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在圣彼得堡的牙齿

作者: 冯慧

冯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清明》《上海文学》《北京文学》《芳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出版过长篇小说《群生沸腾》、中篇小说集《湿桂花》《放飞的红蝴蝶》、长篇报告文学《飞驰的梦》等多部作品,曾获得《长江文艺》小说奖、湖北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

到叶卡捷琳娜宫去的旅游大巴,都在皇村的路口停下,剩下二三里路,需要游人步行。这里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别墅群,是旧日沙皇贵族的夏日之都。导游彭晓鹏一边带领大家往前走,一边介绍着沿途的景点。他说,前面有一尊普希金铜像,据说普希金曾在叶卡捷琳娜宫对面的贵族学校学习生活过六年,称皇村是其故乡。

很快,大家在前面的桦树林中看到一尊普希金铜像。诗人一手托腮沉思般地斜坐在长椅上,目光忧郁而深邃,仿佛沉浸在诗的世界里。普希金是十九世纪俄罗斯伟大的诗人,在中国,也有许多喜爱普希金诗歌的人。所以,每个到叶卡捷琳娜宫路过的游客,都会在这里驻足,与诗人的雕像合影留念。

导游彭晓鹏抱着小旗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他的客人们拍照留念。彭晓鹏是圣彼得堡大学的留学生。这几年,俄罗斯对中国游客免签,国内来俄罗斯旅游的人数剧增,特别需要俄语翻译。于是,许多留学生便利用假期和课余时间做兼职导游,捞些外快。自从做了导游,彭晓鹏几乎三天两头来这里,早没了游客们的新鲜劲。

彭晓鹏低头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过去一刻钟,大家好像还兴致未减。他预约到叶卡捷琳娜宫参观的时间快到了,那里才是目的地,因此,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彭晓鹏举起小旗招呼他的客人说,大家该走了,错过参观叶卡捷琳娜宫的时间,今天就参观不了啦。大家一听,赶紧跟在他身后,呼呼啦啦地朝叶卡捷琳娜宫的方向走。

走了约一百米,朝左拐,就是通往叶卡捷琳娜宫的大道。彭晓鹏又仔细地数了一遍人数,发现少一个,便问最后赶来的客人,你后面还有人吗?那个客人是摄影爱好者,脖子上吊着照相机,追赶队伍跑得气喘吁吁地说,还有一个,是“洗洗睡吧”,我叫他走,他还在癔症呢。彭晓鹏一听拔腿就往回跑,远远看见一个戴着浅棕色窄边亚麻帽的老人,独自站在普希金的雕像前,时间于他,仿佛凝固。

彭晓鹏跑到跟前喊道,大叔,大家都走了,后面还有景点呢。老人这才转过身说,知道了,刚才人多太闹,我想跟普希金静静地待一会儿。老人说话时眼神迷离,仿佛在梦寐中。彭晓鹏想,老头一定是个痴爱普希金的人。

老人姓于,在旅游团有个外号叫“洗洗睡吧”。原来,彭晓鹏在大巴车上教客人们学简单的俄语单词。为了便于大家记忆,彭晓鹏就用中文音来代替俄语的发音。比如谢谢,近似汉语“洗洗睡吧”;再见,近似汉语“打死魏大娘”,诸如此类的。而这位大叔似乎只记住了“洗洗睡吧”,跟谁说话,最后一句都是“洗洗睡吧”。后来大家开玩笑都叫他“洗洗睡吧”。

“洗洗睡吧”有七十多岁,他是独自报团来俄罗斯旅游的。按说他这个年龄段最好有人陪,可老人说他身体硬朗,一个人可以。于是,旅行社便多收了他几百元的保险费,把他随便编到一个团里。因为跟谁都不认识,老人喜欢独来独往,集合时常常找不到他。

彭晓鹏带着老人一边追赶队伍,一边问,怎么没带阿姨一起来?老人凄然一笑说,她已经走了。中国话很丰富,走了,就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从叶卡捷琳娜宫出来,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上了车,大家纷纷谈观感。车后排有人感慨地说,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叶卡捷琳娜宫是再恰当不过了。那琥珀屋,都是用顶级的血珀做板墙,根本无法估价,只能用震撼二个字来表达。有人插嘴道,俄罗斯波罗的海的琥珀,在全世界都有名。前排的几个女人窃窃私语,商量着买块俄罗斯琥珀,回国很有面儿,也可以保值。

大巴车在白桦林间的公路上,像条热带鱼一样穿行着。彭晓鹏低头看了看时间,前方就要到旅游餐厅了。他站起来说,各位朋友,有关圣彼得堡的旅游项目,到今天已经基本结束。晚上有两个自费项目,一个是乘游船游览涅瓦河夜景,另一个是到冬宫观看俄罗斯皇家芭蕾舞团演出的《天鹅湖》。有人举手问,多少钱?彭晓鹏回答,游涅瓦河500元人民币,到冬宫看芭蕾舞1000元人民币。想去看的客人,中午吃饭时到我这儿报名,我下午要提前订票。

彭晓鹏报完价后,车上人立刻议论纷纷。有人低声互问,你们去不去?不想去,太贵了。俄罗斯芭蕾舞团到中国演出,票价比这儿还便宜,这些导游就会宰人。有这钱还不如买块琥珀……

中午吃饭的时候,来报名的游客寥寥无几。跟彭晓鹏一桌吃饭的俄罗斯司机,不断地抱怨这个团的游客太抠门,不参加自费项目,他拿不到钱。据说俄罗斯旅游大巴司机的固定工资很少,主要靠游客们参加自费项目拿提成。彭晓鹏也不好派自己同胞的不是,便自掏腰包给司机买了两瓶啤酒安抚他。谁知司机喝了啤酒情绪更激动,哇啦哇啦的声音更大,像吵架,许多人都朝他们这桌看。彭晓鹏无奈地看着他,也无话可说。

彭晓鹏草草扒了几口饭,郁闷地走出餐厅。餐厅是典型的俄罗斯乡间风格,两旁是一堵矮墙,上面匍匐着杂乱的灌木丛,灌木中又纠缠着野藤,野藤开着乱七八糟的碎细小花,如同彭晓鹏此刻的心情。他斜靠在餐厅外的廊柱上,点燃一根烟,对着杂乱的灌木丛,无聊地一口一口吐着白烟。

彭晓鹏平时没有烟瘾,实属无聊时,才随便吸一口。彭晓鹏想,俄罗斯芭蕾舞是世界顶尖级的,演出地点又是在帝王之堡的冬宫,再怎么说也是艺术的饕餮盛宴。即便是琥珀,又怎能与它相比呢?彭晓鹏想到中学时学过的哲学命题——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物质是经济基础,精神又反作用于物质。因为物质是第一性的,所以人们喜欢琥珀。而精神是内在的,看不见的。物质是肉体上的享受,而精神是内心的感受。所以,看一个人对精神和物质的态度,就能判断出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彭晓鹏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有人走到他面前,轻轻地问,小导,我想看晚上的芭蕾舞,是在你这报名吧?彭晓鹏听见这声音,仿佛是在万马齐喑中,忽然听到了哨声。他赶紧扭脸一看,竟是“洗洗睡吧”。彭晓鹏连忙甩掉手中的烟蒂说,是的是的,大叔,你们几个人去?老人笑了笑说,我一个人去。彭晓鹏有些失望,一个人去,连出租车钱都赚不回来。于是,他失去了兴趣,劝老人说,大叔,你一个人去,划不来。来回的车费就不少。

老人连忙说,没事,没事,我自己掏。又说,千山万水地来了,能在冬宫看场芭蕾舞,真是三生有幸!不去,才叫遗憾呢。

彭晓鹏没想到,这个团年纪最大的老人要看芭蕾。他感慨地说,大叔,你太敞亮了。老人咧嘴笑了笑,又担心地说,小导,你不会因为人少就不组织去了吧?彭晓鹏有些感动地拍着胸脯说,大叔,你放心,如果今晚就你一个人去,那我陪你!老人双手合十连连说,那好,那好。

吃完晚饭,老人早早在大厅等着彭晓鹏。他换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衣,打了一条蓝斜纹领带,整个人看上去很有气质。彭晓鹏想,看样子这老头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男人。

果然,这晚只有老头一个人去看芭蕾舞。彭晓鹏兑现了他的承诺,陪着老人一起去了冬宫。

冬宫的皇家剧院并不大,能坐一二百人。观众席呈圆形环抱着舞台。剧场的布置充满了宫廷的富丽堂皇,人坐在里面,仿佛置身于殿堂,顿时让人有种至尊的精神升华。

紫红色金丝绒的大幕缓缓拉开,交响乐轻雾般弥漫到剧场的每一个角落,白天鹅姑娘们踩着轻快的音乐翩跹起舞……人们陶醉在芭蕾舞的艺术享受中。彭晓鹏无意间瞟了一眼老人,他惊悚地发现,老头手中捧着一个漆盒,盒上竟摆了一副假牙。那假牙在老人手中正襟危坐,仿佛跟他一起欣赏着华贵优美的《天鹅湖》。

从冬宫回去的路上,彭晓鹏脑子里一直想,这老头太奇怪了。在皇村拜谒普希金到沉迷,在皇家剧院捧着假牙看芭蕾舞,每件事都令人匪夷所思。他扭脸看了看身边的“洗洗睡吧”,老人的眼睛一直望着沿途的涅瓦河。夜色中的涅瓦河,被两岸的灯光秀照得波光流彩,像一条抖动的绸带,轻柔而绚丽地流动着。忽然老人长叹一声说,多么令人难忘的夜晚呀!彭晓鹏忍不住问,大叔,你为什么带着副假牙看芭蕾舞?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小导,今天是我们在俄罗斯的最后一晚,一路上你对我都特别照顾,今晚我想请你喝杯咖啡好吗?彭晓鹏有些犹豫地说,大叔,现在时间不早了,这几天你们跑得也很辛苦,明天还要乘邮轮,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老人诡异地一笑,用诱惑的口吻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带着假牙看芭蕾舞吗?到咖啡馆我讲给你听。

彭晓鹏听老人这么说,便来了兴趣,他对司机说,到涅瓦大街的文学咖啡馆。

文学咖啡馆在圣彼得堡颇负盛名。据说,当年普希金就是在这儿喝完最后一杯咖啡,毅然走上了决斗场。彭晓鹏和老人拾阶而上到了二楼,楼上金色的树灯闪烁着橙色的暖光,让人觉得温暖而安详。文学咖啡馆里,许多角落都摆放着普希金的蜡像。老人找了个离普希金蜡像很近的桌子坐下,诙谐地说,来,让普希金也来参加我们的聊天吧!可惜他听不懂中文。说完俩人都笑了。彭晓鹏心想,这老头还挺幽默的。

咖啡很快送来了,老人连忙对女招待说,洗洗睡吧。女招待抿嘴笑着走了。老人望着彭晓鹏说,我说得不对吗?彭晓鹏忍住笑说,对,只是语调不对。

老人耸了耸肩,自嘲地说,山西的驴子学马叫。彭晓鹏笑着说,没事,旅游外语,快乐就好。老人幽默地说,我在俄罗斯最大的收获就是赢得了“洗洗睡吧”这个外号。俩人又笑了。咖啡馆真是个让人放松的好地方,它既可以体味人群的温度,又可以在弥漫着咖啡香气的环境下,与朋友私语或袒露心声。

老头呷了口咖啡,吧嗒着嘴说,现在开始讲我的故事。我们这代人,因为历史的原因,都喜欢俄罗斯文学。当年我大学毕业在一家大型国企从事宣传工作,我妻子是个舞蹈演员,年轻时身材苗条,五官秀美。我喜欢普希金,她喜欢前苏联的功勋演员乌兰诺娃。乌兰诺娃你知道吗?就是前苏联最优秀的芭蕾舞演员。我妻子,哦,那时还是我的女朋友,她一心想做中国的乌兰诺娃。为了拉开腿上的肌肉,她每晚睡觉时,都把自己的两条腿分别绑在床的两端。第二天走路像只青蛙,岔着两条腿。那时我们正在谈恋爱,经常一起去看电影。有部电影中穿插了几分钟芭蕾舞《天鹅湖》的片段,这让许多从来没看过芭蕾的国人感到新奇和兴奋……我妻子作为舞蹈演员,非常痴迷那段《天鹅湖》,她曾对我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冬宫皇家剧院看芭蕾舞《天鹅湖》。

我这个人年轻时喜欢写诗,文章写得也漂亮,因为恃才自傲,得罪过不少人。运动来了,我自然是首当其冲。因为我平时比较喜欢外国文学,于是,有人说我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还有人揭发我和妻子看电影主要是为了看外国女人露大腿。后来我就被发配到遥远的三线工程。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钻山洞,打隧道,修铁路。那时我们的生产工具非常落后,根本没有现在的机械化施工设备,就是靠手中的洋镐、钢钎和炸药在绝壁上开山凿路。最可怕的是,我们每天都面临着山体滑坡、隧道塌方、哑炮等危险。我的一些工友永远留在了大山的深处。老人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呷了口咖啡,强笑着说,当年,我也曾绝望过,就是靠着普希金那首著名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才支撑下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老人低声吟了几句后,有些忸怩地对彭晓鹏说,小导,你们这代人,会不会讥笑我们上代人太单纯太执拗?彭晓鹏赶紧说,不不,我终于明白了,你今天上午在普希金雕像前的膜拜。

老头舒展地笑了笑说,那我就接着说啦。那时我刚结婚不久,得知我要下放到遥远的三线,妻子抱着我恸哭,不让我走。我搂着她苦笑说,你看,现在许多知识分子都在基层劳动锻炼。况且组织上也没给我定性,只是让我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我妻子哭着说,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就用普希金的诗回答她说,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

我走了,整整八年。那时候,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给妻子写信。我给她写诗,写对她的思念,写对未来的希望。我妻子说,每次收到我的信,是她最开心的时刻。我们就靠着来往的信件,维系着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走的时候,妻子已经怀孕六个月。等孩子生下来快一岁时,我才获准回来探亲。我看到妻子与我走时的模样已经判若两人,她面色憔悴,早失去了舞蹈演员的芳华。她看见我回来,抱着我呜呜地哭。我们那个年代都很艰苦,不像现在的人,生孩子又是上月子中心又是请月嫂的。那时候,女职工生孩子只有56天产假,产假一满就要上班。孩子放在哺乳室,每天上下午各一个小时的喂奶时间。我儿子生下后,我妻子白天抱着他上班,晚上再抱回家。可以说我儿子是我妻子衔着长大的。整整八年,我们就像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一次鹊桥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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