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匾
作者: 高玉昆1
老耿,一副黝黑脸膛,宽大脑门,头发稀疏花白,自来卷。
身边朋友都唤他老耿,其实老耿并不算老,刚届不惑,却两鬓斑白。
老耿为人耿直,爽快,是个诚实守信的老实人。可他很执拗,好钻牛角尖,认准的道儿一股劲儿走到黑也不回头。
老耿遇事爱较真,好抬杠,好打赌,而且一打赌就发毒誓。平常的就是赌个谁错了谁是小狗小猪的,激烈时却是雷劈去见阎王,马上得了癌症见鬼去之类。有时还把糟践爹娘的字眼甩出来,把乌龟王八也搭上。
老耿是一位手艺人,打小就跟着闻名遐迩的马师傅学刻碑,刚学到八九成,师傅就去世了。他没有再另投师门,靠独自钻研,勤学苦练,成就了自己的名声。
如今,老耿最拿手的是牌匾手工镌刻。他通过当地文广新局申报成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在这有着千年历史的襄都城里,是独一份儿。
老耿的手艺真称得上绝。他镌刻的木质牌匾挂到室外,任凭风吹日晒,木板从不开裂,也不变形。上漆年久日长,仍不掉色。另外,他擅长纯手工阴阳镌刻,阴刻贴金最拿手。刻好的牌匾挂起来,远看立体感极强,给人浮雕阳刻的错觉。近看金光闪烁,一个个金字凸显出来,用手一摸,却是凹下去的,令人拍掌叫绝。
老耿的手艺闻名省内外,好多名胜古迹、园林寺庙、斋堂馆所、亭台楼阁,都有老耿镌刻的牌匾和楹联。还有好多书法名家,写了榜书,请他刻制成牌匾,或贴金箔,或描石绿,各式各样都有,成了乔迁、拜寿、祝福的珍贵贺礼。
就在上个月底,老耿一个远房亲戚在天津盘下了一个古玩店,起名为“访古斋”。
亲戚七拐八拐的,找到了老耿的手机号,便打来电话请他给刻块牌匾,开张前能挂上去最好。
老耿热情地应允,且暗喜,自己刻的牌匾还真没挂到过天津卫呢。
老耿在电话里顺口补了一句:“放心吧,你开业前挂不上,我就是小狗儿!”
亲戚窃喜道:“大辈儿的舅老爷呐,可不敢这么说,您成了小狗儿,俺们是啥?哈哈,谢谢啦!”
老耿极其认真地对待这件事,建议道:“这牌匾我帮你请著名书法家题写,然后我再刻,挂起来绝对让你在天津长脸。”亲戚听后,愈加欣悦,感激不已,便全权相托。
老耿骑着自行车来到仿古一条街。
街道上的牌坊、楹联、匾额琳琅满目,应接不暇,但是能入他法眼的却没有几块。他逡巡在街上,昂着头,来回巡视着左右的店面牌匾,好像在寻宝一样执着而艰难。
忽然,他在一块刻着“金泉斋”的牌匾下停住了脚步。
“呀,写得真好!刻得也好啊!”老耿如获至宝,不由得拍手叫好。
老耿支好自行车,在牌匾下驻足,昂头观匾。
“耿老弟,你这是在看匾?”旁边忽然闪过一人,轻拍一下老耿的肩膀,冲他问道。
“是啊,这可是我在咱们这座小城里发现的书写最好的牌匾!”老耿旁若无人地答道,目光仍旧停留在那块牌匾上。
“这就是咱老爷子写的!”那人甚是自豪得意。这时,不少人围拢过来,目光齐聚到那块匾额上,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老耿扭过头来,双目正视对方,发现此人原来是自己的高中同班同学周冰。
“冰老兄,真没想到咱老爷子的书法竟如此了得!”老耿冲着牌匾伸出大拇指。
周冰挺胸抬头,眉飞色舞地说道:“老爷子现在是闻名全市的书法家,你以后有啥需要的,尽管说话。就凭咱们的同学关系,老爷子给你白写!”
“那敢情好。谢谢!”老耿随口答谢。
周冰正欲走开,却被老耿叫住:“冰老兄,正好有一事相求。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天津开了家古玩店,想让我刻块匾,但得请个书法名家题写,您看可否请老爷子写一下?”
周冰一听,随即应允:“小意思,你明天上午就来吧,我叫老爷子给你写。”
2
第二天一早,老耿提早与周冰联系后,便如约而至。周冰把他领进家门,客气地倒水让座。周老爷子年逾古稀,起床较晚。老耿等了足足两个多小时,到十点来钟,才见到老爷子。
周老爷子个头矮小,身材偏瘦,架一副黑框眼镜。他穿着讲究,头戴一顶毛呢礼帽,身着一套深灰色中式对襟唐装,脚蹬一双老北京手工圆口平底皮鞋,鞋油擦得锃亮。
周老爷子本是老机械厂退休职工,之前曾在厂工会工作,年轻时喜欢书法,好写标语,出黑板报。他的学历其实并不高,只有小学文化,但后来自学成才,如今也成了闻名小城的书法家。
周老爷子的书房很大,足足有老耿家客厅两倍大,老耿有些眼晕。书房中间的书案是一块独木大板,有一拃多厚,两米来宽,重一吨半,还带着树皮,桐油明漆刷得锃亮。一排高大的书柜紧挨着墙,排得满满当当,一看就是红木材质,哑光漆,高档奢华。书柜里塞满了书,好多都很新,看样子基本没翻过。一把金丝楠木太师椅稳稳地蹲在书柜前,正对书案的中心,扶手和靠背上都泛着沙眼金光。
老耿局促地坐在那个空空的太师椅的对面,环视着整个书房。这时,周老爷子缓缓地走过来,双手整整衣领,笑眯眯地冲着老耿颔首致意,稳稳地坐到太师椅上。他熟练地按动自动饮水机上的按钮,只听“嘟”一声,烧水壶上面的注水龙头自动扭向壶嘴处,开始注水。壶里的水刚到三分之二,就自动停了下来,随即转入烧水状态。
“我早就听说过你的镌刻手艺。”周老爷子用木夹子夹着茶杯,边说边递到老耿面前。
老耿抬起屁股,欠身接过茶杯,放到书案上,随即抱拳躬身,点头哈腰。
“你跟俺小冰很熟吗?关系不赖?”周老爷子手执水壶朝一个公道杯里倒水。
这时,周冰进来了。他连忙说道:“爸,我来泡茶吧。”随即从周老爷子手里接过水壶。
“我们是高中同学,一个班!”老耿提高嗓门,冲着周冰说道,随后把脸又扭向周老爷子。
“我们还是同桌呢!”周冰此时已把茶泡好,给老耿倒上茶后补充道。
周冰落座后,就直接跟他父亲说了老耿的意图,请周老爷子帮忙题个匾。
“哦,既然跟俺小冰是这么好的关系,我给你写。不过,得等一等,我好好构思构思,好好想想如何布局。你等我几天,好吗?”周老爷子双眼微闭,捻须皱眉,用手在书案上来回划拉着,满是精心在意的样子。
老耿见到周老爷子如此费心,煞是认真的样子,心里十分高兴:“好,好,不着急。您好好构思,好好构思。”
就这样,周老爷子应下了这件事,老耿没顾上喝一口茶,就起身匆匆告辞了。
他出门后就跟天津的亲戚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了他们。
时隔三天,老耿问周冰,周冰说老爷子还在构思,快好了。
又隔了五天,老耿等不及了,就找到周冰家里,正好见到周老爷子。周老爷子说:“你再等三天,我构思差不多了,三天后你来拿吧。”
又等了三天,老耿第三回来到周冰家,周老爷子把写好的“访古斋”三个字交给了老耿。“我这可费了大心思了,认认真真地给你题写的,前后构思书写了好多遍呢。”周老爷子夸耀着自己。“小冰没跟你说过我的字的价格吗?你这可是快到八平方尺了。”
“哦,周冰还真没跟我说过。太感谢了!”老耿有些口吃,赶紧表达谢意。
“我回去得马上刻,再晚了就耽误我亲戚开业了,时间太紧了。”老耿急匆匆地卷起题字就想走。
不料,这时周冰回来了。“哥们儿,着什么急啊,歇会儿再走呗!”周冰拽住老耿的胳膊,坐在书案前,周老爷子又给他夹过来一只杯子。
“小冰,你没跟老耿说过我的字的价钱吗?”周老爷子噘着嘴,冲着周冰训道,话语间有些嗔怪。
周冰一时有些懵懂,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没说。”
老耿扭头看看周冰,周冰在书案下边冲他伸出两个指头。
老耿一头雾水,伸伸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小声问道:“二百?”
周冰摇摇头,眯着眼说:“后边再加一个零。”
“两千?”老耿霎时圆瞪双眼。
“一平方尺!”周冰斜瞄他一眼,嘴巴说出一句话。
老耿顿觉一阵紧张,额头竟渗出冷汗来,随即浑身刺痒起来。他微微站起身来,屁股在木墩上挪了挪位置,重又坐下。
“喝茶,喝茶。”周老爷子笑呵呵地给老耿倒茶。
原本没喝一口的杯子,水满得齐了沿儿,老耿双手慌忙去扶杯子。
“老耿啊,你知道我的斋号叫什么吗?”周老爷子温和地问道。
“不知道。”老耿摇摇头。
“我的斋号叫‘白云阁’,等过几天我题好了,请你这专家给我也刻个牌匾,到时候我也挂上。”周老爷子看着老耿,说道。
老耿心头一震,随后频频拱手点头:“好说,好说,我一定刻好,保证你满意。”
“老爷子的事,咱们就当自己的事办好!”周冰在旁搭话。
“放心吧,冰哥,这是咱自家的事。我要是不给老爷子刻,我就是那水里游的,地上爬的。”老耿拍拍大木案,那木案像是水泥浇筑的,震得他手指有点疼。随后,他用食指和中指在木案上比画着爬行。
“可别那样说,多难听!老爷子知道您的诚心。”周冰赶忙把他的手捂住了。
就这样老耿为了亲戚的一块牌匾,费了将近半月的时间,先后到周老爷子家去了三趟才把事办好。老耿马不停蹄,昼夜加班,总算赶在亲戚开业的当天早上才挂红披彩地将牌匾送上。
牌匾上了店门头,同行们赞扬不止,都说刻得好,但没人说牌匾上的字写得好。亲戚打内心里很感激老耿为牌匾费心,佩服他讲诚信、够义气,并没有把这真实情况反馈给他。
老耿刻匾,名声在外。省内外不少地方都请他刻匾,有时连同名家题字,都请他一起办妥。老耿常讲,我刻匾,请谁写字都不花钱,因此,请老耿刻匾的也不再另给他名家题字的钱。老耿认为,他的牌匾刻谁的字,挂到哪里都是一个长久的宣传和广告。当地个别书法名家把自己的字看得金贵,想不通,就不愿写。有的书法家就很明白通达,很乐意为他写。老耿刻好的牌匾悬挂在名胜古迹处,题匾的书法家们看后很满意,游客看后也记住了书法家的名字,常有花钱求字者辗转找来。且这些人还逢人便夸:“名胜古迹开元寺、扁鹊庙里的大殿牌匾都是人家写的!俺家就有他的字。”
老耿回头想着,请周老爷子写这个牌匾,真是费了老劲。老耿认为自己帮周老爷子在天津弘扬了名声,可周老爷子却认为是他的字帮老耿的牌匾弘扬了名声。不说题匾,到周老爷子那儿单独求字的,从没一个空手的,给老耿题写这个牌匾,周老爷子没有收费,完全是看儿子小冰的面子。
可是,周老爷子又想,遇到老耿这个牌匾手艺人也是难得,一定得让他给自己刻一块牌匾,这样心理才算平衡。
3
半月过去了。周老爷子忽然把小冰叫到书房:“你联系一下老耿,请他来家里一趟。就说我找他,不说啥事,见面再说。”
小冰照父亲的安排,把老耿约来。
周老爷子开门见山:“上次我曾对你说过,我想刻一个斋号挂起来,请你帮忙来刻。”
老耿很客气:“没问题,没问题。”
周老爷子把抽屉缓缓拉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大信封,掏出里面的宣纸,在书案上铺开。老耿起身,转到木案的对面,在周老爷子身边一起欣赏起来。
宣纸上有三个大字——白云阁。
“你看这字写得咋样?”周老爷子温和地捻须问道。
老耿当然知道,这字出自老爷子之手,是自题斋号。随口赞道:“好啊,功力不凡,很好!”
周老爷子呵呵呵地笑起来,边笑边把宣纸重新叠好,连信封一起交给老耿。
老耿机械被动地接到手里,心里不是滋味。
“你给我刻成红木的吧!”老耿端起茶杯,刚送到嘴边,周老爷子却又吐出来这样一句。老耿的手抖了两下,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