浍河路上

作者: 秋野

在浍河路对面,突然出现一个修自行车的家伙,逍遥自在地把摊子摆在一棵柳树下,早来晚走。半个多月了,竟没和他打过一声招呼,这让老周觉得不可思议。

小城的马路大多以河命名,这条路叫浍河路,浍河是大平原上的一条著名大河。这地方属于城郊,土地和村庄已被征迁。因尚未全面开发,只规划修建了几条马路连着主城区,所以,还是一派空旷景象。尤其这条路上,两边几百米范围内无房无店,只留下这座院子,暂时还通着水和电。望着马路对面,老周在心里嘀咕:且不说你这家伙如何拉屎拉尿,行,你可以憋着;也不论你渴了怎么解渴,行,你带着水杯呢;那么,人家车胎烂了,你总要先试水找漏点吧,你去哪里弄水?周边最近的一条水沟,离这地方少说也有二里地。

直到有一天,看见那家伙从三轮车上拎下一只塑料桶往盆里倒水,老周才无趣地摇摇头,心里不免失落。随手拿起墨镜罩在眼上,遮住一份浅浅的黯然神色,老周不禁又在心里嘀咕:这么偏僻的地方,一天看不到几个行人,你这家伙跑这里摆摊修车,修哪个的车?你别看我在这里收货,那是城管不让在市区设点,也是我们这个行业的特点。再说了,我有院子,有房屋,风刮不着,雨淋不到。你这家伙有啥?摆个露天的摊子,如果没有树荫罩着,到了夏天,太阳还不烤煳你?人家修车都是择一处人多车多的地方,你跑到这个地方来摆摊,不是老糊涂了,就是大脑神经错乱了。

更让老周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对面这家伙,每天早上七点多钟,准时蹬着三轮车来到。然后不慌不忙地停稳车,拿块塑料布铺在地上,把几件简单的工具摆放上面,倒上半盆水放在旁边。接下来,拿出一只小马扎挨着树根坐下,把上半身靠在树上,掏出一只红色的播放器,播放戏曲。粗声大嗓的唱腔,却能让这家伙无比陶醉,好像他活得多么安逸似的。老周又在心里嘀咕:装啥幸福?真活得幸福,还能跑到这地方摆摊修车?

嘀咕归嘀咕,要说老周心里多么在意还谈不上。老周也只是有些疑惑罢了。索性想,你修你的车,你逍遥也好,安逸也罢,幸福也行,那是你的事。当然,你也可以永远不招呼我,那是你的权利。

浍河路上,两旁清一色的柳树。没人来送货时,老周戴副墨镜,躺在柳树下的躺椅上,一手把住茶壶,一手夹着香烟。过足了瘾,就看路上偶尔路过的行人和车辆。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实在太少,很多时候,只能看天上的云彩或无云的天空。时常,看着看着,眼就睁不开了。鼾声犹如伴奏曲,伴他在梦中回忆着过往岁月。没这鼾声,他就不能入梦。平时,客户来送货打断他的鼾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在收货时刁难一下对方。这种刁难也只是表现在嘴上,斤两和价钱,老周一点也不会少给对方的。有时候,他在心里问自己,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喜欢活在梦里呢?

这天午后,老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打断他鼾声的人,竟是马路对面那个摆摊修车的家伙。

老周不情愿地睁开眼,看见那个修车的家伙站在他面前,突然觉得几分惊讶。他本想摘掉墨镜,手已经放到脸上却又收了回来,故作平静地问了一句:“你有事吗?”

“有个男孩从你院子里扛根铁管子走了。”

“哦,我知道。”

隔着墨镜,老周目光注视着修车的家伙,修车的家伙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尴尬,忙说:“我以为你睡着了,没看见他偷你的铁管子呢。”

“没事,要不了一会儿,他还会送回来的。”老周这才慢慢摘掉墨镜,一脸的淡定。

修车的家伙尴尬的脸上多了一丝诧异。他犹豫了一下,说:“大哥,我姓姜,姜子牙的姜。你贵姓呀?”

老周听了,心里竟有点不舒服,一个修车的,准确地说,一个修自行车的,姓个姜,还在我面前炫耀,什么姜子牙的姜,姜子牙就厉害了?于是,便轻描淡写地说:“免贵姓周,周天子的周。”

“周大哥,你这生意做得清闲哟。”

“人老了,就图一个闲字。”

“周大哥今年多大岁数?”

“过了花甲之年了。”

“我今年刚六十,属猪的。”

“还是没我大,我喊你老姜不介意吧?”

“你喊我小姜吧。”

“扯,我们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哪能带小字?就喊你老姜吧。”

“周大哥你随便喊。”

老姜回到马路对面,不一会儿,果然看见刚才那个偷老周铁管子的男孩,扛着铁管子又回到老周院子里。只听老周对男孩说:“天福,晚上再过来喝酒!”

老姜听得一头雾水。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老姜坐在小马扎上,背靠柳树,正陶醉在戏曲声中,突然,马路对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老周的院子门口停了一辆行政执法车辆,车旁站着几个穿制服的城管人员,却不见老周。他们隔着马路问老周去哪里了。老姜说不知道。他们让老姜转告老周,叫老周尽快把他院子里的堆放物整理码放整齐,并把门前卫生打扫干净,不能影响创建文明城市,否则,就封他的大门。说完,几个人上车准备离开,一个人又对老姜说:“你也把你的摊子摆整齐。过几天,检查验收团来了,你也得歇摊几天。”老姜问:“检查验收团走了,还能摆摊吗?”那人说:“你想摆就摆。”老姜忙说:“好的,谢谢!”

太阳临近落山时,老周才从外边回来。

见老周回来,老姜马上过去把城管人员的话转告给他。老周听了,不屑地说:“我整理个鸟!”老姜说:“周大哥,不能不理呀,他们说影响了文明城市创建,会封你的门呢。”老周说:“封了再说。检查验收团不能常年住在这里吧?”老姜一时无话可说。老周接着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和这帮人打交道几年了,都了解得很。”

老周对待这件事的态度,让老姜不禁对他心生敬佩。从老周的话中,可以听出他和城管人员很熟悉,有把握能够应付了事。敬佩归敬佩,可老姜还是替他担心,便主动说:“要不,我帮你一起把院子整理一下吧。”

“不搞!”老周话说得很硬气,可转过脸对待老姜的态度突然温和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姜一支。老姜说自己不抽烟。老周接着在另一只杯子里倒上茶,说:“那就喝杯茶吧。”

老姜想说自己带的有茶,突然又觉得,烟没抽,再不喝茶,就显得生分了。忙端过茶杯喝上一口,然后咂咂嘴说:“周大哥,你这是好茶呀!”

“好茶谈不上,等级还是有的。”老周说完,怕老姜听不懂,又说,“这是黄山毛峰,毛峰分为几个等级,最好的毛峰为特级,下面有一、二、三级。”

老姜又喝了几口,咂着嘴,一副享受的样子说:“这茶真好。”其实老姜一辈子不喝茶,只喝白开水。不喝茶是自己这辈子没养成喝茶的习惯。喝着老周有等级的茶,老姜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感动,于是又问了句:“院子真不搞了?”

“不搞!”老周仍说得很硬气,接着又给老姜把茶续上,自己点支烟抽,“跟你说个内情吧,这个院子不是我的,是我租的。”

这个院子确实是老周租来的,而且是从城管手里租来的。其实,这个院子也不是城管的,是一户农民的。这个院子之所以没拆,是城管暂时留下存放一些收缴的违章招牌、桌椅、炊具等物件。后来城管建了新的储藏场所,这院子也没拆除,就转租给老周作废品收购点。并且,交代老周,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这个院子是他家的,暂时用来挣点生活费。

听老周道出这个内情,老姜觉得老周对待城管的态度就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老周过去在一家酒厂工作。从二十岁进厂,老周干过酒厂所有出体力的工作,终于在三十多岁干上了销售员。靠着出色的能力,老周连续多年都是全厂销售第一名。这也给老周的人生带来辉煌灿烂的一段时光。全厂上下,包括厂长都不得不另眼看待他。最厉害时,老周一个人的销售量占全厂的50%。这段时光里,老周也飘过,也狂过,活得风生水起。那几年,酒厂成了全市的纳税大户,是市民心中的好单位。企业发展到这份儿上,厂长是关键。防患于未然,有个市里领导站位较高,及时把厂长换掉了,换成自己家的一个亲戚。用老周的话说,酒厂像头猪,肥了,人人都盯着。新厂长进厂前几个月,这头猪,看上去还很肥。半年以后,这头猪掉膘了。又过几个月,这头猪生病了,不吃也不喝。很快,曾经的一头肥猪卧在圈里,瘦成皮包骨,站都难以站起来了。眼看这头猪将要死去,怎么办?趁猪还有一口气,干脆把它杀了,卖钱,重新再买头猪崽养着。于是,酒厂被改制了。哪知,改了制的酒厂不到半年,就倒闭了。后来,改成了饮料厂。

酒厂倒闭以后,曾经活得风生水起的老周,从此再也没有了风和水。

老周的院子最终也没整理,老姜也没歇摊。检查验收团压根也没到这条路上来,工作很快结束了。

一天,老姜犹豫很久,又走到马路对面找老周说话。这次既不是提醒老周什么,也不是传什么话给老周,而是找老周解疑释惑。

浍河路上,虽说车少人稀,但为了创建,市政还是设置了不少固定的垃圾箱,老周院门口就有一个。这天中午,两辆外地的私家车路过,可能为了轻装进城,看见老周门口的垃圾箱,就停了下来。有人从车里拿出一些矿泉水瓶子、食品包装盒,还有水果箱子等一堆物品,丢弃在垃圾箱旁边。当时,老周戴着墨镜躺在躺椅上,一手把住茶壶,一手抽着烟,悠闲自得地看着他们停车,下车,丢物品,又开车离去。

老姜在马路对面看见这场景,以为等车辆开走后,老周会起来顺手把这些废旧物品拿进院子里,可老周一直躺着没动。

不一会儿,两个骑三轮车来卖废品的妇女见状,争抢着把一堆废旧物品捡拾到各自车上,然后进了老周的院子。老周这才从躺椅里起来,走进院子里收了她们的废品,然后又回到躺椅上躺着。

老姜看在眼里,疑惑不解。完全可以顺手捡回的废品,老周不捡,反而让别人捡去,他再花钱收购。这种有悖常理的事,老姜若不是亲眼看见,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老姜到底忍耐不住,走过马路求老周解疑释惑。

见老姜过来,老周欠身为他倒杯茶,说:“喝茶。”

老姜端起茶杯,揣摩的眼神看着老周,喏喏地问:“周大哥,刚才那两辆车丢在你面前的废品,你怎么没捡回到院子里呢?”

老周反问:“我捡它干什么?”

老姜愣了愣问:“你让别人捡了再卖给你,不是花冤枉钱吗?”

老周摘掉墨镜,把着茶壶吮了一口茶说:“老姜,这你就不懂了,我是收破烂的,不是捡破烂的!”

老姜眨眨眼,一脸懵懂。

“我们这行,虽说算不上什么高端产业,但也有一定的规矩。”老周在躺椅里摇晃几下身子说,“我们有我们的产业链,他们捡破烂的是我的上游,我是他们的下游。他们向我提供产品,我向他们提供资金和产品信息反馈。如果我也去捡破烂,就等于抢了他们的活路……做任何一个产业,都要遵守规矩。”

刚才还一脸懵懂的老姜,听老周这么一说,突然释惑了。一个有思想、有个性、有水平的老周,迅速矗立在他心中,令他敬佩不已。老姜觉得,老周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经历多、见识广、不同凡响的人物。于是,怯怯地问了句:“周大哥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酒厂。”老周淡淡地说。

老姜又怯怯地问:“周大哥一定是个厂领导吧?”

“看来你很迷信领导嘛。”老周说。

听老周这么一说,老姜越发感觉他不像一般的人,就佩服地说:“周大哥谦虚,我一看,你就是个当过领导的人。”

老周不置可否地一笑,问了句:“你过去干什么的?”

“在上官煤矿挖煤。”老姜说。

因为推销酒,九十年代老周经常去上官煤矿,并和几任矿长都很熟络。老周除了批量卖酒给矿上,还经常弄几件高档次的酒送给他们,年终还会送给他们一个大红包。老周没对老姜说这些,只说:“现在那个煤矿关停了吧?”

“是的,我刚退休的第二年就关停了。唉,开了六十多年的煤矿,下边仅仅采了三分之一的煤,说关就关了。”老姜感叹。

老周说:“节能减排,是国家的发展战略嘛。”说着,又给老姜续了回茶,“听你的口音,是颍州人吧?三十年前我去过那地方。那地方民风淳朴,人特别热情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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