踪迹不明

一

四十一岁半，董婷婷在玫瑰街区买下了属于自己梦想中的家。她静静地站在那座别墅的门口，楼的上下三层属于她，内庭属于她，花园属于她，天井属于她，这个她一眼就喜欢的拱形门也是她的。她接下来的岁月将要在一个她一眼就看中的房子里度过，她要找最好的设计师，她要在院子里规划，前面种花、后面种瓜……

上午她还不知道这里，她跟着看房的中介，看了一座又一座的别墅，几乎将这周边的别墅都看完了，怎么都觉得差了一点点。直到进入这个小区，她念着小区门口的牌子：玫瑰街区。这么好听的名字，先有了好感；然后来到这座有着拱形门的房子前，她站着不肯走进去，她说，我怎么觉得这里好熟悉啊？中介陪着她站了一会儿说，那就说明有缘分吧！属于一见钟情，跟人一样。懂了。她笑了起来，四十多岁还不懂自己吗？走吧，董姐，进去看看，进去更好看。董婷婷跟着中介进入拱形门、穿过两边绿植的中庭，站到了已经剥了漆的大门前，这房子多少年了？董婷婷问。算起来应该有八年了。这卖家买了八年没住？是啊，据说当时房东是陪朋友看房的，他朋友没买，他说喜欢这个名字当即就付了全款，不过一直空着没住过。炒房？谁知道，有钱人总是更有钱，哪里像我们天天带人看房，看的都是自己喜欢却买不起的。董婷婷回头看了中介一眼，中介是个二十多一点的小伙子，他可以叫董婷婷阿姨了，但是他情商不错，叫董婷婷董姐。董姐一看也是一个成功人士。他接着说，很真诚的语调。你还年轻，别怕，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董婷婷没继续往下说，一笑而过。

中介自然也不是真的想听她的故事，便带着她参观了这栋上下三层，足足三百平米带有前后花园的毛坯别墅。我其实不需要这么大。她说。中介说，房东急卖，这个别墅刚刚出来，性价比超高，小区有的两百多平的房子，还没这么大院子，价格却跟它差不多。她微笑着点点头，站在天井里抬头往上，头上是一片蓝天两朵白云，几缕阳光正在墙壁上悄悄游走。弄一个桌子两把椅子坐在这里倒是很惬意，可是人家会不会扔东西下来？董婷婷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这是她一个人的啊，没有扔东西的人家，除非她站在楼上往下扔。这个天井从脚下的鹅卵石到头顶上的天空都是她的，如果她要的话。那就，要了吧？她还没参观完，心里就决定要了。然后，她又跟着中介去看了看地下室，并不是传统的只带狭窄天窗的地下室，是带大院子的全明的那种，整面的落地玻璃门，门外是杂草丛生的大院子，简直就是她梦中出现的地方。她坚定了立即买下来的决心。

她站在院子里想了半天，该怎么设计呢？靠墙弄一排高点的花坛养花：玫瑰、郁金香、绣球花、菊花、香水兰，总之，花要轮流地开一年；然后留多一点土和草坪？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买房了，她不会再换了，等再过十年，不该仅仅种花了，她该在这个院子里栽种蔬菜瓜果养老了吧？还是她一个人吗？她父母大概会不时地过来看看。就算是她一个人也不错哦。再说还有渐渐呢，渐渐学成万一回国，回到南京？不过她并不希望渐渐回国发展，毕竟天高任鸟飞才是年轻人应该有的理想。如果从头来过，她想做渐渐。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但是买别墅这个行为显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真正的心态。

还不错，她转身对中介说，你跟房东打电话，我想谈谈。她站在院子里想着十年二十年之后的自己，几乎就没有半点犹豫了。当她走出拱形门的时候，发现门口那棵大树也很美。这棵香樟也是我家的吗？她问。对，您门前的任何东西都属于您，您看，还有这片花坛。她这才发现，大树的周边还有一大片花坛，她可以在花坛里栽种蔷薇或者郁金香，还是蔷薇吧，那属于一年能开四季的花，美丽却一点也不娇气，像她。右手边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她盯着看了很久，仿佛那棵树看了她很久。是谁在某个桂花飘香的秋天说她像蔷薇的？当然那是她年轻时候。可是现在，她已经想到养老了。残酷吗？除了胶原蛋白比较残酷，无情地离开了她，也不算残酷吧？她又不是失去了胶原蛋白就一无所有。

董婷婷跟着中介到了办公室，中介给她倒了一杯好茶，说是明前碧螺春，专门招待重要的客户。什么是重要客户？就是，就是在我们数次服务下，准备签约的客人。中介有点难为情，不知道这么解释对不对。董婷婷笑了笑。中介接了一个电话，说房东大概要迟到十分钟。董姐，要不你先喝茶刷会儿手机？董婷婷说没关系的，你不用陪我，你忙你的，等房东来了再说吧。

董姐跟一般女人不一样。中介男孩并没有离开。

哦，有什么不一样的呢？董婷婷居然也就当了真。

董姐不像别人，总是对我们存着戒心。怎么说呢，就是带您看房子我觉得您很信任我，所以我也没有压力。很开心很舒服。

是吗？她笑起来。每个人都这么说她，四十多岁了还有孩子的天真，容易相信别人，好像她一路踩着丝绒地毯走到了中年。可是，天知道她经历了多少故事。咋就练不成一点世故？也是奇怪了。

董婷婷将外套脱下，用眼睛扫视了一圈，这个签约室，十七八个平米大小，墙上有几张照片，外面三个格子间里分别坐着三位中介，他们今天即将得到八万的中介费，这还是在路上董婷婷还下的价格，否则大概需要过十万。她没好意思还太多，觉得毕竟人家也带她看了好几次，也不容易呢。董婷婷一直是一个站在别人角度着想的女人，这好像是一个美德，但也常常让她上当受骗。那种不过是损失一些金钱的骗局倒也罢了，怕的是自以为是的善良被别人糊里糊涂地利用，几乎毁了她的一生。不过现在都过去了。董婷婷这半生，尽管有些坎坷，痛过恨过爱过，就这样一不小心已经年至不惑，却依然没有丧失对美好的期待。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董婷婷迅速转过身来，愣住了。是他，不会吧？怎么会这么巧？但，就是他啊，虽然岁月流转，但是她熟悉的那张脸的轮廓并没有改变，他没有发福，看起来俊朗、干净，除了比从前更加成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董婷婷，他居然脱口而出。正在董婷婷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中介进来了，接着，又进来一个女人，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至少看起来要比董婷婷年轻。

大家都来了，来来来，我们坐下来谈谈，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看看能不能协商一下，最好来个双赢。中介热情地招呼双方。

中介没有注意到房间里气氛的变化，他的心思都在今天这个大单上面，也许不久就要成功了，那么他将有不菲的提成。董婷婷是他从接手就知道会成功的客户，她是附近医学院的老师，真诚随和而且显然不仅仅是看看。她确实是中介喜欢的客户，那种潜在的优质客户。她好像对单门独户的别墅更有兴趣，中介带着她看了一个又一个别墅，她没有完全满意的也没有放弃，一直到站在玫瑰街区那个拱形门的前面。

后面进来的年轻女人发现了气氛的异常，她先是看到了董婷婷，大概是看出了诧异，又扭头看了看男人，直接就问，罗秋实，你们认识？

果然是他！董婷婷在心里轻笑。

哦，是，认识。罗秋实本来坐下来又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罗秋实。董婷婷也笑着站起来，得体地率先伸出了手。罗秋实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她又将手伸给了边上的女人，说，是——罗夫人吧？真年轻漂亮。她握着女人的手，眼睛看着罗秋实，微笑着。

没想到这么巧，十几年不见了吧？罗秋实好像平静下来了，他跟边上的女人介绍董婷婷，我一个老——朋友，董婷婷。又转向董婷婷说，这是——艾文。

那真是太巧了，不过没听你提起过啊，一个城市的老朋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罗夫人倒是聪明的，问得很巧妙。

哦，后来你和你先生好像出国了是吧？罗秋实居然知道，董婷婷有点意外。

是啊，去了回来，回来又去，折腾了很多年。你什么时候来南京的？董婷婷笑了笑，问。然后并没有等罗秋实回答问题，又转移了话题，刚才去看了你们的别墅，我很喜欢呢。

房子您看过了吧？买了七八年了，也没空装修。如果不是秋实太忙，我们可能就装修好住进去了。我自己可喜欢那座房子了，尤其喜欢院子和天井，要不是今年秋实生意不是很景气，我们也不会这么贱就卖了。罗夫人开始像所有的卖房房东那样列数房子的好处以及不舍之情。

既然你们都互相认识，那么就不要我说啥了吧，董姐的意思是，能不能再便宜两万，弄个吉利数字成交。中介此刻已经知道基本上成交没有问题了，所以直奔主题。

罗夫人没有立即接口，董婷婷脸红了一下。她想说，反正熟人，其实不用再便宜了。

可以可以，没事。罗秋实打断了董婷婷，哪有不还价的交易？你是看在老朋友份上，才这么客气吧？上次那个买家，一开口就是少二十万。你还可以多还一点。

看你这人。罗夫人在边上微笑着打了一下像是在开玩笑的罗秋实。

我看了不少别墅了，觉得你这个价格其实蛮靠谱的，我就是凑个我喜欢的数字。董婷婷有点难为情。

实际上我的心理价位……罗秋实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他大概确实有个数字存在备忘录里。

好吧，秋实，既然都是老朋友了，咱们也不计较这么点了。罗夫人打断了他的话，表示这个价格可以成交。

签约的时候，董婷婷看了一眼房产证，看到的是罗秋实一个人的名字。她愣了一下，看了看边上的女人，问，夫人不签字吗？罗秋实说，不用，这个跟她没关系。董婷婷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下中介说的话，这个房子买了八年。罗秋实结婚至少有两个八年了吧？

罗秋实签过字，问董婷婷今天就签约吗？董婷婷说，是啊，我看中了，不会后悔的。罗秋实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你先生，不需要看看？董婷婷笑着说，哦，我现在是一个人。我们分开好几年了。

从中介那里出来，罗秋实将一把钥匙给了董婷婷。董婷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等贷款下来吧。罗秋实说，没事，我还不放心你吗？这房子已经是你的了。董婷婷接下了钥匙，说，谢谢啊，我确实还想再去看看，我太喜欢了。艾文在罗秋实边上，她扭头看着罗秋实，没有插嘴。

董婷婷回到现在的家，有点迷惑，今天一天经历了什么？她居然遇到了罗秋实，关键是她看中的买下来的房子是罗秋实的。交易倒是一切顺利，但是，她怎么就买了罗秋实的房子呢？不过还好，是他并没有住过的毛坯房。她和罗秋实，是天注定的不能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男女，于是她就买了他的房子？董婷婷想想自己都笑了。

罗秋实是董婷婷的初恋，董婷婷也是罗秋实的初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罗秋实，人到中年的董婷婷至今依旧相信爱情。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罗秋实。

大约在黄昏的时候，董婷婷开车再次来到了玫瑰街区，她在院子外面站立良久，罗秋实说这房子现在是她的了？她从口袋里掏出罗秋实塞给她的那把钥匙，顺利地打开了大门。

这时候，电话响了。

二

董婷婷是一个善于站在别人角度去考虑问题的女人。董婷婷的妈妈从小教育董婷婷要做一个懂事的乖孩子。所以，董婷婷一直都很乖，一两岁，董婷婷就知道见人要主动打招呼，人家才高兴。有了弟弟之后，知道一切都是以弟弟为主，母亲才高兴。在幼儿园的时候，知道学习好、多为集体做事，老师才高兴。她一直是老师的小助手，小学开始就是少先队员小干部，从中队长当到大队委，加上天生的可爱脸蛋，董婷婷小时候简直是整个镇上最可爱的小姑娘，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任何活动她都是主角：主持一个乡的文艺晚会，将西乡说成四项，没人说她发音不准；给乡里的领导戴红领巾，领导们伸出了脑袋，她还会扎反了，扎得跟个围兜似的，领导们也就是笑笑。总之，乖女孩眼里的世界在没有长大之前都是简单而美好的。后来，十六岁出去上学，董婷婷依然是团支部书记、文娱委员。同学们都记得她最初的样子，白白净净，扎着马尾辫，一件粉色的衬衫下面是白色短裙，像个新鲜的马蹄莲似的。就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舒服的姑娘，这种姑娘傻白甜，不会惹事生非，也很愿意配合老师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至少在走进社会之前都是。如果说她曾经也任性甚至残忍地对待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对待罗秋实。这也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董婷婷想起罗秋实，就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董婷婷十六岁离家去上学，哦不，实际上十五岁，初中毕业嘛。中考本来是全校第四名，但是董婷婷的父母让她上卫校，也就是中专。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期，中专确实是好学生才能上的，比重点高中吃香。护士、老师这样的中专不但不要学费，每个月还有生活费，如果是农村的，还可以转户口。毕业肯定是包分配的，而且都是有编制的。所以，农村最好的学生第一选择是中专，然后才是重点高中。董婷婷不是农村的，家庭条件不差，如果她父母看得比较远，应该让她上高中，然后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