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马格的恋爱生活
作者: 光盘一
二十年后的夏天,我与杜马格在漓江游船上重逢。
杜马格头发全白,漓江上的风吹在他头上,他稀疏细长的白发飘扬,在青山绿水间颇显风度。之前,我们分别站在甲板上观看漓江风光,相互看到,一眼认出对方。我原谅了他的满头白发,就像他原谅了我毫发不生的光头。我们拥抱之后,双手紧握。
杜马格是我一位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多年后我跟这位大学同学来往稀少,跟杜马格来往却很密切,干脆以同学相称。我们虽是不同学校的不同专业,但同在一座城市上大学,两校只有一墙之隔,说是同学也说得过去。杜马格到桂林是来寻找他刚成年时期的女朋友田苗。他确定,他的前女朋友此时正在桂林旅游,因为她在他的梦中明确地告诉他了。他这个前女朋友是他初中同学,她喜欢他,高中时代他俩恋爱了。当年他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她却考上一所著名师范大学。复读一年,他特意报考了她所在的师大。进了师大,他却发现,她并不是他想要讨做老婆的女人。分手后,女同学很伤心,大学毕业后直接辞掉教师工作,嫁给了一个富商。她的婚姻并不幸福,最后跟富商离了婚。她最终下嫁给一个农民工。杜马格想不通,他给她写了好多信,质问她为什么,写论文似的分析她的生活处境,性格特征。信都没寄出去,放在杜马格的博客里。此时博客已经不热门,杜马格的博客并无访问量,他的前友女也就不可能看到。
“你和田苗有联系吗?”杜马格问我。
“没有。”我说,“我从没见过她。”
“田苗来桂林了,比我先到。你没见过吗?”杜马格说。
“没有。也许见过,但我不认识她。”我说。我就是桂林人,这次游漓江是个意外。这张票是招待一个外地客户的,他有急事不能来,票又不能退,董事长便让我消费。我有二十年没游漓江了。我曾答应陪杜马格游漓江,但他没来过桂林,尽管我们是好朋友。
关于杜马格,怎么说呢,他一直说不清道不明。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与女人的交往史。田苗早杜马格一年毕业,她辞职直接嫁给富商,杜马格在宿舍仅有的一块裸露的墙上写道:我很满意。毕业前夕,田苗还把自己当杜马格的女朋友,不承认他们已经分手,于是杜马格明确地告诉她:“我们已经分手三年多了。”杜马格终于没有了被纠缠的苦恼,他高兴地请我喝啤酒。田苗毕业分配得挺好的,在他们省城一所大学附中,名校。她没去报到,改投到富商怀抱。
“你真没见过她吗?”杜马格再次问我。
“真没有。”我说。
他不再说话,默默注视前方的风景。游客在美景前惊呼狂喊,拍照,杜马格一动不动。我提出给他拍照,他不答应。他胸前那台杂牌照相机似乎还没打开过,我猜想,也许只是个玩具。
杜马格被分配回他们老家的地级城市,后二次分配到辖县的香河中学。杜马格听天由命,分配到哪里就在哪里安身立命。下了直快列车,他在火车站外站立,仔细观察街上行人,看看这座小城美女的比例有多少。他忽略了一点:火车站流动人口占比大,很难反映一座城市的真实情况。他检验十分钟的结果是若有所失。到达学校时,天已经黑了。火车站离县城其实还有三公里,中间有一座大山拦着,沿河岸绕过大山才能看到县城。虽然视野比较开阔,杜马格还是能判断出,县城是南方比较有代表性的一座山城。
学校有几个女老师蛮漂亮,但都名花有主,或者已是他人妇。好在,在十字街头站立几分钟,还是能见到一些美女。杜马格是数学老师,数学组女老师少,英语组语文组女老师多。在男老师居多的数学组备课批改作业,杜马格觉得很沉闷,他要求搬到英语组或者语文组去。学校没答应,分管教学的付副校长说他这个要求太过分。搬不成,杜马格便借故去年轻女老师多的教研组走动。那些女老师都表示要给他介绍对象,却都没有下文。学校后勤组的白华看上了杜马格,她每天从家里带一样食品给他吃,一周不重样。他吃过几次,发现她的目的是要跟他谈恋爱,就拒绝吃她的东西。杜马格没看上白华,白华高中毕业后就参加工作了,而且相貌与他想要的相差太远。
“我俩谈恋爱吧。”白华将他堵在走廊尽头。
“不谈。”杜马格举起双手。
“你嘴上说不谈,心里很愿意谈,对吗?你看,你已经向我投降,任由我处置了。”白华说。
“我举手不代表投降,我是习惯性地举手,怕你脏兮兮的扫把碰着我。”杜马格说。
“全校师生都在传说我俩谈恋爱,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白华说。
“我没听说。”杜马格说。
白华招手叫路过的两个中年老师过来,问道:“我俩恋爱了,听说过吗,看见过吗?”
两个老师反应过来后,点头说:“听说过,看见过。现在你俩不正在谈恋爱吗?”
“今晚我就带你回家,如果你不那么反对的话。”两位中年老师离开后,白华说。
杜马格去每一个教研组,向每一个老师解释:“我跟白华没事,我们没有谈恋爱。”“你们俩恋爱了?好啊!”有的老师表现出惊讶兴奋,对他表示热烈祝贺。杜马格才发现自己多么愚蠢,硬要在桌子上滴一滴墨水,然后不断地擦拭,结果桌面越擦越黑,黑了一大片。
白华虽然无文凭,相貌平常,但她有个在国企当老总的父亲。她正在县党校学习函授中专课程。能娶到她,是要有条件的。杜马格不听劝,白华的优越条件,他一条也不动心。杜马格住单身宿舍,是一个平房套间,外面一间里面一间,后面是厨房。平房没有厕所,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到公共厕所解决。隔壁住着已经成家的老师,有的是年轻老师,有的已入中年。资格老及家中子女多的老师有两个套间。各家各户相连的厨房隔音效果差,邻居家的各种声音都能传过来,饭菜的香味也能钻过来。隔壁化学组刘老师家醋血鸭的香味飘进来,杜马格奋力堵住喉咙,努力控制住翻涌而上的口水。他想,等下找个借口去刘老师家,蹭一餐饭。杜马格一时没想到什么好借口,便以借磨刀石为由敲开刘老师家门。当地民间名菜醋血鸭已摆上桌,刘老师家人正向饭桌靠拢。
“你要借磨刀石?好啊。”刘老师说着去厨房取。
“准备杀鸭?”肖老师笑着问。她是刘老师的爱人,政治组的。
杜马格嘿嘿笑着,眼睛盯在醋血鸭上。
“你做好醋血鸭端过来让我们鉴定,看看你出师没有。”肖老师说。刘老师已拿来了磨刀石,连同底座一起递给杜马格。杜马格的阴谋没有得逞,心里正埋怨刘老师一家太小气,此时,白华却进门来。白华提来两个铝饭盒,里面装满醋血鸭。白华雪中送炭,征服他的胃后,他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
白华做后勤,时间随性,她不坐班、不干事也没人敢说。总务主任对她的关照,学校领导对她的高看,源于她父亲的地位。每天早晨,白华早早地去买菜,然后为杜马格做饭,两人还没正式谈恋爱,就过起了小日子。晚上白华邀请杜马格到校园里散步,散过两三回,杜马格就不愿去了。他发现他跟白华无话可说,她说的他不感兴趣,他说的她听不懂也跟不上。
一个周六,下午放学后,白华请杜马格去她家吃晚饭,说她父母在家等他。杜马格不去,他说晚上要看书,他有可能要考研究生,需要大量时间。白华把他的书整理成一堆,用绳子扎成捆提到手上管制起来。白华力气蛮大,她将他的书提到她家里去了。白华的父亲白总并不在家,出去应酬去了。白总每天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饭。白华母亲说,白总很快就会回来,因为未来姑爷第一次上门,事情再多再忙也要赶回。白华母亲与杜马格面对面坐着,详细问了他的情况。问完后,白华母亲说:“你家农村的,不好,穷亲戚太多,你和白华将来受拖累。”杜马格说:“的确是这样,农村穷,亲戚们都指望我给他们帮助。我才工作,老家亲戚就一个个伸手向我讨钱借钱了,上学的,看病的,买粮食割肉的。他们都用在正当事情上,我不借过意不去,借给他们,我的生活也成了问题。”
“所以说,你配不上白华。”白华母亲说。
“配不上,一点配不上。”杜马格说。
“但是,我和老白不反对你们在一起。”白华母亲说。
家里的电话响了,是白总的秘书打回来的,叫家里不要等他,先吃着。白华母亲做了一桌子菜,很丰盛,好不好吃先不说,菜品齐全,是当地标准的招待贵客的宴席。桌上开了瓶好酒,白华母亲对杜马格说:“你喝,自己倒。”杜马格说他不喝。白华有两个哥哥,大学毕业后都在省城工作,因此平常家里没人喝酒。酒味从瓶口冒出来,杜马格判断这是酱香型白酒。杜马格脑中闪出过几次念头:倒一杯喝。大学时,同宿舍有贵州的,四川的,还有山西的,他们分别从家乡带来了酒,整个宿舍同学都能分辨出酱香、浓香、清香、兼香型白酒。我从桂林老家带去米香型白酒,他们第一次听说白酒还有米香型,因为酒界基本还没人承认米香这种香型。白华母亲审判似的继续询问杜马格的各种情况,杜马格态度很好,头频频点,对她指出的错误表示赞同和道歉。后来他回忆那晚的情景时,哧哧笑,他为自己因出身向白华母亲道歉感到羞愧。
沉闷的晚餐吃完了,白总还没归家。那边来电话说,叫杜马格等着。喝茶,枯坐,陪看无聊的电视剧,杜马格像坐在一排图钉上。白华母亲后来说:“你俩可以到大院里散散步。”杜马格没有执行她的命令,跟白华散步,还不如在这里枯坐。
“这么晚了老白还没回,估计又到哪个歌厅唱歌去了。”白华母亲说,“歌厅里那些不要脸的小姐没一个好东西。”
杜马格心里说:“你这话是病句。不要脸与不是好东西重复,应该去掉一个。”
熬到零点,白总终于回到家。秘书进门报信后,白总好久没进屋。“他有病吧,到家门口了还要喝一餐?”白华母亲不高兴地说。秘书站在厅堂,对杜马格笑着使眼色。杜马格不明白什么意思,秘书说:“你真不明白?”秘书告诉杜马格,他要出去迎接,白总才肯进来。杜马格说我把他迎进他的家里,不合道理,我今天是客人,他要迎接我才对。秘书说:“你情商很低,将来干不了大事。”杜马格说:“我教好我的书,就是干成了大事。”
僵持了一二十分钟,白总还是不进来,杜马格也不出去。白总一气之下去招待所住了。秘书希望杜马格到招待所去拜访白总,杜马格说:“好。”他却走向了回学校的路。
二
杜马格上白总家的消息在学校传开了。杜马格深夜一点才回到学校,全校教职员工也都知道了。不用怀疑,杜马格就是白总家未来女婿。学校任命杜马格为数学组组长助理,给的职权比副组长还大。学校正牌本科毕业的老师还真不多,在各科挑大梁的,大部分是中师或大专毕业进修本科的老师。杜马格自认为有这个资格当组长助理。当上组长助理后,他就时常把教学改革挂在嘴边,并指出教学中许多不合理不科学的地方。“那你赶快当校长吧。”有支持者说。“你快去当教育局局长吧。”校长略带讽刺地对他说。
学校也有许多社会上的应酬,每天晚上都有饭局,校长少不了拉上杜马格。饭桌上校长给人介绍杜马格:“杜老师是白总未来的女婿。”有了这层关系,学校方处处占据主动,不管对方来头多大,事情多难办,只要杜马格在场,酒就喝好了,事也当场或者次日办妥。
应白华之邀,接下来杜马格两次去她家拜访白总,却又两次落空。白总太忙了,一次是临时出差,一次是喝多了在歌厅睡了一宿。秘书和工作人员要抬他去宾馆住,他酒醉却心里明:“我不去。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睡。”应白总要求,音乐继续放着,他们继续唱着,不然他会醒来,醒来就会骂人。
白华给杜马格带来消息,白总有意帮助杜马格调去教育局,从副股长干起,当到副局长,然后下乡镇。将来当县里领导,再将来当市领导。白华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两人确立恋爱关系。别人都认为杜马格和白华关系密切,但其实他俩还是普通朋友,至今没拉过手没接过吻,没说过一句亲密的话。杜马格说:“我不跟你恋爱,我不去教育局,我只想做一个好老师。”
其间,杜马格不断给我写信,表达他的恋爱观。“如果没有精神上的高度契合,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他说。我大学毕业回到桂林后,已经开始谈恋爱。受他的影响,我甩了两个女朋友。我的这两任女朋友都太世俗,她们过于物质,缺乏形而上的精神追求。为了表示对杜马格的感谢,我专门去他所在的香河县拜访他。他让我见了白华,一个方方面面都配不上他的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