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下
作者: 俞莉俞莉,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签约作家,教师,现居深圳。在《当代》《清明》《山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我和你的世界》《我的似水年华》《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小说集《潮湿的春天》入选深圳新锐小说文库。《我和你的世界》被评为深圳第五届十大佳著。
1
小时候我们四个人常常一起玩。我说的是我、梁玉凰、玉凰她姐梁玉凤,还有我小舅赵成华。我和玉凰同龄,玉凤和小舅同龄。小舅成华只比我大四岁,私下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我从不喊他小舅。有次,在外公家吃饭,我喊“成华,给我盛一碗饭”,被我妈听见了,将我痛骂一顿:“没大没小。”成华小舅笑着得意洋洋朝我扮鬼脸。他平时并不介意我没大没小,只偶尔我惹到他了,才摆着一副舅舅的款儿居高临下教训我:“我是你舅……”
但小舅真没有小舅的样子,他上房揭瓦,下河捉虾,淘气得没边,妈妈家人都称他“发物头子”(吾乡方言,就是带头胡闹的那种人)。谁管他呢?我外公八个子女,不算夭折的一个,送人的一个,菠萝结蒂一大串,他要养活全家老小,整天没日没夜在外面干活,小孩子们顾不过来,全都散养,外公信奉老话“上等人自成人,中等人打骂成人,下等人打骂也不成人”,他心慈手软对孩子打不下手,但小舅太淘气了,是家中唯一的例外,没少挨过打,不过,打也没用,小舅不长记性,照样闯祸。外公因而气愤地断定这个老幺儿将来就是个“下等人”。我妈说,小舅出世时,很可怜,整天就睡在草席子上,头都睡扁了,也没人抱他起来玩一玩。那会儿妈妈已工作了,白天都不在家,其余的弟妹能干活的也都出去找活了,剩下几个小的,也指望不上。
草席子就是稻草做的床,床下面垫的也都是稻草。“有什么办法,那时谁买得起棉花絮,想都别想。”妈妈说,稻草可是好东西,那时南门外人家大多住的都是草房子,用竹条捆扎稻草盖顶,切成草茎和泥糊墙,扎成草把引火做饭……每年外公都还要扛回来新稻草加盖房顶,不然屋子就会漏雨漏风。
“你现在看到的外公家新瓦屋也不过没多久的事,原先的草房子政府建血防站征去了,给了回补,在凤凰山脚下盖了这三间瓦屋。”
我很同情睡在草垫上的成华小舅。
“晚外婆呢?她也不管?”
“都已经疯了。”妈妈叹口气。
关于我妈家的故事,我听了无数遍了,百听不厌,一次次让她重复,她记错的地方,我还帮她修正,但我总搞不清楚,晚外婆到底是什么时候疯的,妈妈嘴里也常有差池。
每次来外公家,疯了的晚外婆总让我莫名的好奇和畏惧,其实她不打人,看上去还斯文干净,瘦精精的高挑身材,面容像戏剧里的女旦,盘着乌油油的发髻(即便疯了,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穿着蓝竹布碎花斜襟褂子,端直地坐在八仙桌边,要么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什么艰深问题,要么碎碎念说出一句接一句毫无意义的词语,不管你怎么竖着耳朵使劲听,也捕捉不出一句完整意思的话来。她讲着讲着有时嘴角上扬笑起来,有时又皱起眉头,目露凶光——每逢这个时候,我就十分惧怕,怕她一下子发起疯了,打我,撵我走(我熟知妈妈姊妹几个与她的个人恩怨),我揣测她是认识我的,知道我是谁的孩子。有时我似乎听到她口里吐出“槐子”(我妈小名)的字眼。这更加剧了我的恐惧。在我们春谷街上,时常会出现打人的武疯子,妈妈平时告诫我,走路遇到疯子,不要盯着看,躲远点,我却不能自已地盯着晚外婆。是我的目光被她感应到了,才会产生那样的反应?成华在场的话,见我畏惧,就会把晚外婆拉到厢房里去,一点也不怕她。晚外婆被成华拉起的时候,不管前一秒有多凶,后一秒脸色就和缓下来,嘴角浮现出笑靥,乖乖听话地进里屋了。我怀疑,她其实并没有太疯。她知道谁是谁。
关于我外公家,若是我有能力非写一部大书不可,这里先一笔带过吧。我在外公家如鱼得水,当然陪我玩得最多的是小舅成华,小舅虽然自小就没人管,睡稻草席子,可怜得紧,但那是他没有行动能力的时候,等他可以走路了,就厉害起来,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泼皮习性来,野得没边没际。什么都敢尝试,上房揭瓦,下河捞虾,无所不为,连人人惧怕的毒蛇也敢抓一抓。有次他又犯了什么错,外公要打他,他一下子就猴到树上去了,外公拿着扫把站在下面,气得干瞪眼。还有一次,过年边上,他弄到了一根小爆竹,把它放玻璃瓶里点燃,结果“啪”一声,玻璃瓶炸得粉碎,碎玻璃飞到他脸上,血流满面,至今眼角处还有一小块疤痕。他干下的危险事掰着脚趾头都数不过来。也正是如此,我很乐意跟他后面玩,太有趣、太刺激了。
外公家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成华小舅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玉凤玉凰那对姐妹花,也是好玩伴。我们都是成华小舅的忠实跟班。与外公家子女众多不同,玉凰家只有姊妹俩,她父母大概格外宝贝,或许也是图省事,干脆就拿家门口旁边的凤凰山来命名,一个叫“凤”,一个叫“凰”。据玉凰告诉我,她和姐姐玉凤之间应该有个男孩,由于生产意外,没有保住。在那个普遍多子女的年代,玉凰家这样的比较少见。也因此,养育负担小一些,他家比周围的人日子也因此要好过一点。不过,那时的普通人家好也好不到哪儿去,不外乎能多吃上一点点肉,衣服稍微新一点。但也就这点点新,玉凰和玉凤的穿着打扮在凤凰山脚下那片穷人窝里,显得比较亮眼。
小孩子对美有一种天然的崇拜。在我眼里,玉凰也就罢了,姐姐玉凤实在太好看了,天生丹凤眼,真正这个“凤”字没白叫,五官清秀水灵,身材不见得有多高,还削肩,但挺拔神气,走起路来有一种弹性,显得轻盈活泼,招人喜爱。老天还偏心地给了她一副好嗓子,声音清脆动听,会无师自通地唱许多歌,不像我一开口就跑调。她唱歌的时候,成华小舅吹口哨伴奏——吹口哨是他一绝。这样的合奏是我和玉凰的艺术享受。
“喂,要是他俩好了,你可得管我叫舅母哦。”玉凰人小鬼大地对我说。
这个问题让我比较棘手,我自然很希望他俩好,但一想到玉凰要骑我头上,荣登为我长辈,心里就很不服气,太吃亏了不是?
2
不要怪我和玉凰人小鬼大,操心起那俩人的婚姻问题,因为看的才子佳人戏太多了。过去的乡土社会,人们接受的文化教育不是来自课堂,而是民间戏剧。人情世故,伦理道德,戏文上都有,一代代传承下来。
我们之所以能看到那么多戏,也是得益于玉凤。她在十二岁还是十三岁的时候被选拔进了我们春谷县的戏剧团。
春谷戏剧团是我们县最有名的文艺单位,在老百姓眼里那可是高高在上的艺术殿堂,戏剧演员那会儿红极一时,就像今天的流量明星一样。大戏院坐落在我们县城的中心位置,解放前那儿原是一座庙宇,名为仙姑庙,改建成大戏院,气象焕然一新。玉凤被选拔进剧团的时候“文革”已经结束,文化生活日渐丰富,传统春剧老戏又开始红火起来了,戏剧团发展壮大,要培养接班人,就从学校里选拔好苗子充实后备力量。玉凤被一眼相中,人美声甜,简直就是天生为唱戏而生。成华小舅其实也在选拔之列,我小舅成华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美男子是不消说的,不过他最大的遗憾是沙嗓子,变声期简直就像公鸭在叫。妈妈说,是小时候没人理,哭坏的。戏剧团选拔组非常可惜,有人提出,可以收进来培养演武戏。这个倒挺对胃口的,成华本来就爱舞枪耍棒。玉凤也积极巴望成华能和她一起进剧团,有个伴儿。但小舅去了两天,就死活不去了,他嫌那里规矩多,约束紧,而且,那种练功方式不是他喜欢的。他不愿吃那个苦,受那个罪,他是个野惯了的人。
玉凤只得一个人进了剧团。刚进去还不能上台,整天就是练基本功,学习唱念做打。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她时不时耍给我们看,玉凤姐腰身真软,可以朝后不费事就弯成一个球,头和脚相连,单腿站立另一条腿可以直直地踢到额尖。我非常羡慕,跟后面学了不少动作。玉凤姐走路时走着走着会不知不觉袅袅婷婷摆出舞台小旦的做派来。还成天价吊嗓子,咿咿呀呀地唱一些正在学习的戏文。
成华有时很烦玉凤戏痴那样唱个不停,“烦人得很,说话都不会好好说了。”有次我们去凤凰山里玩。山就在外公家旁边,我们抬脚就上去了。靠山吃山,妈妈说凤凰山是养育我们家的大恩人,小时候她经常带着弟妹上山砍茅柴,扳笋子,挖野菜。凤凰山是春谷城海拔最高处,登在山顶,可以一览全城风貌。对我来说,凤凰山是童年的大游乐园,每次来外公家,必去凤凰山报一下到。大山也是成华小舅施展拳脚的好地方,他能一口气冲上山顶,再一口气奔跑下来,不会摔倒,不打磕绊,我们模仿两军对垒,各人找坑凹,互扔泥巴子弹。当然我们也不是纯淘气,进山都带任务的,拾柴火、挖能吃的野菜,秋天打毛栗,补贴家用,那个年代小孩子都是要干活的。春天,凤凰山最美,漫山遍野盛开着映山红,我们采摘来一大捧,带回家,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插满,玉凤灵巧,还教我们用映山红涂指甲、嘴唇和脸蛋。
玉凤进了戏剧团之后,一起去爬山的次数少了,她变得忙碌起来。有个周末,终于有机会我们又一起进山了,那当儿正好是映山红开遍的春天,玉凤忍不住唱起来,“过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就是凤凰山,凤凰山上花开遍,可惜中间缺牡丹……”整个山野都回荡着她清脆的歌声。她一发不可收,一首接一首,把所学的春剧戏文都拿出来唱。好不容易进山一回,她不跟大家玩打仗,光顾着吊嗓子,成华决定捉弄一下,他告诉我们有个好去处,仙人洞,他找到了。听成华说得神乎其神,我们就跟着成华走,来到一个灌木掩映的深坑前,成华说,这就是仙人洞。“仙人在哪里呢?”玉凤不唱歌了,好奇地盯着坑问成华。成华说“在那呢”,边说边猛地把玉凤朝下一推。玉凤当即吓哭了。其实在推的同时,成华就拉住了她,只不过吓唬她一下。但这么一推显然吓得玉凤够呛,她哭得很厉害,我和玉凰都责备成华太过分了。成华头一次看见玉凤这么哭,不由也紧张起来,赔着笑脸拉着玉凤说对不起,玉凤甩开他的手,继续抽抽搭搭地哭。第二天听说玉凤病了,我怀疑是吓病的,我小时候受了惊吓,妈妈会在我睡觉的时候喊魂。成华大约很过意不去,悄悄买了一瓶“雅霜”雪花膏让我送给玉凤赔不是。这倒令我意外,他竟然还知道“雅霜”,外公家的孩子们不管男还是女,清水洗脸,从不涂抹任何东西的。再一个,他哪儿弄的零花钱呢?外公家穷得叮当响,小孩子从没有零花钱的。这个问题他一直没告诉我。我送给玉凤的时候,玉凤已经好了,她笑着收了下来,说,这个牌子的香味好闻,她们剧团的许多女演员都用。
这以后成华对玉凤不太敢造次了,不过,不代表他对别人也不敢了。他已经上初中,是我们县的第二中学,城关境内好一点的学生大都进了重点中学也就是春谷一中。二中在北郊,外公家在城南,他上学,要从最南头走到最北边,几乎贯穿整个小城的经线。那会儿县城也没有公交,这样的长途跋涉令他不开心,有时拖拉机隆隆驶过,他一个飞跃扑上去,趴在车后面跟上一截,再跳下来,十分胆大,这成为他上学途中发掘出的乐趣之一。二中的师资和生源都不咋的,他和一些无心向学的孩子纠结一起,打架斗殴无事生非,有次竟还和一位教物理的老师打起来。他上课睡觉,物理老师用教鞭敲他头,他醒了,一脸惊诧,物理老师发怒,要将他赶出教室外,他清醒过来,不愿意出去,就和老师拉扯起来,教室外面是个土坡,不知咋的,物理老师居然被成华推倒,眼镜都跌碎了,这件事被学校通报批评记大过,小舅因此更不愿意去学校了,就此辍了学。
成华辍学,在我外公家也不算什么事儿。初二学历,算高的了。我妈妈只读了两年学,是在当时凤凰山脚下的圣公会学堂,她亲生母亲去世后,就失了学。对外公一家来说,能活下来、能解决温饱问题才是第一要务。外公说“认几个门面字”就够了,因此外公家的女孩子通常只上两年学,男孩子好一点,能上到小学毕业,我大舅成材、二舅成军都是这样。大舅成绩不错,初一读了半年,就休学回家跟一个篾匠师傅后面学手艺,当时学堂里的老师觉得可惜,来到家做思想工作,一进家门,看见外公家一大串邋里邋遢的小孩便知难而退了。二舅小学时处于“文革”,学校乱糟糟的,毕业之后,也没继续念了,跟人后面学木匠。外公有句老话,饿不死手艺人。他让儿子们都学门手艺。
成华不念书了,游手好闲的日子也结束了,他不得不跟在我二姨夫也就是他二姐夫后面当学徒。
3
我二姨夫是漆匠,也算是个有才的人,会雕刻公章,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原来在工艺社上班,改革开放后突然吃香起来,凭手艺自找外快,源源不断地接活,名气渐大,春谷县大街小巷的许多门头招牌差不多都被他包下来了,连县政府的牌匾也是他所写,人称“大先生”。他油漆的家具人们更是交口称赞,花床,大橱,八仙桌,那些原色粗胚的家具到他手里变得精美绝伦,闪闪发光。二孃孃家成为我们亲戚中最先富裕起来的人,盖了楼房,二姨夫在庭院里养起了花鸟,楼上辟有一间专门写毛笔字的书房,长长的桌台摆放着文房四宝,成捆的字纸墨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