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厨娘
作者: 范迁她守寡七年,儿子买了房子搬出去住。女儿结婚两年多,跟老公合不来,离婚官司僵在那儿。倒好像也不着急,下了班回娘家吃饭,周末,把一岁多的小囡扔给老娘,自己出门轧朋友去。
她的确有点想不通,女儿当初结婚也是一头火热,听不进老娘和弟弟半句劝说。一年不到两人就闹矛盾,吵得不可开交。照理说,吃一堑要长一智,下次再寻人要稳当些。嗨,侬看,脑筋又搭错,找了个大她十来岁,婚还没离干净的生意人。
女儿自有她的道理:“喏,小男人只晓得打游戏,我做老娘姨啊?”
她说:“所以要慎重些呀。现在这个婚还没离掉,吊在那里不上不落,如何是好?”
女儿一句话把她顶回去:“急啥?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只好安慰自己,现在小青年都是这样的。我讲过了,听不听是他们自己的事。
女儿要带新的毛脚女婿来家吃饭,事先关照她:“这个人嘴巴蛮刁的。”
她就犯难了,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只会烧些家常菜。来了个嘴巴蛮刁的毛脚女婿,不晓得应付得来吗?于是推托:“那么,去饭店里吃好了,钞票我来出。”
女儿不满道:“人家就是饭店吃厌了,才要来家里吃。你这点事情也不肯帮忙,算了算了。”
她只好未雨绸缪。小菜场的水产部经理老杨还叫得动,她三天前就去打招呼了:“哎,杨蛤蜊,有啥好货给我留着。价钱贵点也没关系的。”
杨蛤蜊年轻时追过她,她却看不上,嫌人家一身鱼腥气。杨蛤蜊到现在还没死心,即刻笑眯眯地问:“有啥动静?小妹侬请客啊? ”
她抢白一句:“请啥客?自己吃。”
杨蛤蜊眨眨眼睛:“哦,侬做惯人家的,钞票要留着买房子的呀。”
她不想跟老头子多嘴,面孔一板:“侬真啰唆的哟,阿拉老早想穿了。”
年轻时,她赖在家里不去上山下乡,专职买汰烧,家务是一把好手。虽说烧的是家常菜,可是比一般人家的家常菜要高明不少。爷是广东人,娘是宁波人,都讲究个“吃”字。几十年下来家里没添过一件家具,小囡的衣裳补丁加补丁,但是饭桌上半点不马虎,最起码要有三荤两素,否则老头子要发脾气的。实在打饥荒了,老头子会逼老婆卖掉一只金戒指,到崇明乡下跑一趟,提一只猪头,一副猪下水,或一蒲包螃蟹、黄鳝,或是两大条青鱼回来。老头子最在意的是食材新鲜,常说,宁吃一口活肉,不吃烂货三筐。他们家的隔夜菜是全部倒掉的,就算在供应紧张时也是如此。
请客前夜她没睡好,翻来覆去想女儿的事,只是一个“烦”字。又担心如果那个人不喜欢她烧的小菜怎么办?塌台不说,女儿会不会不开心?五点多起身上菜市场,水产柜台上空空如也,左右一张望,竟不见杨蛤蜊的身影。要死了,今朝这个老头子放我白鸽哉?正在无措,却见杨蛤蜊捧了一只塑料筐颟顸而来,砰地放在她面前:“喏,好货都在这里。看看。”低头看去,筐内有三四斤重的青鱼一条,大闸蟹四只,两雌两雄。再有小河虾两斤左右,四五条黄鳝,都是活的,在筐底钻来钻去。杨老头摆功说:“今朝最好的时鲜货。”她点头:“麻烦你了。多少钱?”杨老头说:“老相识多年了,这点小意思,算我送你的好了。”她哪肯,扔下几张大钞离去。
毛脚女婿进门时,她虽有思想准备,还是大吃了一惊。女儿说过他约莫三十八九,但看起来至少四十六七了,满面油光,两只眼袋很大,啤酒肚也凸出来了。头顶上秃掉三分之一,喷了许多摩丝,让几根毛蓬起来,但还看得见大片发亮的头皮。人倒是活络,嘴巴也甜,进门一口一个“姆妈”,叫得人汗毛凛凛。随即大大小小的礼品袋呈上三四只。她一个妇道人家,哪见过这个阵势?舌头打结,手脚也没地方放了。女儿在一边问道:“姆妈,今朝夜里吃点啥? ”一句话提醒了她:“阿囡,侬先帮客人泡茶,夜饭过一歇就好。”
她从菜场回来手脚就没停过,先把黄鳝养在清水面盆里吐沙。河虾剥出来,薄盐加酒,让味道进去。大闸蟹蒸熟,把蟹肉蟹粉拆出来。青鱼剖开,中段做熏鱼,尾巴做红烧甩水。内脏也仔细地整理出来,做一道鲃肺汤。两只煤气灶头不够,又生了只煤球炉子炖汤。想想当年一家六七个人吃饭,就靠一只煤球炉,那么多小菜不晓得怎么烧出来的。
她在灶间里忙得脚也要翘起来,女儿也不晓得来帮把手,自顾自在客堂间里跟男朋友吃茶讲账。不过,这个毛脚还是蛮会讲戏话的,只听见女儿嗤嗤的笑声一阵阵传来。她稍有不快,但一想,一天忙下来,只求个好气氛,就不去计较了。
夜饭小菜丰盛,四碟冷盆,葱油海蜇、烤麸、油爆虾和熏鱼,先上桌让女儿跟毛脚吃老酒。还有几只小菜是热炒。清炒虾仁温油里一过,蜷成滚圆的一球,嚼在嘴里又糯又脆。装盘之后,再在粉红色的虾仁上撒三五粒青豆。一道青鱼甩水是她的拿手菜,两面稍煎,下料酒酱油味精煨酥,最后加一点冰糖屑收汁。同时手脚麻利地把黄鳝杀好,控血,再划成丝,放盐、生粉、料酒、胡椒,捏一捏,滚油下锅,装盘后再热一大勺麻油浇上去,上桌时还哔哔啵啵地响。最后一道是炒蟹粉,黄金白玉,装在宝蓝色的大碗里端上桌,毛脚女婿的眼乌珠都要落出来了。
饭后毛脚一面剔牙一面打饱嗝,女儿说,这个人平日是不吃米饭的,今日竟然吃了三碗饭。她说还有一道鲃肺汤呢!毛脚欲罢还休,说:“再吃下去,肚皮真要爆炸了。不过,我就做个饭桌上的黄继光吧。”
这顿夜饭吃了两个钟头,毛脚放了三次皮带扣,出门时还意犹未尽:“我这个人啊,也算会吃的,这几年做生意,大小饭店吃遍了,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小菜。姆妈,真的是高手在民间啊。”
她只当是客气话说:“粗茶淡饭,上不得台面的。”
从此,毛脚隔三岔五上门,看在女儿面上,她也只好招待。毛脚看来真的喜欢她的厨艺,有时屋里没准备,下一碗荠菜馄饨,或者做个葱油拌面,也吃得蛮香的。毛脚蛮会做人,常常带点小礼物,哄得她十分开心。菜场里买到啥时鲜货了,她马上打电话给女儿:“哎,阿囡啊,侬个毛脚今朝夜里有空吗?一道过来吃夜饭喔。”
她本身喜欢烧菜,有人欣赏她的厨艺,她自然是开心的。
这天,她烧了水笋干红烧肉、目鱼大烤、荠菜豆腐羹。饭后,毛脚点了一支香烟,女儿赶快把烟缸拿来。毛脚施施然用金质打火机点上,喷出一股浓烟,说:“味道只只好。不过啊,我有一句闲话,不晓得该不该讲。”
她想大概这个毛脚要挑毛病了,脸上笑容不自然起来。
毛脚压低声音,说:“姆妈,侬晓得吗?人家有侬这手烧菜的本领,早就发财了。”
她这个年纪,对发财不发财倒并不是很上心。人无病无痛活着,吃得落困得着,就蛮好了。发财也要看各人的命。
但一旁的女儿听进去了:“阿是开饭店?”
毛脚大摇其头:“现在饭店太多了,侬看,现在的阿狗阿猫,炒个咸菜毛豆子,炖个烂糊三鲜汤,吹牛吹得哇啦哇啦,拍着胸脯开爿香港皇上皇大酒家。一条马路上数得出五六十家饭店,抢生意抢得头也打破,弄到后来都是赔本生意。”
“那么······”
毛脚说:“像阿拉做生意的人,现在都不大肯到饭店去吃饭了,激素鸡、注水猪肉、抗生素鱼虾、地沟油、农药菜,一顿饭吃下来侬真不晓得吃进点啥。钞票总归是好赚的,身体吃坏了就不合算了。”
这话她是听得进的,点头说:“是的,外头吃哪有自己烧实惠。”
毛脚摇头说:“但做生意要应酬的呀。生意,一大半是在酒席饭桌上谈下来的。”
是呀,唱戏还要搭只台子,台子一塌,戏也唱不下去了。
毛脚说:“所以啊,现在外面流行私房菜。不对外,只有生意圈子里的人受到邀请,就像朋友请吃饭那样,环境好,气氛好,也不会有工商、卫生、税务之类的麻烦。侬看这主意多好。”
她耳朵缝里也听说过“私房菜”这个名词,上海人现在处处学香港,弄点不伦不类的名词出来,私家车,私房菜,私人俱乐部,好像一牵涉到“私人”就时髦得很。
女儿问道:“那么要收费吗?”
毛脚说:“当然要收费。不但收费,还要收得贵。而且私房菜没有点菜,主人家烧啥侬吃啥。”
她不认同:“众口难调的。人家出了钞票,吃得不对胃口,要骂侬山门的。”
毛脚眼睛瞪得像电灯泡一样:“烧香赶出和尚?不会的。讲起来,私房菜是有门槛的,侬档次不够,出了钞票也进不来。一般人能够踏进这个圈子,台子上有他一只座位,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还要挑三拣四?”
她只是听听而已,这些都跟她不搭界,她一个家庭妇女没有这个能力也没这个野心。何况年纪也到了,折腾不起的。
女儿却动了心,说:“这个行当不错,本钿也不要的。”
毛脚说:“话也不是这么说的。私房菜也有竞争,也要讲究个派头。侬烧的小菜再好,但碗盏破破烂烂,成色马上减掉几分。还有,吃饭场地也蛮重要的,人家踏进门,一看侬装潢得高大上,钞票也摸得爽气些。”
女儿和毛脚都朝她看。
她真的不想折腾,说:“我没这么多钞票,真的。再说派头,也不是阿拉这种家庭掼得起的。”
女儿面上显出失望的神色来,心有不甘道:“侬那两张存折呢?”
她马上挡回去:“那是我的养老铜钿,不能动的。”
女儿撇撇嘴:“随便问一声,姆妈侬不要这么紧张呀。”
毛脚点上第二支香烟,皱紧眉头道:“姆妈,我不该插一句嘴,侬看当年的万元户,多拉风。一般人工资只有几十块,想想一万元,好大一笔钞票,应该是生生世世吃不光用不光的。现在万元户算个啥?好去申请低保了。这说明啥?说明钞票是越来越不值钞票。侬现在存折上有几万元,过十年,可能只有几千元的购买力了。所以聪明人有了钞票做生意啊,买股票啊,存银行是最没意思的事情了。”
她心里晓得是这么回事,但钞票存在银行里,她比较笃定,夜里困得实。
毛脚施施然说:“做生意的人都晓得,钞票不用的话,只是几张纸头。存在银行里,就是几个零。”
女儿在旁边帮腔:“是呀,是呀。”
她心里骂道:“是侬个头。没见过的,毛脚跟侬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这样帮着来谋计侬老娘!想也别想。”
毛脚是灵光的人,看她不接嘴,便不再多说,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临出门时还对她千谢万谢,她心里有些不快也随即消散了。
没想到,女儿却不乐意了,接连几天没上门,电话也不接。她心慌起来,打电话叫儿子去寻。儿子说:“阿姐是成年人了,也许忙,一两天没联系,侬没必要这么紧张呀。”她还是放不下心:“从来没有过的。你联系到她,叫她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呀。”
女儿电话来了,拎起话筒就是一腔怨气:“姆妈,我面子也被侬卸到太平洋去了,打电话来做啥?我又不是贱骨头。”
她一头雾水:“我怎么卸侬面子了?”
“一说做生意,侬就像个守财奴似的。侬叫我面子往哪儿放?”
她气结:“我怎么像守财奴了?做生意也要是这块料,我老太婆弄不来的,又哪能办?”
“没人生来就会的。机会摆在侬面前,只晓得捂牢口袋,像谁要骗侬钞票似的。”
女儿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她最吃不消的就是这一招,生女儿时是难产,整整痛了二十三个小时才生下来,生下来之后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要啥有啥。不如意了,嘴巴一咧,老娘就六神无主,啥要求也会答应下来。
她一直抱怨:“真是前世里欠了侬的债。”说归说,女儿一哭一闹,她总是吃瘪,鲜有例外。
果然,女儿哭腔一来,她就软了三分:“那么,侬说该怎样?拿存折出来?”
女儿说毛脚私下跟她讲过,侬姆妈肯做的话,他可以合伙。拿钞票出来装修。她负责烧菜,毛脚负责带客人,利润对半开。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抓住真是笨透了。
她满心不愿意:“这两张存折我要留着买房子的呀。”
女儿抢白她:“侬这点铜钿,大概只好买到松江去。我是侬的话,先拿来做生意,赚到钞票之后,买幢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