我说他在信中说他一米七五。我才一米六,一米七五可以了。
可他没咱们师宣传科周干事个子高呀,你看看周干事一米八,180/88的军装穿在身上真像给他定做的,那么合体,那么帅。
哎,周干事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找他呀?他没有女朋友,会写文章会拍照又会做饭,还会体贴人。
妍妍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盯得我心里毛毛的,我说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她眼睛边眨巴边问,你怎么知道他会体贴人,他体贴你了?
我一听这话,心紧张了一下,怎么情急之中,说出这样的话来!略一思忖,立即回击,胡扯啥呢!人家说的是革命战友之间的体贴。纯洁如雪,磊落如光。我说着,不由得想起年初的一件事来。我和周干事一起到部队去采访钢一连,经过一条小河,看我面有难色,周干事二话没说,背起我就蹚水而过,这事当然不能说。妍妍是北京人,心地善良,工作更是没说的,大小领导看病都点名要她亲自做B超。当朋友也能肝胆相照,缺点就是管不住嘴,按她自己的话说,明知道别人的秘密不能说,可是装在心里,就像怀里揣着一颗手榴弹,不扔出去,生怕在自己手里爆炸了。她知道了,等于我们整个步兵师的人都知道了,这会让我特难为情。大家毕竟在一栋楼里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整天让别人嘚啵嘚啵你,领导怎么看你?
大学生来了,住在哪儿?我住在师部单身干部集体宿舍,巴掌大的一间房子。师里招待所有两家,二招就在师部院子里,就是办公楼后面像城堡式的四层小楼,我随时可以悄悄溜出去看他。离我的宿舍也不到八百米,下班了信步就可到。可是住二招需科长以上的领导签字同意。一招除了保证官兵的住宿,还对外营业,也就是说出钱就可入住,但离师部三公里路,在马路边上,车叫人吵,食宿当然比不上上级领导来住的二招。我想远就远些,否则给科长怎么开口呢?科长大我十几岁,是中校,上过前线,还立过让我等望尘莫及的一等战功,调到科里以来,我从来没见他笑过。他每天上班背着手,昂着头,目不斜视,走起路来皮鞋嗒嗒作响。我刚到师部,还想好好干事业呢,可不能因为这事给科长造成不好的印象。他可是我的直接领导呀。
吃饭好说,食堂就在宿舍旁边,伙食还是说得过去的。还有我房间带个小厨房,虽然小,简单的饭菜完全可以对付。师部对面家属院有军人服务社、菜市场,里面生活用品很齐全,虽然我不太会做菜,但包的饺子、擀的面条还是能摆上桌面的。大学生也是西北人,他说过一天吃三顿面食他都不烦。一想起我们俩在一起包饺子的情景,我感觉脸热热的,想必红了。我立即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因为平时不做饭,锅碗瓢盆全部拿出清洗,擦拭得能照出人影,我累得直不起腰了,仍咬着牙,又新换了一罐煤气,粮米也准备妥当。
看着整洁一新的厨房,我又想是不是学做几道菜呢。师医院的外科医生杨梦沪,是上海姑娘,烧得一手好菜。不,这样大学生会不会认为我太有心计,一个北方人,还会做南方菜。男人可不喜欢有心计的女人。身上有短板,才能让他有机会表现怜香惜玉。女人太能干了,还要男人干什么。不少小说影视剧里,男人都喜欢笨笨的,没有多少脑子的女人。这样的人,他好驾驭。这么一想,我果断地放弃了学做菜。
杨梦沪医生,按说我们俩最有可能成为好朋友。我军校毕业后,分到师医院院办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她。我一直没想通门诊部、住院部和单身宿舍都在漂亮的楼房里,院办却在宿舍楼后的窑洞里。我提着行李刚进院子,就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在黑板上抄一首诗,字很漂亮。我打量了一下左右各三孔窑洞,一时不知该进哪个窑洞,便微笑着问,同志,请问报到在哪个办公室?她没有说话,仍头歪着写粉笔字。我又问了一句,她很不耐烦地说,对面中间那间不就是,不识字呀。我这才看清那个窑洞门牌上写着三个字:组干宣。
虽然初次印象不好,可了解后,知她是省城军医大学毕业的,平时也爱写诗写散文,而且能大段背萨福和茨维塔耶娃的诗,让只喜欢汪国真诗的我,特别佩服。她经常对我说我是她有共同志趣的好朋友,没有之一。我很兴奋,也以为我就是她的好朋友,只要有空就到她宿舍找她玩,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逛双秀公园,一起吃她做的好吃的菜。但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渐行渐远。年底师医院干部考核,杨梦沪投了我反对票,理由是我太散漫,经常借口写稿子不出操。虽然确有其事,可作为好朋友,她怎么不当面提醒,而要在关键时刻给我来这么一下,可见格局太小。我因为半年之间,在军报和军区报发表了四篇新闻稿,调到了师后勤部政工科。到师机关报到时,师医院好几个女干部送我,其中就有杨梦沪,帮我提着大箱子,我感动得差点要跟她和好了。谁知不久,就听说她背地里跟人说,我脑子太笨,肯定在师里待不长。我当时气得再也不理她了。你说,这样的人能把看家绝活教给我?况且她也是单身,到了我们女孩子最害怕的年龄——二十九岁,这个年龄还不结婚别人就会给你封一个光荣的称号——老姑娘。杨梦沪总以为自己学历高,长得漂亮,非上海人不嫁,可在偏远的西北小城找个上海男朋友,真的就像天方夜谭一般。更何况杨梦沪自恃才高,一点都不随和。据我们师单身女干部根据自己的相亲体会得出的结论,男人找对象不见得因为漂亮和才气,男人更多的是想找一个脾气好,性格温柔的女孩子当老婆。我们师医院不少医生护士都愿到省城军医大学去进修,学技术当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利用这个机会,在省城找个好对象。每年都有到省城医院学习的名额,可最终实现愿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刘护士,我没见过,我来时她已调走了,听说长相一般的她很会来事,学习不到半年,成功地拿下了自己的师傅。还有一位是口腔科张医生,到省城学习时,帮一位大领导成功地拔下了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据说其他医生认识领导,不敢拔,而我们师的女医生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大领导,只把他当一般病人对待),学习一结束,大领导一发话,张医生就顺利地留在了省城医院。要知道此医生在我们师,技术一般般。这是杨梦沪告诉我的,这两件事可真是气坏了她。她认为这两个人能离开我们师,走的是歪道,玷污了人格,她瞧不起她们。就因为她的不将就,就一天天地变成了老姑娘。老姑娘怎么能看着我跟省城的一个大学生恋爱成功?再说大学生来看我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我跟他的一切恋情都是纸上谈兵,万一见光死呢?呀,呸呸呸,乌鸦嘴,大敌当前,一枪未发,怎么就已经断定自己必败。打住,打住。
吃住问题解决了,我又计划如何美化自己和住处了。房子里,一柜一桌二椅一张单人床,布艺沙发前摆着一个小茶几,还有一台新买的海燕牌电视机。生活硬件一个不少。下一步,就是墙上的布置了。我床对面墙上贴着一张印刷品,上面是美丽性感的美国影星玛丽莲·梦露穿着白色裸肩连衣裙,一缕头发遮着左眼,几根头发含在嘴角,双眼迷离地撩拨着观者。这张照片,颇具女人风情,但对传统的中国男人来说,可能觉得太开放。对省城来的大学生来说,会认为没品位。我立马把它撕下来,扔进了垃圾堆。墙上得有幅油画,什么画能代表我的品位?高品位。我暂时还想不出来,就拿笔在纸上写下一句:画。然后再看书桌。我热爱文学,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书桌上有,书架上也摆满了,我还把喜欢的托尔斯泰、曹雪芹、蒲松龄的黑白照片打出来贴在床头。这个我绝对自信。桌子旧了,可以铺块花布装饰,对,方格布最好。我马上又在本子上写上:花布。想了想,又加一句:鲜花。对了,还得有张自己的照片。桌上现有一张,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我坐在一片郁金香花海里,还说得过去。但从省城来的大学生,漂亮姑娘肯定见得太多。必须要有新意,照片和镜框都得换。照片得让照相馆师傅照,穿绿色军上衣,且下面要穿蓝色军裙。镜框必须是显档次的银边带花纹的,很艺术感的那种。
一切计划完毕,出去上卫生间时,三排单身宿舍的灯都黑了,门前大马路也是黑乎乎的,只有大门口传达室灯亮着。我上床关灯,刚躺下又想大学生来了,都干些什么呢?这么一想,又爬起来,对着那张只写了两行字的白纸苦思冥想。
他没说待几天,我想,先按两天打算,第一天来了,到市里逛逛。我们的部队虽说驻扎在一个地级市,其实离城还有五公里。省城来的人肯定对一个小城市的商场不稀罕,但小城有个双秀公园游人少,还算清静。公园大湖通向一条小溪,叫金鞭溪,全长十公里,沿途密林绿草,羊群时现,野花遍地,值得一看。晚上到市中心唯一的电影院看场电影,沙发椅是人造革的,坐着还算舒服。第二天到我们师机关和直属单位转转。别人问起来,就说是我同学。办公楼他可能特想进去,但门口有哨兵,怕不让。那么让他在院子里看看我们史上最有名的特级战斗英雄的青铜雕像,师史馆里有他详细的英雄故事,我已背得滚瓜烂熟;再到我们训练场,看看四百米障碍、单双杠,还有那高高的主席台,想象一师之长站在上面,检阅几千人方阵的宏阔场面。师医院、汽车营、修理所也得去,这些单位归我们后勤管,领导我都采访过,他们会给我一个面子,给客人做些简单的介绍。比如到修理厂坐坐那辆待修的坦克,到工兵营看看官兵们如何排雷,这会让省城来的大学生大开眼界的。我已打探过,这都不在保密范围。中午到师医院门口的向阳饭店请他吃顿饭,店是附近老百姓开的,虽然门面小,但红烧鸡块特好吃。不是我一个人认为的,师医院的许妍妍、杨梦沪都喜欢吃。她们一个家是北京的,一个是上海的,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还有,我们宿舍后面有片果园,桃树杏树已含苞了,拿把椅子坐在田头,闻闻花香,吃着点心,还是蛮有诗意的。
如果时间允许,再到离我们坐车只有半小时车程的长生殿去看看李隆基与杨玉环七月七日盟誓的地方。如果我们见面能像通信那么投机,还可以效仿一下李杨,来个钗盒定情,以期永生。
晚上,再跟他在双秀公园里,来个月下划船。管理员是位老大爷,跟我比较熟,因为我们师干部到市里去,最爱的就是在公园月湖划船,其他市民除了小孩子,很少有人舍得花钱划船,我们男男女女十几个,租两三条船,总共交十块钱,带着吃的喝的,船也不划,由着它自己漂,一直聊到天黑,老人也不催。只要船在水里走着,老人就笑眯眯的。月下划船,那滋味一定超浪漫,如果老人不同意,就给他买一条金丝猴烟,让他帮忙实现一个子弟兵的愿望,想必不是难事。
月下划船这个创意我是从书上偷过来的。前几天我从师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是宣传科周干事推荐的,他说这是一本世界名著叫《约翰·克里斯朵夫》,我一读就放不下了。我最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与舅舅在月下划船的那一段描写。
为什么我听到在又黄又浊的水面漂着塑料袋和瓶子的湖里划船声是刺耳的,而在这个叫罗曼·罗兰的大作家耳里划船声是动听的音节?芦苇摇曳的声音我怎么没听出像丝绸?月光怎么可能从地上飞起来?像麦穗一般绿,蓝宝石一般蓝的鱼到底长什么样子?在我小小的城市我真是无法验证,难道我要把小溪里那些让我很不舒服的小蝌蚪起名小可爱?阳光下,那条小溪就是一条金色的鞭子嘛,可这样的比喻多么俗不可耐,实在不是一个聪明女孩眼中的万物情态。
我苦恼极了。但不一会儿灵机一动就有主意了。恋爱中的人比任何人都聪明。一想到恋爱,我脸发烧起来,忙拿书冰冰脸。
我要把书里诗一般的句子背下来,在大学生跟前显摆显摆。就像一个小孩穿上了新衣服,急盼着过年,好让亲朋好友来看他的新衣服一样,我更急于盼着大学生来。他肯定没读过这本世界文学名著。即便读了,四大本呢,他也不会注意这些描述吧,男人嘛,心是粗糙的。要不,怎么说女性是感性的呢。我要用这些美的比喻来形容我小城的月湖,要用新奇的比喻来美化散发着臭气味的鱼塘。他的认可不就是省城的认可吗?这么一想,我立马像考军校背题一样,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背起来。背着背着,又想,我不能照搬原句,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听到云雀的歌声,更没有见过什么阿勃兰德鱼,这么生拉硬套,大学生不就看出我蹩脚的演技了吗?算了,做人要真诚,我就照原文一字一句背吧,这样既告诉他我是被世界名著滋养的,证明我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兵。还要告诉他我是把他当知音一样,来分享自己阅读带来的艺术享受的,说明我喜欢他并不仅仅因为他来自省城。对,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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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个周日(那时,只有周日是周末),我早早骑着自行车出门。先到一招选了一个窗子面向花园相对安静的房间,预定了三天,又要了电话。然后到市区,先到双秀公园踩点。公园军人不要钱,我看了门票,还是两元钱。我站在通向金鞭溪的小石桥上,倚在栏杆上,屏屏气,让安静的自己心里诗意萌动。这么一酝酿,我发现在清晨的阳光下,远远看去,金鞭溪像条细细的金项链。他来的那天最好阳光明媚,要是碰上下雨,那就糟了,金项链看不成,连在溪边散步都难成行了,乡间小路嘛,一经雨水,稀泥成片。如果老天爷不成全我,下雨只好去看电影。电影院海报缺了一角,不是我想象中的《罗马假日》《出水芙蓉》《霸王别姬》《胭胭扣》那样的好电影,而是双腿悬在空中手握长辫子的男人,或是樱桃小口满脸媚笑的古装女。我没有犹豫,立即决定放弃看电影。计划他来了上午到老火车站看看,那是一个百年建筑,虽然我看不出它的好,可我在办公室的书架上找到一本没了皮的书,名字叫《小城旧影》,上面有相关的介绍。旁边有片湿地,芦苇初长,在水里远远看去好像江南的稻田。大杨树上的鸟巢,映在水里,还是有些诗意的,我们宣传科的周干事带我在这拍过一张照片,倚着湿地藤条桥,背景百年老火车站,还登在省报副刊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