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开遍了水手街
作者: 张毅一
刘阿姨坐在沙发上吃草莓。沙发前面是茶几,右侧一道黄梨木屏风,墙上挂着一幅白底蓝花的工笔画轴。下午的光照透过纱帘,斜照在她略显苍老,但却保养过的脸上。陆小翠站在离刘阿姨两米远的地方,反复搓自己的手,显得有点拘束。她的手下车时被车门挤了一下,现在还有些疼。房间的钟表咔咔响着,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刘阿姨懒懒的声音。
多大了?
刚过二十八岁生日。
属猴的?
嗯,属猴的。
哦,年轻,正是能干活的年龄。
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证?
刘阿姨把目光从小翠身上挪开说,不用了吧。
您还是看一看吧。小翠把身份证放到茶几上。
刘阿姨瞟了一眼茶几上的身份证,抬眼睃她一眼,家是G城的?
小翠说,是G城的。
G城什么地方?
东乡马桑镇。
马桑镇?刘阿姨又抬眼睃她一眼。
你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知道,照顾一个病人。中介和我说了。
价钱也说了?
嗯,说了。
刘阿姨放下手里的草莓,用纸巾把手擦干净说,跟我来吧!说完起身往里屋走去,小翠跟着进了里屋。里屋光线暗淡,有股病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她看见病人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床单,身体微微隆起,每一次呼吸,床单随着一升一降。病人身体很胖,胡子比荒草还乱,嘴唇紧抿着,好像极力忍耐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病人慢慢睁开眼睛。小翠觉得病人的眼皮很沉重。病人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刘阿姨。
刘阿姨说,老任,给你找了个保姆。叫“老任”的病人微微点点头,慢慢闭上眼睛。刘阿姨转身对小翠说,中风,一年多了。
嗯,中介和我说了。小翠说。
饭你不用管,他自己还能吃,屎尿平时就拉在床上,你得弄干净。上一个保姆就是弄不干净,让我给撵了。
您放心吧。小翠说。
刘阿姨抬起脸,看了小翠几眼,说,你住的地方在隔壁,我带你去看看,把你的东西带上。
小翠拖起拉杆箱,跟着刘阿姨出了门,绕过一座楼后,往前走了一会儿,看见一段向下的楼梯。刘阿姨在楼梯前站住,转身递给小翠一把钥匙,说,就是这里,你自己进去吧。小翠说,好的,刘阿姨。刘阿姨走了几步回头说,咱们不管怎么说也是半个老乡,我姥姥家就是G城的,你以后叫我刘姨就行了。
知道了,刘……姨。小翠接过钥匙,刘姨就反身回去了。小翠在楼梯前端详了几分钟,一步步走下楼梯,打开门锁。她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屋里的吊灯亮了,这是一间半地下室。她往前走了几步,一股霉味从空气中传来。墙角堆了几个纸箱和塑料编织袋,靠窗有一张床,已经有些旧了。床头有几块黑渍,墙上用碳素笔划了几道痕迹,写着几组数字,其中一组是236868,后面的字看不清了。她心里笑了一下,心想,这组数字可能是密码,大概是原来那个保姆写的——刘姨言语中透出辞掉一个保姆的事儿。小翠把拉杆箱摆在床头。箱子是来青岛前买的,花了八十多块钱,把她心疼得要命,但还是咬咬牙买了。她知道青岛是个大地方,要在这里混下去,就不能让人觉得寒酸。她想把拉杆箱放在床下,蹲下身看到床下有一双旧鞋,估计也是原来那个保姆丢下的。她用手去拿鞋,鞋里跳出一只老鼠。她惊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倚在墙边站住。老鼠在角落里看着她,一点没有害怕的样子。小翠从小就怕老鼠,她走到门口,从门外拿来一根木棍,朝老鼠抡过去,老鼠哧溜一下跑到门外了。她把那双旧鞋捡起来,丢到楼道的垃圾箱里,找了一块木板放在地上,把拉杆箱放在木板上。拉杆箱放好后,她在床上躺下,床垫的弹簧响了几声,但还算舒适。她心里嘀咕着,看来要在这里过一段时间了。
刘姨有两个孩子,儿子叫任伟,五年前去了澳大利亚;女儿叫任萍,已经嫁人,平时不回来。老任是沂蒙山人,春天时,沂蒙山家家户户都栽着香椿树。老任是从水手长的位置退休的,他最初来青岛时,很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尤其春天时,眼前总是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什么。想来想去,他让人从沂蒙山弄来两棵香椿栽在门前,心里立刻觉得踏实了。老任中风前是个勤快人,每到春天,他都会踩着凳子,仰起头,在树下采香椿,年年如此。但年龄不饶人,去年采香椿时,他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留下脑动脉堵塞的后遗症,右腿不能动,下床得拄着拐杖。
小翠把自己的东西放好后,回到任家的客厅里。刘姨吩咐道,这会儿去把厨房收拾一下。小翠立马说,好的刘姨。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把头发盘起来,套上挂在门后的橡胶手套,开始收拾厨房。她摸了一下灶台,上面落了一层灰,嗯,看来有段时间没擦过了。她用抹布把灶台擦了两遍,被灰尘覆盖的浅棕色瓷砖露出细腻的密纹和瓷光。她把橱柜里的碗筷冲洗干净,按大小分开,一个个摞起来,大碗放在底下,小碗摞在上面,这样用的时候方便。油烟机得踩着凳子才能擦,那里油烟污渍重。她把凳子摆在地上,踩着凳子反复擦洗,后背微微出了一阵汗。
厨房收拾干净了,她开始烧饭。她把刘姨事先准备的鸭放在案板上,用小刀剥去鸭皮,再用大点的刀削肉。她用刀速度很快,不多时,一只鸭子就变成骨架。她把鸭肉放在盘里,搭配上香葱、姜丝等佐料,然后下锅蒸。小翠来青岛前,跟饭店厨师学过几道菜。她知道城里人吃喝讲究,不像乡下人那样粗茶淡饭,要想在城里站住脚,就得先拿住城里人的胃。第二道菜是红烧鲅鱼。她用手按住鲅鱼,刀在鱼背上轻轻抹几下,鱼背顺着纹理裂开,现出几条漂亮的斜纹。她打开炉灶,控制好火苗,把油倒进锅里,半分钟后,油开始在锅里打转。鲅鱼下锅后,鱼身被热油拱了起来。她用勺子泼上料酒、酱油,盖上锅盖,煮至八分熟时开始勾芡,鱼香在厨房弥漫开来。
老任似乎闻到了味道,小翠听到他在里屋嘟囔着什么。当小翠把饭碗放在他面前时,老任伸手抓起就吃。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小翠觉得老任不像个卧床的病人,至少从吃上看不像。老任吃完,小翠把饭菜端到餐桌上,招呼刘姨吃饭。刘姨朝餐桌看了两眼问,他吃完了吗?吃完了。小翠说。刘姨慢腾腾地坐下,喝了口水,用筷子夹起一块鸭肉,放在嘴里品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又夹起一块鱼肉,品了一下后,又嗯了一声。小翠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刘姨吃完后就回自己房间了,该轮到小翠吃了。只是她不在餐桌上吃,她在厨房里吃,这是刘姨给她定的规矩。她把剩饭拨在一只瓷盘里,走到厨房匆匆吃完,然后开始洗碗。洗完碗筷,再把厨房收拾干净,天色渐渐昏暗,几只麻雀像树叶一样,从半空中落下。
把老任安顿好后,刘姨说,好了,你不用管了。小翠轻声问道,那晚上就不用我管了?刘姨摇摇头。小翠嗯了一声,就退出去了。出门后,对面楼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她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这个叫水手街的地方离海不远,不时有货轮的笛声传来,带着潮湿的海腥味。周围雾蒙蒙的,街上偶尔有车驶过,轮胎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走到自己住处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屋里空荡荡的,除去靠窗位置有一张床,再就是顶棚的灯光。晚上,她躺在床上,望着顶棚的灯光,想起小时候马桑镇的情景……
二
天亮了,外面传来熙攘的市声。小翠早早起来,见刘姨家的门还没开,就安静地在门外等着。太阳照在院墙上,几只麻雀在阳台上跳跃,墙上有一只猫,远远打量着阳台上的鸟。刘姨开门后,小翠到厨房把早饭做好,照顾老任和刘姨吃完饭。水壶嘟嘟叫起来,她关了电磁炉,打开茶叶罐,给刘姨冲好茶,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刘姨平时习惯坐在沙发上,半闭着眼,手揉太阳穴,边听广播边喝茶。刘姨原是茂腔剧团的演员,比老任小八岁。她四肢匀称,五官精巧,笑起来眼角有些细碎的皱纹,只是她很少笑。刘姨穿着翠绿色的套裙,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黛色的玉镯,一脸的高冷。她在沙发上盘着腿,偶尔挪动一下,沙发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老任在里屋叫了一声,小翠推门进去。老任呜噜着,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小翠把他的腿挪进被子,开始给他按摩。小翠按摩的动作很轻,却很有效,她的手指在颈椎部位盘旋,沿着脊椎骨慢慢向下游走,手势越来越柔和,动作却越来越快。老任很快就发出嗯嗯声,听得出来,他挺享受。一刻钟后,老任发出一阵鼾声。
老任睡着后,小翠出门去菜市场买菜。她从公交站上车后,见后排靠窗位置有个空位,刚挤过去,就有一个妇女把包放在空位上。小翠想说,包不能占位置的,却没敢说。她知道自己是外地人,外地人总比本地人矮几分。车到站后,她随人群下了车,朝菜市场走去。菜市场的水泥地上污水横流,掺着血水、鱼鳞和菜叶,摊位上有各种蔬菜、肉类和海产品。小翠买好菜后,决定徒步走回去,她想看看路边的风景。这是一条老街,两边不时出现几幢德式建筑——以前是德国人的居住区,每幢房子都是带庭院的花园洋房。路边有许多门店、广告牌、商场和停车场,显得有些凌乱。走了十几分钟,她看到一个妇女坐在路边,旁边有个三四岁的小孩,手里捧着一个碗。小翠立刻想到了小东。她掏出十块钱放到孩子碗里,加快脚步离开了。
小东是她儿子,已经三岁了,一直不会说话。看见别的孩子一岁多就会叫爸爸妈妈,小翠心里非常着急。她对小东说,叫妈妈,叫妈妈。小东看着她只是笑,不说话。小东两岁时,她带小东去医院看过,医生的结论是:孩子语言发育障碍。听到医生的话,她眼前一黑……那天,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带着小东回家的。事后,她整天抱着儿子,耐心地教他叫妈妈,但小东只是盯着她的脸,一副茫然的表情。小东虽然不会说话,但对外界充满好奇,他的眼睛总是东望望,西望望,经常对着一棵树或一只鸟看半天。小翠问他,小东,你看见什么了?小东不说话,只是一脸好奇地看……
路边上,两个老头提着鸟笼遛鸟,几只宠物狗跑来跑去。她在路口站了几分钟,发现自己找不到方向了。她想从原路返回,却不见来时的车站。正恍惚着,听到有人喊她,陆小翠,陆小翠。
她朝喊声看去,见有个人在朝她招手。
那不是刘方燕吗?刘方燕是她的初中同学。五年前,刘方燕去城里学美容,后来她回马桑镇找小翠玩,小翠觉得刘方燕变样了——她脸上的雀斑少了,发型变了,头发染成栗色,耳朵上打着洞,服装鲜艳时髦,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
小翠,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也来青岛了。
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没几天。
你来青岛干什么?
我在……给人做家政。
哦……刘方燕看着她手里的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你呢?你现在干什么?小翠问刘方燕。
我?什么挣钱就干什么。刘方燕的电话响了起来。
哦……小翠没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你怎么站在这里?刘方燕边接电话边问。
小翠说,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知道水手街2号怎么走?
刘方燕指着前面一个路口说,一直往前走,碰到红绿灯往右拐,再往前走就到了。说完,她递给小翠一张名片,说,我搞了一个发廊,等你有时间就去找我。咱们好长时间没见了。我现在还有急事,得赶紧走了。
刘方燕叫了一辆出租车,匆忙打车走了。小翠带着一大袋蔬菜和海鲜,朝刘方燕指的方向走去,走出五十米后看见路口的红绿灯,过了红绿灯往右走不久,就看到水手街2号的门牌了。小区的清洁工推着割草机在割草,割草机的声音惊飞几只灰椋鸟。一个男人在给狗梳毛,那是一只边境牧羊犬。牧羊犬朝清洁工狂叫几声,灰椋鸟重新飞到路边的楸树上。
中风后,老任的脑子有时清醒,但大多时候处于迷糊状态。小翠刚来那天,他看见小翠就问,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里?小翠说,我叫陆小翠,是来照顾你的。五分钟后他又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小翠又说,我叫陆小翠,是来照顾你的。但是老任还问,一直在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怎么在我家里?小翠就不再回答他了。刘姨告诉她,老任以前记忆力特别强,在货轮当水手长时,他的脑子就是一张航海图,哪片海域有暗礁、暗礁离海面的距离有多深,他能说得一点不差;哪个港口有几个泊位、港口深度是多少、港口区有什么商店、开店人叫什么他都清清楚楚……得病以后,老任的脑子就迷糊了。刘姨嘱咐她,不管老任说什么,都不用理他。小翠就按刘姨的吩咐,专心做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