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生死碑
作者: 恨铁一
大门两边贴着一副让人两眼放光的挽联。是的,挽联。挽联也可以让人两眼放光,不信请看内容:金童引进逍遥府,玉女送入极乐国。要我说,就算把它移到洞房门口,也蛮应景的,无非是要把纸张换个颜色,将现在的黄纸换成红纸。有两位背弓腰驼的老者,就拄着把弯拐杖站在联前乐呵了半天。你一遍我一遍,一字一句念了好几遍,一字一开怀,一句一个笑脸,最后彻底合不拢嘴巴了。一个说,我死后就用这副。另一个也说,我一会儿就去跟道士讲好。
屋内的场面也不差,挺像唱戏的,不过是草台班子唱宫廷戏,而且是皇上早朝的那场戏。既然是草台班子唱宫廷戏,难免就有不严谨的地方,必须体谅一下才好。
一挂布帘将堂屋隔成内外两间,外面的半间称为“下堂屋”,此地便是戏场了。布帘上绣满了飞龙舞凤,犹如龙椅后面的背景。紧贴布帘处拼着两张八仙桌,是安放遗像、香钵之类的地方——如此说来,逝者便是皇上了。道士上场下场叫“上朝下朝”,服装叫“朝服”,帽子叫“朝帽”,脚上还穿着“朝靴”,腰间还挂着玉带朝剑之类。唱一阵念一阵,念一阵再唱一阵,跟唱戏是一个套路。唱腔跟我们这儿的某种蹩脚小戏是一个调子,也有锣鼓唢呐二胡之类伴奏。道士手托“戏本”跪在遗像前念念有词,恰似某位大臣在上呈奏折,只因没人接折,他便自己开口念了。每念完一节,他就毕恭毕敬磕三个响头。跟在他身后的逝者的子孙,自然是紧跟节奏——有时跟着道士磕;有时道士站起身来,宦官一般长袖一甩,退让一侧,伸手做个“请”的动作,子孙们便自顾自地磕——恰似群臣叩拜皇上的场景。
布帘内侧的“上堂屋”里则是另外的讲究。中间不偏不倚摆着一副黑得发亮的棺木,里面躺着活了九十九岁的外婆。按规矩,棺木在屋里是不能着地的,大都搁在两条“高板凳”上,我家当然也不例外。下面点着一盏长明灯,那是外婆前往仙界的引路灯。周围摆了几把木椅,供进进出出的吊唁者落座。左右两侧的墙上挂满了布面油画,进门右边最上方的那幅,是唯一可以归到“善”类的。那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一只仙鹤,鹤翅已经打开一半,随时准备起飞的样子,想必就是它要送外婆去天堂了。其余的都是各方菩萨在发威,上至玉皇王母,下至香火菩萨灶神爷,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睛,都在吩咐各自的兵丁惩治刚刚回归阴界的各色人等。有的被关进铁笼,有的被扔进蛇窝,有的被丢进滚油锅,有的直接被砍头、剁手脚、挖五脏、剥皮抽筋、五马分尸……每幅画的角落里,都罗列了受惩者的各种阳世罪孽。看着看着,你会觉得天底下找不出一个不该受惩的人。
回头再想想外婆,我甚至担心,那只仙鹤或许就是个骗人入局的幌子。
子孙们本想在外婆百岁生日那天好好庆祝一下——日子不远了,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可外婆不依大伙的打算,偏要按照“人生不满百”的古话行事。这自然也没什么遗憾,她老人家的高寿已经是万里挑一了,丧事也成了难得一遇的白喜事,想怎么热闹都可以,办成庆典也不为过。更何况,她的九个儿女已有三个先她而去,剩下的离天堂或地狱也越来越近,有几位磕头时都快跪不下去了;她的好几个孙辈,也都当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如此一来,丧事的场面就很不一般了,唱歌奏乐敲敲打打一热闹就是四个日夜。
与热闹场面格格不入的那件事,发生在丧事第二天的后半夜,鸡叫头遍时分。
那是一间临时派上用场的烤火房,房子不是太大,二十来平方米吧。里面不太规则地放了四盆火,四个或新或旧的搪瓷脸盆当火盆,半盆柴灰垫底,不太地道的机制木炭由黑变红,由红变白,这个过程已经循环往复了快两个日夜。火盆分别放在四张烤火桌下,桌上罩着烤火被。因为有那么多子孙,磕头作揖不需要所有人同时上,轮到休息的人便纷纷钻进烤火房。也是因为人有些多,每张烤火桌旁都挤了五六七八位不等,双腿往桌子下面一伸,随手掀起被子盖在腿上,或真或假地睡觉。睡姿就有些五花八门了,有的癞蛤蟆一样趴在桌面上,有的手托着腮帮弓着腰,有的仰面朝天打呼噜,有的嘴角挂着口水,有的偶尔还甩几句梦话。
我的姿势属于比较顺眼的那种,双掌叠加,捧着额头枕在桌沿上。但我没睡着,没办法,一门之隔就是堂屋,堂屋里的锣鼓唢呐声和道士的高嗓门轮番上阵,与我同坐一桌的还是四个漂亮表妹。是的,四个表妹。她们都是五舅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最小的那位更是漂亮极了。高个子、细腰身、长头发、大眼睛、白皮肤,软嗓子……我后来找老婆时就是把她当成了范本。小表妹比我也就小了五岁多,要不是“表兄妹”这个标签,我们很可能是另外的关系。她如今已经奔四了,可依然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似乎就是在一门心思等着我们的下辈子。好些年了,每次见面,我俩的心情都会走一回钢丝。此时此刻,她就主动贴过来,软巴巴地叫了一声“哥”。“哥,好久不见哦,今天挨着我哥多坐一会儿。”那语气,感觉就是用舌头在舔我的心肝。话音未落,她从身后顺来一把木椅,果断与我并肩挤在烤火桌的一方。我被迫抬了下头,望了一眼角落,假装不上心,抿嘴一笑,重新埋下头。她也抿嘴一笑,又是一声“哥”。“哥,你们看我哥,打个盹都比别人讲究。”
别人看没看我不知道,小表妹想必也不在乎。说话间,她已学着我的样子,大大方方把额头搁在桌沿上。两颗脑袋近在咫尺,一左一右两只衣袖紧紧贴在一起,让人随便可以想点什么了。额头搁上桌沿之前,她还噘起小嘴吹吹刘海,随手摆弄几下齐腰长发,几缕发丝有意无意在我的后脑勺上狠狠调皮了一把,顺便带过一大股香风。
桌子下面就不说了,我俩的腿脚时而碰一下,时而躲一下,最后干脆不再控制方向,随它自己。
让人意外的是,约莫十来分钟光景,我的耳边便响起了揉琴抚弦般的旋律,那是小表妹细细的鼾声,抑或呼吸声。难道这么快就入睡了?也许吧,一定是累了。五舅没有儿子,另三个女儿早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们回娘家都是来做客的,留在家里的小表妹就得当儿子用,此时必须分担一些送外婆的义务。倒茶啊,烧火啊,买东买西啊,她已经忙了快两个日夜,没有不累的道理。
我既然睡不着,便合着双眼专心享受着,不论该享受不该享受的,通通收入囊中。直到小表妹突然惊天动地“啊”一声的时候,我还深深陷在挥之不去的惬意里。哟呵,这家伙肯定做噩梦了。梦见什么了呢?我抬头的同时,又抿嘴笑了。
我想赶快把她戳醒,梦是假的,恐惧是真的,也算真真假假心疼她一回吧。我手都伸出去了,准备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可还没付诸行动,她身子一歪,竟扑通一声倒地而去,把木椅都带翻了。这回真该心疼一下了,可我乐意继续开会儿小差。旁边有人惊叫有人笑,我选择跟着笑声乐呵。无非摔一跤,又不是坛坛罐罐,摔不破的。摔醒了也好,我还可以借机张扬一回,扶她一把,帮她拍拍身上的灰尘;有需要的话再去帮她找点红花油之类,讨好卖乖,好一个酸酸甜甜。
可她并未被摔醒,双眼睁得溜圆,眼珠一动不动。我也鼓着双眼盯着她,眼珠也一动不动。短暂对视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她的身子猛地抽搐几下,先强后弱,就像一条被人用力摔到地板上的鱼,几个猛烈弹跳之后,抽搐变得僵硬无力。更让我不敢直视的是,被她胡乱压在身下的那件米色风衣,有些部位转眼变得斑斑驳驳,最后成了一片沼泽。
慌乱之中,我扫了周围几眼,窗户紧闭,房门紧闭。我扯起嗓子,一边“快快快”地喊着,一边跳起来开门开窗。
“谁把门窗关紧的?”我吼道。
太低级了。这么一屋明白人,居然弄出如此低级的洋相。
一屋人都吓坏了。好在外婆家里人多,九个儿女再生儿女,儿女们再生儿女,等比数列一般排开,现在已经排到第五代,粗略算来已有近百人。近百位子孙里,各路人才大有人在,仅医生就有四五位。应声跑在最前面的小姨母子俩就是,小姨是资深护士长;小姨的儿子、我的小表弟毕业于北大医学院,年纪轻轻便是县人民医院心内科主任,有业内“一哥”之称。他俩一来到小表妹身边,大家便放心多了。
小表弟起初应该是蛮有信心的:“别慌,估计是一氧化碳中毒,不会有事。”在他安慰大家的当口,小姨已经让人将小表妹仰面平摊在地板上,轻车熟路忙开了。双手叠加,手掌压手背,一起压向该压的地方,起起落落,忙而不乱。小表弟则蹲下身去,点亮手机上的手电光,射了一下小表妹鼓得像灯笼的眼珠,再伸手探鼻息,然后一手掐人中,一手捏手腕。几秒钟后,小表弟显得有些急了,捏手腕的那只手调转方向,直奔小表妹的脖侧。静静地,左边摸一下,右边摸一下。最多十几秒钟,小表弟却把自己摸成了病人似的,脸色宛若白纸。
“妈,让我来!”小表弟果断替代了小姨,双手似乎更灵巧,手法似乎更老到。小姨则两手并用,并拢手指一左一右贴在小表妹的脖侧。
最多也就十来秒钟,小姨抖着双手流起了眼泪。
“妈你别这样,帮我擦擦汗吧。”大冬天的,小表弟却满头汗水。双手起落的节奏更快、力度似乎更大,汗滴竞相洒落。
我不是医生,但多少知道一些生命常识。比如心脏是否彻底停止跳动,仅凭手腕上的脉搏来判断是不够的。反过来说就是,手腕上的脉搏没了,不等于心跳就彻底停了,只要颈动脉还有动静,心脏就多少有些动静。这就像汽车熄火的一瞬间,车轮不动了,但发动机内的核心部件还会抖动几下。
连医生护士都把持不住了,谁还沉得住气?只是没人敢哭,大家唯一的感觉就是恐惧。想想棺材里的外婆,再看看地上的小表妹,我脑子发胀。难道这老太婆还要带个孙女过去当丫鬟?太可怕了,太可恨了!假使家里同时摆两副棺材,而且是祖孙俩,那不是天都塌了?
好在漫长的几分钟后,救护车赶到了。不是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是一公里外的镇卫生院的。小姨母子有面子,院长亲自跟车前来,还带了电击心肺复苏设备。
一股股神奇的电流,重新启动了小表妹的心跳。
“醒了也得去医院,以防留下后遗症。”这是院长的结论,也是小姨母子俩的决定。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死的都是该死的。”这是五舅的回应,语气很淡定、很认真,仿佛重获新生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语言的杀伤力从来不在音调高低,大家都安静了,仿佛闹哄哄的小学教室里,有人突然发现老师要进门了。五舅把大家从惊慌失措里拉了出来。正在给县人民医院某位医生打电话的小姨,也有气无力地望了五舅一眼,压低嗓子赶紧结束对话:“就这样吧,拜托你们了。”
是的,五舅刚才一直在现场,只是始终面无表情一言未发。说完那句话,五舅就扭头离开了。现场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有人自作聪明,说五舅刚才吓傻了,现在肯定躲在一边擦眼泪去了。有人马上否定这种推测,还真否定对了,五舅仅仅是去了厕所——好些年了,他不分日夜必须每半小时左右上一次厕所。从厕所出来,五舅一瘸一拐地径直去了堂屋,继续跟在道士后面磕头作揖,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头顶的灯光擦过五舅的脸庞直射而下。五舅的脸庞本来没什么特别,但高低不一的五官,被灯光照得明暗不一,越看越像一张不动声色的魔鬼脸。
二
我本想跟车去医院的,但找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救护车“呜拉呜拉”离开的同时,我假装平静,也去了厕所。闷头闷脑在厕所里关了一会儿后,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小车。反正外婆有那么多子孙,先前跟在道士后面磕头作揖的,也都是五六个人一组,每组换班,绝对不少我一个。
前来吊唁的亲人大都是一家一车,甚至几车。因为车太多,我的车停在百米开外的空坪上。有事可以进出自如,现在更可以远离一会儿锣鼓唢呐声和道士的高嗓门。我可以好好安静一会儿,愿意的话什么都可以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走出二三十米后,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感觉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躲开有点不妥,于是压压胸口,吐了口长气,转身径直去了上堂屋、外婆的棺木旁。我伸手拍拍额头,捏捏太阳穴,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对我老婆说:“我的头这会儿有点痛,心里也不太舒服,想去车里眯一会儿。”
“不会也中毒了吧?”老婆果然有些担心。因为刚才已经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有几位还真出现了脸色苍白反胃作呕的症状,有人还喝了生姜红糖水。
“应该不是,是的话等不到现在。再说,我感觉那丫头不像中毒。一氧化碳中毒应该是浑身瘫软,可她浑身僵硬。”坐在老婆身边的小姨终于回到职业状态,道出了自己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