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

作者: 刘太白

贾忠全想买房子。

买房子有什么稀奇的?蜗牛没有壳,就是一只软脚虫,只得被随便路过的鸟儿啄食。鸟儿没有巢,就只能一个劲儿地飞,最后一定会累死在半道上。人呢,没有了房子,他只能是飘荡在大街小巷的游魂,身心都不得安宁。所以,人人都需要买房子。

在襄南,人们买房子的要求各不相同。有的人爱热闹,选择住在市中心。有的人爱清静,则住到了城市边缘。有的人买了学区房,为的是孩子可以上名校,得到好的基础教育。有的人买房靠近医院,希望自己生病后方便医治。贾忠全呢,这些他都不考虑,他就一门心思地想要买到卢家安的房子。

卢家安的房子坐落在早已破败的市化工厂职工宿舍区。那是一排各自带有小小院落的二层小楼中间的一栋。在一片灰头土脸的老楼房之中,按说,它应该给人以鹤立鸡群的感觉。的确,它作为市化工厂的厂长楼刚刚建成的时候,还是1990年代初。厂长楼当然是厂区最好的风景。墙体上爬满了红艳艳的凌霄花和绿油油的爬山虎。一个挨着一个的院子里栽种着争奇斗艳的时令花卉。每一户的门口都随时会停下一辆油光水滑的小轿车。车上下来的人西装革履,提着一只满是重要文件和图纸的真皮公文包。不用问,这些人和他们手里的公文包主宰了整个化工厂上千名职工的命运。

不过,市化工厂在新世纪来临之前就凋敝了。奇怪的是,这厂子没有像其他企业一样,摇身一变,改制为民营工厂做大做强,而是由几个自谋职业的下岗职工领头办起了小餐馆。化验女工做了老板娘,保全技师成了伙头军。餐馆能赚钱,就有人跟风。一人办餐馆,人人办餐馆,原先机器轰鸣的偌大厂区竟然发展成为一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夜宵市场。就这样,生计问题解决了,人居环境却遭了殃。最尴尬的当然是那一排二层小楼。烟熏火燎污水横流下,凌霄花和爬山虎死了,小院里的花卉没人种了,油光水滑的小轿车不来了,提着真皮公文包的成功人士也不见了。现在的小楼没了颜色,一栋一栋连在一起,如同一条失去水分的蚯蚓,恹恹地躺在那儿,会同其他横七竖八乱搭乱建的各类房子,构成了襄南市最大的棚户区,等待着某个有气魄的市领导把它们全部推倒重建。

这样的房子,在房地产业蓬勃发展的今天,当然既无舒适居住的实用价值,也无保值增值的商业价值。至于贾忠全,他就在夜宵市场的正对面,开着一家以售卖烟酒饮料为主的小卖部。这小卖部随着夜宵市场开门关门,却不需要像那些夜宵摊点一样,白天早早准备食材,凌晨收摊之后还要收拾器具,清理垃圾。少费力,不麻烦,贾忠全的钱赚得不比夜宵摊点的旧同事们少。多年以来,贾忠全就住在小卖部的里间,有着购房的刚需。他虽说是下岗职工,小卖部却已经开了十多年,不算是有钱人,但买一套房子的钱,他有。能够比周围的人更加轻松地过活,怎么看,贾忠全都不算是一个缺乏商业眼光的人。可他偏偏就看上了卢家安这风雨飘摇的房子。

熟悉贾忠全和卢家安的人都知道,这两个人年少时就是好朋友,襄南话叫梗脑壳。他们俩无论发生什么样的联系,都不足为奇。贾忠全要买卢家安的房子,也许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显而易见的是,好朋友之间也分主次,再铁的梗脑壳,也只能听一个人的话。年轻时的贾忠全,唯卢家安马首是瞻。卢家安年纪大,贾忠全年纪小,很容易就分出了兄与弟。不过,贾忠全本就是他们那个毕业班的刺头,常常带着小伙伴捉鱼摸虾,逃学逃课,成绩自然一塌糊涂,纪律性差,不服管教,连老师都怵他。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认人为大哥的。贾忠全和卢家安相交,自有因缘。

那时候,在东荆镇,卢家安算是一个招摇的人。卢家安的招摇,在于他有一个下乡知识青年的身份。在东荆镇活跃过的下乡知识青年,大都来自于上海、武汉等大城市,天然就高人一等。他们的到来,抬高了所有知青的地位。卢家安是本地知青,却不到下放的生产队去出工,而是整日里出没在镇街上。可以不出工的知识青年当然令人侧目。而常常不上学的贾忠全就此注定了要和他相遇。贾忠全眼里的卢家安,高高大大,穿着一套蓝色的运动服,大步走在破败逼仄的河街上。河风吹动着岸边的柳枝,柳芽儿拂乱了卢家安的长发。运动服本来就是稀罕物,偏偏卢家安的肩袖上、裤腿上,还拉了两条醒目的白筋。穿了拉白筋运动服的卢家安更加令人瞩目。特别是贾忠全的那些女同学们,这些长这么大都没有走出过东荆镇的小丫头片子,一面回头没皮没脸地向卢家安行注目礼,一面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偏偏卢家安对此视而不见,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这景象活像小河里游进来一只傲慢的白天鹅,它顾盼自雄,自是瞧不见身旁那些小鱼小虾。这让贾忠全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这自高自大的家伙胖揍一顿。

造化弄人啊。贾忠全不仅没能找到机会把卢家安打一顿出气,反而从真正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崇拜他,变成了他的铁杆小弟。

初夏的一天下午,贾忠全照例逃学到接粮湖去抽藕梢。他要让家里人今年先于全镇人,吃上一碗新鲜的清炒藕梢。贾忠全趁下课休息的机会偷翻出学校院墙,背了书包就沿着东荆河堤向湖岸走去,心里盘算着哪块水面的藕梢最多。远远地,他就看见南湾闸旁的那棵大槐树底下,有个人坐在草地上。正是卢家安。卢家安不仅身穿那套招牌运动服,脚上还穿了一双白色的高帮回力运动鞋。与平常不同的是,他手里捧着一本英文课本,在那里故作姿态地朗读。贾忠全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装样子给谁看呢?这里又没有漂亮姑娘!贾忠全心念一动,就在离卢家安不远的一棵桑树底下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他走到湖边,双臂伸直,双手合拢,做了一个漂亮的起跳动作,如同一条雄健的飞鱼,一头扎进新荷之间那平滑如镜的水面。贾忠全跳入水中,激起一朵巨大的浪花,平地发出泼喇一声响,把坐在一旁看书的卢家安吓了一大跳。

若是在以往,贾忠全会借着自己这一跃之势,在水中滑行很远,再在水面上突然露出头来,惊得远处荷叶丛里的白鹄和麻鸭一阵乱飞,然后才开始正式的采摘作业。这一次,贾忠全栽了。他选择的位置不对,因表演欲强,他跳得太高,竟然一头扎进了一个积年的藕坑里。这样的藕坑,满是淤泥,贾忠全一个倒栽葱插进去以后,双手不使力还好,若是极度惊慌,奋力挣扎,身体就会很快陷进去,时间不长,口鼻就会涌进污泥,然后窒息而死。

卢家安被跳水声打乱了学习节奏,有些恼怒。他想看一看是哪个愣头青在和自己故意捣乱,一扭头,就看见有一双脚在胡乱扑腾,而且快速向水底下沉。卢家安暗叫一声不好,赶紧用手扒拉下脚上的鞋,跳下水去。他快速划动手臂,很快就游到了那片浑浊的水域。卢家安在藕坑边缘站住了脚,来不及细想,伸手就抓住水中一条正在乱动的腿,然后奋力往上一拉,贾忠全的整个身体就借助浮力漂起来。好在贾忠全在淤泥坑里憋的时间不长,他的口鼻并没有涌进污泥。一旦解放,他一仰头,就张口抢到了新鲜空气,再用双手捧着湖水洗一把脸,呼吸就完全通畅了。

得救的贾忠全爬上岸来。卢家安脱去水淋淋的运动服,他的头上沾了些水草,脸上还有被荷梗倒刺划伤的血道道。这让贾忠全心生愧疚,而又好生感激。他学着刚从武侠电影里看来的动作,对卢家安拜道,家安哥,谢谢你救了小弟的性命。

那天在湖堤上,贾忠全没去抽藕梢,卢家安也没再看书。他们在湖里清洗了卢家安的衣服,挂在树枝上晾晒,一边等着衣服干透,一边聊着各自得意和不得意的心事。

贾忠全说他最佩服各类英雄。卢家安说他就是一个平常人,不过不甘平凡。卢家安说,他随着知青大返城回到了襄南市,被安排在街道大集体企业,因为觉得没有希望,特意请了长假,专门回家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他怕被人发现,不敢回自己家,只能躲在东荆镇的外公家里复习。

贾忠全说,你不就是城里人吗,干吗要费那么大的劲考大学?

卢家安说,人总要有点目标吧,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在接粮湖抽藕梢?

我没想过。

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啊……贾忠全说着话就停下了。他头上有一只蝉,知了知了地鸣叫得正起劲。这让他烦心。他想捉住这只知了,它却振翅而飞。贾忠全只得接着说,我想做一个侠客,铲尽人间不平事。说完,他到底因为没捉住蝉而感到懊恼,顺手撅断了那根曾给知了提供过歇息之地的树枝。

卢家安要考大学改变人生,可谓目标明确。贾忠全要仗义行侠铲尽不平,那只是顺口一说。不过,时间不长,他们就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顺口一说的东西也是有依据的,起码反映了贾忠全那段时间的所思所想。贾忠全暂时当不了侠客,但“有恩必报,有冤必伸”的想法却已深入骨髓。卢家安对他的救命之恩是实实在在的,年轻的他时时刻刻想着要报答这份恩情。

贾忠全常常给卢家安外公家送去一些鳝鱼、菱角、藕梢之类的水产。这是他逃学从湖里弄来的。他愿意拿来给卢家安补一补身体,好让他集中精力搞好复习。他和卢家安越来越熟络,进而无话不谈。卢家安知道贾忠全有心照顾自己,又是喜欢,又是哭笑不得。卢家安不需要贾忠全来报恩,他有自己的烦恼。卢家安之所以要专门请长假复习功课,是因为他只上过初中,底子薄。凡是勤奋能够解决问题的科目,卢家安都有办法。比如语文,还有政治、英语。难就难在那些以前没有学过,现在要完全靠自学提高的学科。比如最让他头疼的物理和化学。为了不麻烦贾忠全每天都送东西过来,卢家安只得把自己真正的烦恼告诉他。知道卢家安有可能因为理科成绩不好上不成大学以后,贾忠全急得抓耳挠腮。他恨自己为什么不爱学习,为什么成绩不好,以致不能给自己的救命恩人以实际的帮助。

两个人急到了一处,办法也就有了。

一天,卢家安拿着自己的作业本对贾忠全说,谁要是能帮我看看这些习题做得对不对,那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贾忠全说,我们学校的老师可以呀。我们那儿,二班是快班。班上有个安老师,是市里过去贬下来的,听说是华师的老大学生,所有理科功课都能教。我帮你把作业拿给他看看吧。

为了给卢家安牵线搭桥,贾忠全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作为一个学校里有名的差生,他当然有自知之明,不会贸然去找安老师。但安老师有个女儿安心怡跟他同届,贾忠全先是恩威并重地搞好了安心怡那些好朋友的关系,让这些同学帮他说好话,他自己又弄了不知多少荷花、莲蓬还有菱角,想办法送给安心怡,最后才由安心怡把卢家安的数理化作业送到安老师手中。

卢家安的运气来了。安老师是个爱才的老师。他猜出了作业的主人是个有强烈求知欲的社会青年。他愿意帮这样的有志青年排忧解难。卢家安就这样在高考来临前的两个月,成为安老师的编外学生。两个月对于一个专心致志复习功课的考生已经足够。不出所料,当年的高考,卢家安一举考上了省城的化工学院,成为一名天之骄子。他的意外惊喜是,在省城求学期间,他和同年考到省幼儿师范学校的安心怡谈起了恋爱,收获了爱情。

贾忠全也有收获。他为自己的兄长做成了一件大事,而且,从此以后,卢家安每到假期都会来东荆镇探望外公,顺便探望安老师父女俩,这也让他们兄弟俩能够常常见面。

天有不测风云。这样一段看起来那么美好的友情,竟然给贾忠全带来一桩足以影响人生的祸事,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夏天对于大学生卢家安来说,是一个美好的季节。他不仅不再需要为命运发愁,而且还可以和自己心爱的姑娘手挽着手,在绿茵如毯的东荆河滩上迎接朝阳,在微风吹拂的接粮湖畔拥抱晚霞。

这天晚上,卢家安和安心怡又约在了河街下街的掷金桥。安心怡按时来到掷金桥,却没有看见卢家安。后来得知,那天卢家安的外公中暑了。他忙着送外公到镇卫生院看病,回家后又帮着外公洗澡换衣,所以没办法赴约。掷金桥有点偏。如果有卢家安在,这里正好是一对情侣卿卿我我的好去处。现在卢家安没来,安心怡一个人在桥头徘徊,心里惴惴不安。不远处一棵小树在夜风中的摇曳,也让她害怕了好一阵。

怕什么就来什么。就在安心怡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家,不再等卢家安的时候,从河街荡过来两个人影。后来得知,这两个南湾村的流打鬼在镇上喝多了酒,正要回村里去。朦胧的月光下,眼前这个打扮时尚的美少女勾动了他们的歪心思。一个叫道,哎,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没人陪呀!另一个说,该不是等我来陪吧?两个家伙调笑着就欺过身来,一个牵手,一个摸脸。安心怡又恨又怕,只得慌慌张张地喊道,来人啊,抓流氓啊!她不喊还好,夜空中,她的声音尖利凄切,倒让两个流打鬼恶意顿生。他们一个反剪住她的双手,捂住她的嘴,另一个抬起她的双腿,就要往桥墩下拖。关键时刻,一记重拳打在抱住安心怡双腿的那家伙脸上。是贾忠全到了——贾忠全到卢家安家里去帮忙,卢家安让他来掷金桥接回安心怡,正好撞见安心怡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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