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阿狄丽娜
作者: 严英秀严英秀,藏族,甘肃省舟曲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四个一批人才,“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出版《纸飞机》《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一直很安静》等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狂流》、散文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走出巴颜喀拉》,以及文学评论集《照亮你的灵魂》。获国内多种小说、评论奖项。大学教授,现居兰州。
一
常晓川又一次梦到了一个小婴儿。这次是男宝宝,但简直比女宝宝更加粉雕玉琢。当他向后仰倒发出咯咯的笑声时,额前卷卷的黑发和大眼睛上两排翘翘的长睫毛一起抖出了令人迷醉的阴影。不说他的脸蛋五官,不说小胳膊小腿,单是那毛发的触感就让常晓川的心痒痒得不行。他把头凑向前去,想让那活色生香的小肉体更贴紧自己的脸颊,但就在这个时候,梦,戛然而止了。
常晓川睁开眼,茫然地打量着一屋子晨曦包裹着的空虚。没错,他睁开眼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就是空虚。而且,随着他的清醒,空虚逐渐更真切、更具象起来。空虚是沉沉地压在身上的鸭绒被,是硌着后脑门的硬枕头——明明乳胶枕枕得好好的,柳萨却又听了哪个人的蛊惑,换成了什么木枕,说是预防颈椎病。他由着她折腾,但从来没信过她那一套。
脑子里满是宝宝的颜色和芳香。这个男宝宝,和上回梦到的女宝宝有着一样的黑卷发,一样清亮的大眼睛,一样挠得人心颤的奶声奶气。常晓川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却再也回不到梦境中。他只是感到空虚,和一种莫可名状的挫败。
这多半年来,总是这样,总有这种不时袭上心头的沮丧。
从客厅里传来影影绰绰的乐曲,时而清越,时而缥缈。不知道柳萨什么时候起床的,此刻她正在进进出出收拾着东西。今天是周六,她却又要出发了。他不出声,侧着脸,从床上看着她的背影。她肩背单薄,腰肢纤细,整个身姿散发着现下人们常说的“少女感”。可是,这是应该的吗?一个已为人妻十一年的女人,凭什么还要有这样紧致的身线,这样轻盈的体态?常晓川感到自己心头莫名的嫉妒和恨意,与此同时,惭愧也丝丝地涌出来。他慢慢坐起身穿衣服,慢慢开口问,几点去机场?吃过早餐了吗?
柳萨埋头于衣柜中,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她伸颈翘臀的姿势固定了好一会儿,引出了常晓川的又一种不明情绪,他喉头有点发干。常晓川走到餐厅,倒了大半杯玻璃瓶温好的水,咕咚一口喝下去,一种沁凉的酸从牙关嗖一下窜遍了全身。
嗨,这又是何方高人给你的养生建议,才推行一周多的蜂蜜柚子水换成了柠檬水?他龇着牙冲柳萨喊。话出口的同时,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语气里的酸意,好像这些话早就在柠檬水里泡着似的。
果然,柳萨不高兴了。你不喜欢喝就不喝,难道我连喝什么水都没自己的主意?常晓川赶紧说,你是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的意思不过是,在美容啊养生啊这些事上,你们女人容易互相受影响。我觉得咱们以前喝牛奶普洱挺好的,现在整这些五花八门的果茶,未必有效。
一杯水而已,你想生什么效?柳萨头都不抬。电热壶里是普洱,喝吧。
又是把天聊死的节奏。常晓川看着柳萨忙碌的样子,不知再说什么。但柠檬的酸一点点地激出了刚才在床上压下去的嫉恨。他感觉到愤懑的情绪开始撞击他的胸口,止不住地想要发火。可是,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发火?他在心里责怪着自己,要把试图冒头的坏脾气坚决镇压下去。许多相似的过往场景从眼前闪过,他不得不再次承认,事情就那么眼睁睁地让自己搞砸了。
落地窗洒下一屋的好光线,远处的大河,在初升的日光下变幻着粼粼的波光。耳朵里一片静寂,但从那河面的样子就能想象得出激流击石的波涛声。常晓川望着大河,想起柳萨常常站在这面窗前听着音乐,望着大河,有时一站就是好长时间。他去楼下超市买东西时,她在那儿;他回来时,她还在那儿。甚至,连乐曲都还是那一支。没错,当初买房时售楼小姐向他们力荐这套房的最大理由就是——河景房。可是,好几年过去了,这眼皮子下面的河景,犯得着这么长久地观赏吗?就算四季晨昏各有不同,也终究不过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大河罢了。问题是,柳萨偏就这么看着。看着也就看着吧,可是她看着那河,眼里却什么都没有。她空空的,远远的,比大河北岸的群山还要远,比她爱听的那些旧曲子的年代还要远。她整个人根本不在她自己这里,不在“现在”。
这般情形,难道常晓川不应该生气?不应该发火?尤其是,做了那么一个梦之后。尤其是他想把那个梦讲给她听,而她虽然没看河却依然显得这么远时。他觉得憋屈。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难道不是她更应该做那样的梦,不是她更应该急切地告知他与那样的梦相关的诉求吗?
这已经是好几个礼拜了,你一直往外跑。他说。
柳萨从储藏间推出拉杆箱。非遗专题,你知道的,没办法。她说。要我送吗?今天我闲着。他问。她摇头,不用,待会儿台里有车到楼下接。
你当然好,有车接来送往,有人前呼后拥,可你想过你不在时我是怎么过的吗?你哪怕问一句呢!常晓川有意不提高嗓门,似乎是很自然轻松地抱怨一句,但连他自己都能听出话音里的挑衅。
你怎么过?不就是除了加班,还是加班嘛!这是怎么了,难得双休日在家待一下,却做出一副怨妇的表情来。这回,柳萨呵呵地笑起来,并不为他的情绪所动。然而,这更加使他不舒服起来,有一种小孩无理取闹被大人当场戳穿的羞恼。于是,他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是啊,我难得在家,可是,这还是家吗!你说说,你这两个月在家总共待了几天?等你回来我又该出去了!
柳萨把手里卷起来的丝袜扔进箱子,目光渐渐冷起来,你在怪我?
常晓川迎头顶过去,我怪你怎么了?不应该吗?你之前已经完成了那个专题片,也算是一个大动作了,这次的非遗,你完全可以不接的。你这么拼命,事事争先,是要霸住你们台不给别人活路,还是根本就不想待在这个家,待在这个城市?
常晓川知道自己说重了,话出口的同时脑门轰轰地响。完了!又一次言语失控,所言并非他所想。他简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但当他听到柳萨接下来说出的那句话,怒火再次猛地燎起来。
柳萨脸色黯然,手抚着胸口,低头,低声,几乎是自语似的说,慕雨霖说得对,一味憋着,忍着,看样子真不行。常晓川,我真的要被你气出病来了。
慕雨霖怂恿得好啊!你就按照她的部署跟我吵啊,闹啊!有她这样一个狗头军师,你怕什么!常晓川拿口杯哐哐地敲桌子。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那个女人背后对我的指手画脚!她变态,见不得别人好!你折腾出这一大堆事,肯定有她的功劳。现在她看咱们安定了,又开始作妖了!
常晓川看柳萨涨红了脸,好像要扑过来与他拼命的架势。但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又拽住了自己。她低下头,脸上的红慢慢变成了惨白。她锁上了拉杆箱,把手机放进连衣裙口袋,作势要走。常晓川一步跨过去,横在她面前,你现在是连跟我多说一句话都不肯吗?你这么高冷的姿态摆给谁看?
说什么话,常晓川!陪你一直吵下去吗?你这么恋战干什么,无数次的事实证明,吵到任何时候你总归都是赢家。柳萨的声音稳稳的,语气淡淡的,好像在聊家常。常晓川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她似乎置身事外,须臾间云淡风轻。他的愤怒点燃的只是他自己,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一脚踢飞她的箱子。他狠狠地瞪她,她迎住了他。她表情温和,但目光坚定,没有退缩——她从来没有退缩过。
常晓川感觉到自己身体微微的颤抖。每次与柳萨这样对峙,他都止不住自己的颤抖。他捏紧了拳头,似乎有更强大的冲力在推着他勇敢向前,却又好像猛地打了个激灵,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浇灭了愤怒的激情。通体的冰凉、挫败、沮丧、羞愧。
柳萨,你原谅我,我——其实,我是想说,你生一个孩子吧。柳萨,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再不生就来不及了。你原谅我,生一个咱们的孩子吧。
常晓川被自己的话惊住了。他不相信此时此刻他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慌乱地低下头,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又抬头看向柳萨。柳萨还是盯着他,但眼神不再锋利,她好像有点蒙,有点迷惑,然后,几乎是猝不及防地,一汪泪水盈满了她的双眼。她继续盯着他,直到泪珠滚出眼眶,流到脸颊,才如梦初醒般推起拉杆箱,转身出门。
关门声“哐”一下仿若砸在常晓川的心脏。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整个的脑海里,是柳萨盈满泪水的眼睛。泪水划过柳萨的脸颊,却像刀片划着他。他感觉到疼。他感觉到对她的心疼——一个女人要去做那么辛苦的工作,而她的老公,却让她吞咽着眼泪出了门。
常晓川盯着家门。每次柳萨离开时,他似乎总是这样从背后看着她背着包,推着箱子,掩上门。有多久了,他不曾送她到楼下?而她,也不曾候他在门口?有多久了,他们之间没有过愉悦的送别和相聚?你来我往,每一天都在忙碌,每一次都匆促,敷衍草率替代了原本该有的生活仪式,甚或,像今天,突发的争吵彻底破坏了一切。
然而,他是心疼她的。他根本做不到不心疼她,就像每一次争吵之后,其实他从不曾原谅自己。
一大瓶柠檬水狠狠地倒进了马桶。就是早上喝到的这第一口酸坏了事,常晓川想。他从卫生间走到卧室,又走到阳台,感觉哪个角落都空荡荡的,到处都像是弃置不用的摆设,显得多余。是的,这还是个家吗?柳萨,她把整个家都带走了。
再回到床上,却睡意全无。玩了两个小时手机,他微信语音柳萨,起飞了吗?他以为她不会回话,谁料到秒回,晚点。他几乎是悲喜交加地问,晚多长时间?你在机场吃东西,不要饿着。她再回,嗯。
中午,常晓川在楼下砂锅店遇到了20号楼的小梁。小梁正在扒拉着一煲牛肉粉丝汤,看见常晓川有点喜出望外,常哥,你也来混饭?是不是嫂子也出差了?
常晓川知道他为什么兴奋。他们认识于小区业委会,一开聊就很有共同话题,后来便约着打过几次保龄球,下过几次围棋。小伙子不满三十岁,但已在这个还算高档的花园社区买了套房子。买房谁都行,但没有房贷却不是容易的事。小梁在一家公司做网游软件开发,常晓川当时听他讲了好半天也没弄清那些匪夷所思的工作程序。小梁笑着拍他的肩,常哥,你这么年轻就被新世界抛弃了,可惜可叹啊!自此后两人便没再聊过各自的工作,只图放松娱乐。职场累人耗心,能有个远离利益牵扯又能玩到一起的邻居,常晓川觉得挺好。小梁和女朋友同居,他诉苦说,管得那叫一个紧啊!所以,咱哥俩只要有空,只要能溜出来,就一定记得约!
今天不期而遇,正好两个女人都外出,小梁高兴得立即去便利店拎了一箱啤酒,邀常晓川去他家下棋。常晓川被他的热情感染,但心里略微不自在。如今谁还请人到家里呢?连老朋友都只在饭馆茶楼见面。但小梁却像是遥远的过去那个睡在上铺的兄弟。常晓川不是第一次被小梁拉去他家了,感觉趁女主人不在,在人家家里胡吃海聊上洗手间,挺不自在的。好像不经意间偷窥了别人的生活,有某种冒犯的意味。他宁愿在网上对弈。
但今天,几杯酒下肚后,常晓川便觉得能和什么人待在一起,说点什么,于自己实在是太好了,他需要倾诉。从那个梦醒时分开始,从那杯柠檬水开始,他体内的一大串鞭炮一直咝咝地冒着火星,他压抑不住发火了,又一次无端地惹怒了柳萨。可是,那串火星像毒蛇的信子,四处乱窜,却未能噼噼啪啪爆个痛快。常晓川觉得自己反倒比之前更憋闷了。而且,以那样一句突然破口而出的请求终止自己挑起的战火,他应该感到胸中块垒一吐为快的释放,还是图穷匕见的窘迫和狼狈呢?
常哥,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你脾气不好啊,你这么和善,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和你特有缘。小梁认真地打量着常晓川,好像要从头开始探究他。你怎么就敢凶嫂子呢?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我可是一点都不敢招惹我女朋友。我这还没说完半句,人家早就刀枪齐上阵了。他自嘲,笑毕,又问,那你在公司脾气怎么样?上司下属对你评价如何?
常晓川笑,你小子,真要充当心理医生?我嘛,在公司就是良民一枚。既不敢顶撞上司,也不会欺凌下属。小梁点头,德才兼备,那必须的,不然也不会混到精英层!可是,为什么对嫂子就忍不住发火呢?是她不好?我觉得肯定是她交流方式有问题才触怒你。
不是,常晓川摇头,她很好。早先我爱吵架,她也就跟我吵,但从不强词夺理。现在我们几乎不吵了,像今天这么偶尔一吵的情况,她也是一味回避退让,吵不起来。你见过她,在家里她也是那样子,算得上是温婉知性的标准职业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