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

作者: 李圣祥

儿时每次和爹犯冲,都是我输,直到长大成人,爹那威严才像关不死的柴门,呼呼漏出风来。

那日正午,我路过后山看见了小老汉。他正在荒坡上一把一把撒石灰,他爹黄其贵正沿着灰线挖圈圈。我问他弄这个做甚?做窑吗?小老汉哆嗦着,一脸惊讶,问我怎么知道?我反问,咋?你不晓得我刚从江南窑厂回来啊?

黄其贵是个外行,跑到人家窑上走马观花溜一圈,回来就学人家建窑了。我有着江南窑厂的工作背景,简简单单说几句,便激起黄其贵一脸膜拜。他留我吃饭,我要走。一旁的小老汉窜上来嘻嘻哈哈勾住我脖颈,你走,你往哪儿走?小老汉比我劲大,我无法挣脱。

小窑堡的方言比普通话深奥,在小窑堡“老汉”不是老者,而是爹妈最小的宝贝,有了老汉,意味着当妈的已关门不生了。

我和小老汉自小就是玩伴,骂过、打过,但没分过。小老汉是黄家唯一的儿子,我爹却养着两个儿,这便注定我的童年比小老汉惨。

小老汉家的窑建起来了,小窑堡人都叫它定窑,因着和小老汉的关系,我成了定窑常客。明知我爹和黄其贵是对头的人开始起哄,说他入了定窑股。我爹气不打一处来,瞪眼,骂我吃家饭屙野屎。

我试着和爹犟嘴,我已比爹高出半个头,不愿意任他打骂了。我的反抗出乎爹的意料,他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至高无上的爹。他气糊涂了,粗气直喘,像铁匠铺里一拽一送的风箱。我哥李成国小心翼翼地和稀泥,没用。我妈骂句有老就有小,将脸盆狠狠摔到地上,哐哐当当很响,唬得老和小统统一缩头。

我照样三天两头去定窑,一点都不考虑我爹的感受。我在定窑冒充师傅,黄其贵对我可虔诚、虚心了。一次我打摆子两天没出门,就听见小老汉对着我家后窗唱牧羊曲。小老汉很少来我家,说一见我爹那张寡妇脸就头疼。他的牧羊曲唱得真好,像神曲在对我呼唤。

小老汉和我一样没考上高中,被他爹送去学武,在河南嵩山下面的什么沟,只有在假期才能回家。刚放暑假那会儿,小老汉老是跟我提杨大秀,还缠着我陪他去老赵集逛逛。杨大秀在老赵集街上开裁缝店,是我大姨父家丫头,大长腿、大辫子,白白净净一笑俩酒窝,大名鼎鼎的乡花,好多小爷为之夜半辗转。我佩服小老汉的审美,但又骂他猪脑子,大秀大我们三岁哩!你不知道?小老汉说知道,女大三抱金砖。我的退路被他堵死,只能吓唬他说我大姨可凶了,街油子都不敢进裁缝店。

我说的是事实,前些日子,大秀裁缝店门口经常停着小轻骑,发动起来蓝烟直冒,像风一样快。老赵集乡有三辆小轻骑,杜屠户家少爷骑的铃木最好,张小铁匠的黑老鸹最酷,大秀的木兰也不差,突突突十分钟就能从家跑到老赵集。

杜少爷和张小铁匠隔三差五就来,有时来量体裁衣,更多的时候是来闲逛。两人一个德性,来了就将轻骑显显赫赫支在裁缝店门口,先是摸摸被风刮乱了的头发,再摘下车钥匙,钥匙圈套在食指上慢悠悠转,眼神躲躲闪闪输送邪念。大姨从骨子里看不惯这类人,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不是过日子的人,还是二皮脸。二皮脸就是两张皮合成的脸,比一般人的脸皮厚一倍!二皮脸们多情,不计较我大姨的脸色,照来不误,赶都赶不走。大姨担惊受怕,说给我大姨父听,我大姨父又跑到派出所说给所长听。

所长来了裁缝店,踢一踢挡在门口的铃木说,杀猪家的少爷,哪有你这么停车的,没学过交规啊?杜少爷斯斯文文撑一下眼镜,又撑一下,不语也不动。所长怒了,一脚将铃木踢得两个轮子朝天,然后要杜少爷把车辆证明拿出来。杜少爷没证,老赵集乡五万多人,谁知道骑个车还要办证?所长说没证怎么能证明铃木是你的呀?也许是偷的。铃木被扣,杜屠户费了杀牛的劲才把事情摆平。

裁缝店门口再没了铃木和黑老鸹,但大姨还是不放心,天天陪着大秀早出晚归。

我和小老汉逛到裁缝店这一带,大姨喊我们进去喝口茶,小老汉埋头喝,腼腆得很,不敢看大秀,更不敢多话,大姨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茶杯见底,要走,哪里走得掉?大姨说家里娃还客气啥,婶子又不请你下馆子,你回家还不是吃你娘做的饭,婶子做的饭就不能吃?

小老汉吃一碗饭便有了丢碗的意思,大姨晓得他没饱,但是怕落个大肚汉的坏名声。没等小老汉说话,大姨抢先又盛一碗放他面前。小老汉没怎么推辞,埋头继续吃。两碗饭下肚,小老汉有了六成饱,决定放碗了,没想到突然从背后伸过来一双玉手。玉手扣在小老汉的空碗上,随即一撤,一个又大又圆的白米饭团又把碗填满了。小老汉一回头,大秀正红着脸望着他笑。大秀这招叫扣饭,是新女婿上门才有的待遇。

老赵集五天一逢,小老汉逢集必赶,轻车熟路后,干脆把我撇开了。他信心满满地单飞,暧昧的眼神网一样罩在大秀身上。我精明的大姨渐渐看出端倪。大姨后来说小鳖仔心急了一点,否则大秀真有可能吃亏。在大姨眼里,大秀大了小老汉三岁,二人压根不合适。起初大姨也许是看我面子,才把小老汉当客待。不曾想他动机不纯飘了起来,竟趁我大姨出门之时悄悄约大秀去合肥看电影。大秀红着脸蛋不置可否,恰巧大姨进门听见了。我大姨面目扭曲,两眼通红,后槽牙紧咬,腮帮子鼓出两个紧绷绷的包,大骂,胎毛未干的鳖仔子,不学好,看个电影还要去合肥?

大姨的架势威风凛凛,谁见了都会做噩梦。小老汉额头冒汗,像老鼠一样虚着躲着溜回定窑。他不服,骂我大姨老不死,说他胎毛早干了,常在梦里放大秀水哩。小老汉嘴贱,却不好再迈进裁缝店一步。暑假后期,他天天约我下棋,往往手在动棋,嘴却落在大秀身上。小老汉认定大秀对他也有那层意思,都怪我大姨棒打鸳鸯。打是打不散的,谁也挡不住他和大秀走到一起。小老汉口气坚定,以他的做派,我真担心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我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不屑一顾。

因为大秀的事,大姨来我家告了状。她要我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更别把不三不四的人往裁缝店带。我爹有了理由,像得到一柄断我定窑之路的尚方宝剑。我妈也眼泪汪汪地求我别去定窑了,可一件已上了心的事,不是几句话可以止住的,我仍偷偷摸摸去。

我爹的急事是盖屋,墙用砖砌,顶用瓦封,宽度和高度都要压住邻居的大瓦房“鳖窝”。我爹终于活明白了,说人要争气,不要生气。

因为“鳖窝”,我爹实实在在憋屈了好几年。为了这口气,他向我大姨父取经,召集家人开会。爹清清嗓子,又用环顾全局的目光横扫与会者,一阵不紧不慢和词不达意的开场白过后,点名要我哥先谈看法。我哥李成国说没看法,爹的看法就是他的看法。爹说好,然后请我发言。我爹这回换了策略,竟把我当一碟硬菜对待了。他露出一脸讨好的笑,目光亮晶晶的,彰显出一家之主的机智。我注意到他的反常,也看清了他对一个败家儿子所表现出来的黔驴技穷。面对爹的诚意,我麻木不仁地坐着,好像也不是麻木不仁,只是他那诚意有点儿不伦不类,显得那么陌生与遥远。爹给李成国安排前程,让他农忙时做田,农闲去合肥抬大土找钱。爹说盖大瓦屋要花大钱,没个七八千的兜不住,一家人都得埋着头苦干。

我早就盼望砖墙大瓦屋了。土坯茅草房不行,刮大风的时候,爹常常需要爬上屋顶用身体压住蠢蠢欲动的茅草。

现在我爹要盖砖墙大瓦屋了,我当然激动。爹瞅瞅我,胸有成竹地示意我妈跟我摊牌。妈心疼我,要我表态去学手艺。我正沉浸在盖大瓦屋的兴奋中,二话没说点了头。

我爹竭力掩饰着渗出来的笑意,一脸正经地问我想学什么手艺?木匠、瓦匠、漆匠尽你挑。除了不能学杀猪匠,你学啥“匠”都成。我顶嘴,杀猪匠难道不是“匠”?咋就不能学了?我并不想与猪为敌,可逆反心理就是这样,爹说东我偏说西。

爹明知我看不上杀猪这一行,却装得像真拥护我一样,说,杀猪也好,杜屠户正托我找个逮猪腿的哩。

我不干杀猪匠。说了这话,就发现爹的两撇胡须笑得一翘,瞬间又一本正经道,那你想干啥匠?

我干啥匠呢?我从没想过干啥匠啊!可刚才我在妈面前点了头,赖不掉的。我的脑子很空,脱口说个随便。

干木匠呗。爹提议。

干木匠?是问句,等于把球踢给爹。

干瓦匠也行。爹不接球,重新发个球。

干瓦匠?我照踢不误。

爹终于擂了桌子。

爹怨我,我也怨他,他误了我当窑工的前程,硬是把我从江南窑厂抓了回来,说窑厂的粗活是老棺材瓤子干的,你一个细伢子怎么干?爹总是逼我学手艺,说做田没出息,当窑工更是睡床屙屎——不想好。只有墙上挂鳖壳——定归(钉龟)的人才下窑。我爹说这话时,不由得瞄瞄李成国。李成国眼皮一耷,头一低,仿佛认可自己就是挂在墙上的鳖壳。

李成国二十三岁了,在婚姻问题上,他再不抓紧真就定归了。我家拜托过无数媒婆,媒婆们也为我哥架过无数鹊桥,但没有一次成功。丫头们如今都看不上穷人、老实人,一窝蜂朝发达地区嫁。

定窑招工,我和李成国都是杰出人选,可我爹就像挂在门楣上的毒蛇,让我们越不过那道坎。李成国逆来顺受,乖乖按照爹的意思去合肥抬大土。尽管抬大土也累,但比下窑听着顺耳。我去定窑毛遂自荐,黄其贵面露难色说,不行不行!你爹还不把我定窑掀了?

我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每当游到定窑地界,便挪不动步,仿佛定窑突然伸出一条长臂,把隐在我内心一角的向往当场拽住。定窑已经很有窑厂的样子了。老黑牙等几个在江南窑厂干过的人才,都被黄其贵挖了回来,他们都是我曾经的工友。

我的犟劲与日俱增,整个人消沉郁闷,爹又偏偏落井下石断了我娱乐的路。过年的时候,放假回来的小老汉很少像从前一样和我下棋,他爱上了干牌九,说平常下棋,这大过年的不找点刺激还叫过年吗?我没钱,当不了赌鬼,但赌场经久不衰的刺激还是让我魂牵梦萦。

我刚靠近赌场,开赌场的主人就迎了上来,劝我别跟赌博鬼们挤了。

原来是我爹打了招呼,不能放我进赌场,否则他来掀桌子。主人说,你爹也是为你好,十赌九输,玩物丧志。

爹太过分了,我有了回家找爹吵一架的冲动。我一路酝酿着如何找爹的茬,这个茬真难找,我都走到家门口了,仍没找到突破口。我靠在窗前的大椿树上,继续冥思苦想,眼睛透过窗户瞪着屋内捧手坐着的爹,越看越气。小老汉同情我,安慰我说,怪谁呢?不怪你爹。你想啊,你一个爷们,成年累月游手好闲,换我爹也不能容忍。小老汉劝我赶紧学样手艺,自立、自强。

我愣了足有三分钟,感觉小老汉长大了,说的全像大人说的话。我向小老汉掏了心窝子。不是我不学手艺,都啥年代了,学手艺还是老传统,受气不说,给师傅白干活也不说,可倒贴钱粮给师傅我着实想不通。我家哪有得贴,房子是有三间,但只防天晴不防下雨。我哥都老大了,还光棍哩!我想当窑工挣钱,可爹又不许……

我围绕大姨父转圈圈是个必然,爹已把我的事和大姨父讲了,派我再来加把劲。

大姨父正收麦场。我招呼一句忙哩,他飞快地赏我一个笑脸说,小忙。我开始奉承,乖乖!好收成!这一场收成恐怕有小千把斤。

大姨父一本正经地向我招手,来来来,帮我扛两包。大姨父让干活我当然斗志昂扬,百多斤的麦包,我说起就起,还能扛着小跑。

吃晚饭的时候大姨父给我斟酒,我不敢多喝,我是来加把劲的,喝两杯壮壮胆就行了。我投石问路道,姨父,听我娘说大秀姐和黄冬梅都进环球厂了。大姨父也没回避,表扬我娘耳朵长,啥事都瞒不住她。

老赵集乡这回大手笔,竟和南京人联合开办毛纺厂,取名“环球”。环球就是围绕地球,乖乖!还是做出口产品的。无数立志毛纺事业的人开始围着“环球”转了,连大秀这样的小店主都想进去拿工资。可毛纺厂总共只需三四十人。乡政府把名额平分到各个村,小窑堡分到五个。僧多粥少只能抓阄。三百多人抓五个幸运阄,谈何容易。我没抓到也认命,但我爹不认,顽固地认为事在人为,那么大的“环球”还能没个弹性?

弹性是有,同样没抓到阄的大秀就是弹进去的。黄其贵帮的忙。这位老赵集乡著名的企业家,已当上了环球总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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