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粥(短篇小说)
作者: 向本贵一
“别老是噘着一张嘴,脸也板得像是谁欠了你多少钱。是你自己求我带你去栗树垭,不是我哄着骗着你去的。”
郑成安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下了国道,那条鸡肠子一样的简易公路特别难走,坑坑洼洼,弯弯扭扭,时不时车轮下面就是悬崖峭壁。
“这路,怎么这么难走!”
刘东生嘀咕着。要不是怕老婆再被那一伙搞推销的人给骗了,他决不会跟着郑成安去那个叫栗树垭的村子买什么原生态茶花蜜。
“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多么难走。”郑成安从口袋掏出一盒香烟递给刘东生,立马又缩了回来。他记起刘东生是不抽烟的,转而问道:“退休半年了,在家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什么都没做。”六月退休之后,刘东生做的事情就是时刻提防着老婆把钱送给那些专门向退休老人推销保健产品的家伙。
昨天,老婆又被几个搞推销的中年女人灌了迷魂汤,要买什么女神蜂蜜,说包治妇科百病,价钱便宜,疗效了得。三个疗程,六瓶,才五千多块钱。
眼看退休工资卡里攒下的一点钱又要遭殃,他说,买什么女神蜂蜜,不如买乡下人挑来街上卖的蜂蜜。腊月,正是乡下取蜂蜜的季节,纯天然,纯野生,无污染。再说,乡下的蜂蜜绝不会要几百块钱一斤吧?老婆这才勉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看了一阵儿,说:“你自己去一趟栗树垭吧,乡下人挑来街上卖的蜂蜜我不要,郑成安弄来的茶花蜜我也不要。”
昨天下午郑成安从栗树垭村回来,又站在单位小区的大门前叫喊了一阵儿,还群发了短信。老婆一定是看到了有关栗树垭的茶花蜜也能治病的短信。这一年来,在栗树垭村扶贫的郑成安每次回来,总要站在单位小区的大门口,对着进进出出的人诉说栗树垭村有多穷,栗树垭村的农民有多苦,其他地方的农民早就奔跑在小康路上,栗树垭村的农民还在为温饱问题发愁。呼吁大家伸出援手,哪怕是一件旧衣服,半袋大米,都是一份爱心。当然,他不仅仅只是杜鹃啼血般地呼喊,还把栗树垭村的农副产品弄下山来卖。小车的后备箱里,春天有茶叶,夏天有瓜果蔬菜,秋天冬天就更加丰富,红薯、花生、板栗、蜂蜜、雪花梨,甚至用梧桐叶包的苞谷粑粑也在他的推销之列。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是肯响应的,捐钱捐粮,翻箱倒柜把一些旧衣物拿出来给他,当然,也会从他那里买一点土特产。但日子长了,就把他的叫喊当做耳边风了,甚至怀疑他去栗树垭村扶贫仅仅就是向人们要些旧衣旧被送上山去,再就是弄些瓜果蔬菜下山来卖。甚至还有人说他不愿意和当地的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想着法子往家里跑。
刘东生看了郑成安一眼,问道:“一年的扶贫时间不是到了吗,还往栗树垭跑什么?前天去了,昨天去了,今天还要去?”
郑成安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无奈:“不去不行,一些事情没有办完,周局长那里交不了差。”
“这一年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郑成安似乎很生气:“全村那么多贫困户,要解决他们眼前的生活困难,还要让他们摘掉贫困的帽子,跟着时代的脚步走上小康路,容易吗?一不留神,老贫困户的问题没解决,新的贫困户又出现了。你以为这一年我在栗树垭晃着膀子玩啊,看风景啊,呼吸新鲜空气啊,吃农家乐啊?”郑成安又开始唠叨个没完,“上面大会小会,强调的是全民动员,打好扶贫攻坚战,可我们单位从领导到群众,好像扶贫攻坚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栗树垭村能不能摘掉贫穷的帽子,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真的让我很生气。”
刘东生有点恼:“你要的扶贫资金,单位没给?你要的旧衣旧被,大家没捐?年初要不是周局长说我年纪大了,拦着我,那天我也是一定要跟着周局长送你去栗树垭的。你三天两头用小车拖着瓜果蔬菜到单位来卖,单位才多少人?当饭吃也吃不完啊!人们背后怎么说你你没听见,我给你做个传达吧,都怀疑你这一年是不是真正走进扶贫村里的贫困人家了,有没有为他们实实在在解决问题。”
刘东生退休前是单位的人事股长,不管人们背后怎么说,他是要公平公正地评价郑成安的,得出的结论就三个字:不靠谱。家里的条件就那个样,女儿读书要钱,老娘在偏远的乡下要赡养,但郑成安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总是穿着西装,脖子上结着领带,脚上的皮鞋擦得锃光发亮,头发打的发胶蚊子都站不稳脚。几年前,他还借钱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小车,除了八小时上班,谁都见不着他的影儿。后来,人们就传他外面有个相好,是个开小餐馆的乡下女人,买辆二手小车,去农村给那个乡下女人的小餐馆采购土鸡土狗野菜什么的全是他的事。
“这一年在栗树垭扶贫,给刘卉的餐馆买土鸡土狗野菜的事情怎么办?”刘东生眼睛盯着郑成安,心里不由得有点好笑,扶一年贫,也没认真在栗树垭待几天,居然把自己弄成了个农民样了,脸面晒得黝黑,头发老长也不剪,皮鞋没鼻子没眼,衣服上还有许多尘土。
郑成安拧着眉头,正要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却唱起歌来。掏出手机,他眉眼就笑成一朵大菊花了:“好好好,行行行,你办事,我放心。”郑成安脑壳点得像是鸡啄米,“一个寒假,挣两千多块钱,再挣点加班费,明年上学期的学费就差不多了。”
接完电话,郑成安又拨了一个电话,也不知道拨给谁,刚才的那个喜悦劲儿又增加了几分,只是,话里却透着巴结和讨好,连腰也不由得弯下去三分:“辛苦你了啊,感谢你啊。有一句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向栗树垭村的困难群众伸出援手,也是要胜造七级浮屠的。我先走一步,去村里准备准备,你后面来。行行行,我一定替你把路途中的燃油费弄到手,不会让你老人家吃亏的。”
二
二十公里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郑成安指了指前面的村子说:“到了。”
苍黄的天空下,一面大大的山垭,山上有许多梯田,早就收割完了,只剩下一些干枯的谷草垛儿。梯田的上面,是满山遍野的梨林,落了叶,光秃秃的树枝被腊月的寒风抽绞得呜呜作响。梨林的旁边,则是高高矮矮的木屋,似乎也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村口站着许多人,他们面前除了堆满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还有许多箩筐。箩筐里全是梨,比超市卖的梨要大得多,光鲜得多,透着金黄色,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入秋之后,郑成安常常在单位大门口摆的就是这种雪花梨,他说栗树垭村满山遍野栽的都是雪花梨树,是前些年的扶贫工作队弄去的扶贫项目。栗树垭村没有树木,没有矿产,土地贫瘠,农民一年忙活到头,也就弄个肚圆,要不是一些年轻人外出打工,只怕吃盐的钱都是个问题。扶贫项目选得不错,雪花梨年年大丰收,却是苦了后面去栗树垭村扶贫的工作队,到了收梨的季节,就急得跳脚,整个村子到处堆的是梨,却变不成钱,各家各户的经济收入仍然上不去,脱贫摘帽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跳下车,郑成安就被人们给围住了。
“别着急,买梨的车后面就来。”郑成安那张忧愁的脸,转眼就堆起笑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一支一支地给大家散烟,“我们一块上的路,我的小车跑得快。”
“几辆车?”
“一辆。”
“一辆车能装多少?”
“别着急,我还在想办法啊。”
“各家少说也有几千斤梨,三天两天才来一辆车,能卖多少?再说,你一年扶贫的时间已经到了,这就要拍屁股走人,梨不烂掉往溪沟里倒,还能怎么办?”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瞅了刘东生一眼,过后就冲着郑成安忿忿地说,“梨不卖掉,那个表没法填了。”
现在,轮到郑成安着急了:“表不填好,我回去怎么交代?赵主任,你可别跟我开玩笑。”
刘东生当然知道郑成安要填什么表。年初县里召开扶贫工作动员大会时,县里领导就交代过,每个下乡扶贫的工作队员,年底回来的时候,扶贫点的工作、贫困户的摘帽脱贫,都要在那一摞表格里体现出来,县里要作为依据,给有扶贫任务的单位打分考评。特别今年是脱贫致富的关键年,郑成安拿不到那一摞表格,真的要急出尿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来了!”人们全都扛着挑着向路口奔去。刘东生才看见,那边路口开过来一辆货车。开车的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腰间挂着一个牛皮挎包,跳下车就骂起来:“什么鬼路,一不小心就摔下悬崖去了。”
郑成安一边掏出一包王中王香烟往他口袋里塞,一边说:“路是难走了些,但也没你王老板说得那么严重。这一年来,我进进出出跑了多少个来回,也没掉悬崖下面去。做生意,不就是为了多赚钱吗?跑一个来回,挣的钱不少啊!”
“原来说的那个价不行,还得往下压一压。”
“价钱原本就低,还要压?”郑成安脸色有些发黄,指着站在一旁的一群老人,低声下气道,“看看他们吧,都七老八十了,从梨树开花,到雪花梨挂果,施肥,锄草,打药,套袋,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劳累,才盼到雪花梨上市的这一天。再压价,银行的贷款都还不清了。”
“不压价也行,我不要了。”王老板脸色一变,“嫌价钱低了,你们自己把梨弄到城里去卖高价啊。”
村主任赵前听到这话,脸就绿了,眼睛直喷火。大前年,眼看着大家的梨卖不出去要烂掉,他组织了几个人,租了一辆大货车,自己把梨拖到城里去卖,大街上吆喝了十来天,梨是卖完了,得的钱才够几个人吃饭住宿和汽车的运费。
郑成安连忙把赵前往一旁拖,嘀咕了老大一阵儿,过来又对王老板说了许多好话,这才达成了协议,价钱往下压一点,但压得不多。王老板板着脸说:“看你郑干部的面子,再来两趟,一趟都不会多的。”
赵前忙拿了秤来,安排人过秤,上车。王老板一边算账付款,一边叫嚷着装车要轻点,梨碰烂了,卖不出去,他就亏大了。
不多会儿,王老板又大声喊起来:“不能再装了,不然路上真的会翻车的。”人们却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满满当当装了一车。
还有一些梨没有装完,人们就又围着郑成安吵起来。郑成安的脸红一块,白一块,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说:“剩下的梨,全装我的车上去,我买了。”
郑成安把小车的车门和后备箱全打开:“找根绳子来缠一缠,后备箱能多装下几袋。”
见地上的梨全都装上车,郑成安那张苦着的脸才又堆起笑来,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付给卖梨的人,一边对赵前说:“王老板明天后天都会来的,你要安排好。明天是哪些人卖梨,后天又是哪些人卖梨,今天卖了梨的人明天后天又送梨来,还不干架!”
赵前却黑着脸骂了一句脏话:“价钱压得低,还要补贴跑路的油钱,爱来不来。”
郑成安无奈地说:“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是把各家各户的梨全都卖掉,挣得一个钱是一个钱。”
赵前还在一个劲地抱怨:“昨天中午你走的时候说下午有车来,大家站在这里等到天黑也没见车的影子。你的老娘被骂惨了你知道不知道?”
郑成安两手一摊:“我老娘也一样住在偏远落后的乡下,隔了千重山万重山,怎么骂她也听不见。”
开始的时候,刘东生还站在一旁看热闹,后来,心里就有些隐隐作痛,还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多好的雪花梨,在市面上卖得多贵,居然被那个王老板把价钱压得比萝卜白菜都不如。看看这些站在瑟瑟寒风里望眼欲穿等着卖梨的老人们,压价的话也说得出口!
心肝上没得血的家伙,路上真的要翻下崖坎去的。刘东生在心里骂,问郑成安道:“我的茶花蜜呢?”
郑成安正跟赵前头碰头地说着什么,没好气地道:“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别像那个王老板,黑着良心占便宜。”
赵前对郑成安说:“去我家弄点东西填填肚子吧。”
“昨天就和邹根生说好了的,今天中午去他家吃饭。”
“今天腊八节,怎么说也得弄点好的吃吧?去邹家,只有粥喝。”赵前看了一眼刘东生,“还带了客人来。”
郑成安说:“我们单位人事股老股长,退休在家没事,来乡下买点茶花蜜。”过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红票子,递给赵前道:“麻烦你做做工作,说说好话,让大家把那个表给填了,我这一年的扶贫,才算是圆满地画上句号。”
“你圆满地画上句号,走了,梨摆在地里没有卖出去,贫困户摘帽脱贫不过是表格上的一句空话,你的良心过得去?”赵前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又堆起讨好的笑来,“要不,腊月的这些日子你还来几趟吧,每次带一个买梨的老板来也好啊。我慢慢给大家做工作,一定让你拿着填好的表格回去。”
郑成安无可奈何地说:“没拿到那摞表格,能不来吗?”说着把手里的钱塞进了赵前的口袋。
太阳已经无精打采地过了头顶。看赵前跟一群卖梨的老人离开,郑成安才带着刘东生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往村子旁边的一户人家走去。老远,他们就看见那栋木屋前蹲着一个人,正对着村口的小路张望,面前还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