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潭深水

作者: 刘月潮

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我和妈妈没说一句话。

这两年,我的心再也安生不下来,和妈妈成了水和火一般,在同一个屋檐下,火是火,水还是水。我成天噼里啪啦地弄出满屋子声响,妈妈像潭深水,再大的风也顶不起一丝浪。妈妈待在屋子里,跟黑夜里的老猫一般,人像根本不在屋子里,却又满屋子到处都在似的。被妈妈无比真实而又虚无的气息裹着,我一直想冲出这种气息的包围,时常制造出一屋子的动静,想过上闹哄哄的烟火日子。

我内心像点着了浸足了油的火把,烧着了就再也歇不下来。我不停地折腾着,直到自己变成灰烬。

第一次带杨火回家,进门时妈妈正从房间出来。一见有生人,妈妈忙踅回身,躲在房间里再也不肯露面。妈妈一点不给面子,当着杨火的面,我觉得自己的脸掉在地上,叭一声摔碎了。我心里生妈妈的气,气鼓鼓地喊,你出不出来见人都没事,反正我是杨火的人,我要跟杨火结婚过日子。

我喊得有些无耻,自己都感到害臊,我跟杨火还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和妈妈在赌一口气。

我跑到厨房,丁零当啷地做起饭。刚开始杨火在厅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快杨火就自来熟了。我耐心地做好了一顿饭,把饭菜端上桌,招呼杨火吃饭。

杨火瞄了一眼妈妈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杨火冲我咧了咧嘴,坐上桌子大吃大喝。杨火自觉地配合我演戏。我跟着杨火学猜拳划令,我喝白开水,杨火喝高度白酒,把家里闹翻了天。

看着时不时冲我眨眼的杨火,我忽然觉得,我和杨火是在过日子,过热气腾腾的日子。我心里暗自打算和杨火尽快成家。

妈妈不喜欢生人,这么多年来我家还没进过一个生人。妈妈从小就不许我带同学回家,那些教过我的老师,他们第一回敲不开我家的门后,就再也不到我家来家访了,而是单独把妈妈叫到学校面谈。妈妈不允许我和她之外的第三个人踏进家门。

家中要换煤气,妈妈就把空罐子晾在门外。送煤气的师傅到了,隔着门喊一声,妈妈就小心地把门拉开一道缝,从狭小的门缝里递过早已备好的钱。送煤气的师傅接了钱,门立马合上了。送煤气的师傅重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妈妈才飞快地打开门,拎起煤气罐进门,身后的门又立马合上了。

妈妈和我,都跟外头的世界隔着一道厚重的门,这道门谁也打不开。

妈妈上班去了,丢下我一个人孤单地在家。我时常贴在门后,听着楼梯上上下下的脚步声。那个重如石头的脚步声是顶楼胖子叔叔的,他总是噔噔噔地上下楼。那个走路拖沓的是六楼阿姨,她说话也拖声哑气的,像是没把话说完。那个脚步脆脆的是楼上的马姨,马姨说话也脆生生的。她有事没事喜欢找妈妈和我说话。

马姨上下楼时常碰见妈妈,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扯着闲话。妈妈谁都不大搭理,唯独同马姨能说上几句话。

妈妈走路悄没声息的,像只猫。如果妈妈不说话,从别人身边走出老远,别人才察觉到,回过头瞅瞅空空的身后,惊问,刚才走过去的是冬梅吗?

是啊,她怎么忽然到前头了?被问的人也反过来惊问。

妈妈是个不打眼的人。

妈妈离人远远的,隔着山隔着水,中间还砌着一垛墙。妈妈好像有意把自己孤立在人群之外,跟人拉开距离。谁家的事妈妈也不去掺和,活得像个局外人。妈妈躲着人,却躲不开人的一张张嘴。妈妈成天被人挂在嘴边,他们都弄不懂妈妈过着怎样一种奇怪的生活。他们胡乱地想着,猜着,一个没了男人的女人到底咋过日子?

关于妈妈的风言风语很多,一阵风刮跑了,一阵风又送过来了。很多时候,人们一点也不避讳我在场,好像专门讲给我听。我从不当传声筒,妈妈也从不问我外头的事。我不敢在妈妈跟前挑事,外头听来的许多话只好憋在心里。妈妈好像压根不是我们眼前这个世界的人。外面的人都说爸爸走后妈妈性情大变,好像这世上谁都欠着她似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从我记事时就不见爸爸,妈妈一手把我拉扯大。妈妈从没在我跟前提起过爸爸。外头人都说我爸生得好,我爸爱唱爱跳爱笑,唱得好,也跳得好。那一张笑脸不知迷住了多少女子的心窍,总有许多女子和我爸暗地里扯不清。闲话像针一样狠狠地扎进妈妈的心坎里。妈妈自然容不下爸爸身边的那些女子,时常跑去撵着那些女子骂。妈妈丢尽了爸爸的一张脸,一时和爸爸闹得很僵。爸爸在厂里再也没脸待下去了,身影从厂里一晃不见了,再也没露过面。和我爸一块不见的还有厂里的好几个女子。那几个女子的家人一块儿来找妈妈要人,说爸爸拐骗他们的女儿。妈妈说,我还想找你们呢,你们养的女儿不要脸,合伙把我男人拐跑了。

爸爸跑出去那年,我才一岁出头,还没学会说话。我说话晚,磕磕巴巴说话时,都好几岁了。我不懂自己为啥只有妈妈,没有爸爸。我的爸爸去哪儿了?没人说得清。有人说他南下去了广东,也有人说在上海的街头看见他跟几个女子一块卖唱……各种关于爸爸的小道消息满天飞,没有人去辨别真假,这只是大家口头的一种即兴传播而已。我的世界只有妈妈。妈妈上班去了,只好把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我很听妈妈的话,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去。白天我隔着铁皮门听邻居们上下楼的脚步声。我对单元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熟得很,熟到哪家来了生人或亲戚,一听脚步走到哪层楼停下我就晓得了。听上下楼的脚步声一直是我小时候生活的一部分。

晚上妈妈上夜班,让我早点上床睡觉。天刚擦黑,我就爬上床,在窗外各种混杂的声音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有时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从小到大,我心里都盼着自己也有个爸爸。一觉醒来,爸爸就立在床头。

许多年来,每天大清早,我一睁开眼,看到的是从窗帘透过来的麻麻亮光,我的床前空无一人。

我和杨火闹得太过火了。狠狠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后,我才把杨火送出家门。我关上门,一转身,妈妈倚在房门旁静静地望着我。我有些心慌,头一回带生人回家——杨火跟妈妈是生人,却是我相中的男人,迟早要走进这个家门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做得一点不过分,虽然这个家许多年没进过一个男人。妈妈始终不肯让男人进家。我七八岁时,有次半夜醒来,身边忽然不见了妈妈。我伸手一摸,被窝冰冷,屋子里漆黑一团。我害怕起来,仿佛妈妈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城里的夜早就静下来了,窗外有风刮动树枝的声音。我张开耳朵,忽然听见客厅里妈妈压低的语音。我心里高兴起来,妈妈没有离开我,妈妈还在屋子里。我缩着手脚下了床,踮起脚尖摸到房门边。一团黑影抵在门上,妈妈憋着嗓子说,你走,快点走!我不会开门的,也不会见你。你想见点点?这些年你对得住点点吗?点点刚扶着墙学走路,你就狠心抛下她……

我心一紧,这个门外的人跟我有关。他应该是爸爸。在外浪荡了许多年,他回来了。

爸爸。我差点叫出声。我紧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把嘴唇咬破了,血滴在胸前的睡衣上。

妈妈压低声音,不喜,不悲,稳稳地说着话,身子用力抵在门上。

我缩手缩脚地回到床上,被窝跟冰块似的,我的身子再也没有暖过来。过了好久,妈妈才回到床上。妈妈的身子也跟冰块一般。

爸爸后来再也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露过头。

这个男的跟你不合适,你管不住他的。妈妈冷冷地说。

我的鞋子合不合脚,只有我穿过才晓得,你怎么能一眼就断定呀!我顶了妈妈一嘴。

没规矩。你带回的这个男人没一点规矩。妈妈转身回了房间。

我笑了笑。我不信什么规矩,这年头没规矩的人多了,规矩也是人立的。

我听不进妈妈的话。妈妈晓得我还在跟杨火往来,也没再说什么。当然我再也没带杨火回过家。妈妈不看好他,我也不想让他受妈妈的冷脸。妈妈身上的冷是对所有人的,包括我。我自小像是在南北极的冰天雪地长大的,我身上也带着冷意。这是杨火跟我说的——你这人看上去很冷,但心是热的。我的心里还存着温暖,像一盆将要熄掉的火,要有个人来重新点燃。

我心头的暖意让我不断地试图闯出妈妈的冰冷世界,我在家中弄出一屋子声响。很快我搬出去和杨火同居了。妈妈靠在门框上淡淡地看着我收拾东西,什么话也没说。这一幕让我想起七八岁时的那个深夜,妈妈身子抵在门上的情景。

假如当年妈妈打开门,爸爸会不会留下来?也许我和妈妈错过了另一种生活。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就在我拎着行李箱要出门时,妈妈忽然说,在外头跟人过不下去,就回来吧。不然这个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深深地望了妈妈一眼,妈妈却扭过头去。我被她的话打动了,眼泪差点落下来。这是我从小到大,她跟我说过的最体己的话。可我什么也没说,拎着行李箱出了门。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合上了。妈妈会不会靠在门后,听着我走远的脚步声流泪?

下楼时我的高跟鞋重重地磕在楼道上,发出生硬的响声。我几乎一路跺着脚,妈妈一准能听见我的脚步声。

楼上的马姨在楼下碰见我,惊问,点点,你这是上哪儿去?我笑了笑,说,很远的地方。

出国?

我索性点点头,跟马姨开了个玩笑。在我心底,这就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

杨火在小区门口等着我。他看见我,跑过来帮我拉行李箱。我不敢回头,马姨跟着过来了,目光一直追着我。马姨是个好心的人。

我很想回头看一眼我住了二十几年的老小区。我小时候这里进出的都是同一个工厂的职工和家属,都是熟识的面孔,因为爸爸的离家出走,妈妈和我的一举一动都打眼得很。妈妈和我也都活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从不招惹是非。

十几年前,工厂改制成公司,高管的收入顿时翻了十几番,他们很快在外面买了别墅,最先搬离了小区。卖房子的多起来,小区的住户就杂七杂八的,只剩下一小半是原住户。

社会开始变得乱七八糟,许多人的生活也混乱得如同一团互相纠缠的麻线。爸爸二十多年前的丑事后来很多人都在做。妈妈一直单身,不少好心人劝妈妈再婚。妈妈看上去还很年轻,不像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爸爸走后这些年,妈妈丝毫没有再嫁的意思。我看出妈妈不再相信婚姻了,只想一个人简单地过不被人打扰的日子。

我和杨火开始了同居生活。我在单亲家庭长大,杨火也来自单亲家庭。

杨火四五岁时,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妈妈只身一人去了深圳,再也没回来。杨火跟着爸爸过。杨火爸爸成天泡在酒中,脖子上随时吊着一只装酒的军用水壶。军用水壶掉光了漆,光着身子。他时不时地拧开盖子,灌上一口。一天三顿,他顿顿不离酒。晚上更是放开喝,一喝就醉,一醉就使劲打杨火。杨火小时候全身皮肤没一块是好的,老是青一块紫一块。

打得多了,杨火一点儿不在乎那点疼痛了。再说醉酒的人劲道一下比一下弱,他爸打着打着就熄了火,一头睡过去。杨火心中却起了要打人的冲动,他攥紧的拳头就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对杨火心生怜惜,杨火也对从小缺少亲情的我生出疼爱。我和杨火的感情就像水渠里的水,自然地流淌到一块。

我离家前就和杨火悄悄地找好了房子。房价噌噌噌地往上蹿,租金也跟着往上涨。我和杨火跑遍了白城的大街小巷,见了形形色色的房东,也看了各种房子。杨火不是怨租金贵,就是嫌房子太烂。

有个位置好点的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地板高低不平,墙壁黑乎乎的,月租金倒要七百块。杨火叉着腰跟小个子房东说抢钱啊,五百差不多了。小个子房东脸抬得高高的,说七百一分不少,这房子位置好不愁租,接下来没八百不租。

房东坐地起价,杨火的火气腾地上来了。我忙一把把杨火扯到门外,让他待在外头。我进屋跟房东好说歹说,磨了好一阵子,房东不屑地瞥了眼门外,才不情愿地答应六百五一个月。

我付了押金和三个月的房租。我技校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商场做收银员,三年下来积攒了一小笔钱。房东出门时多看了我一眼,他担心我会不会被门外的这个男人给骗了。他嘴巴动了动,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六百五租下来了。合同签了,押三付三。我望着灰扑扑的墙壁,跟杨火说。

点点,你都付过钱了呀?!等以后我赚到钱,再还你。杨火搓着手,双眼瞅着我的脚下。

杨火念完技校已经混了五六年社会,换了一份又一份工,每份工都干不久。杨火做什么事都耐不下性子,在外头浪了一年又一年,除了给他爸点酒钱,杨火把辛苦挣来的那点钱也全扔进了卖散装白酒的小饭馆。

许多人奇怪我怎么跟杨火搅在一块,只有我自己懂得,杨火身上有团火,走到哪总能点着我。跟着妈妈二十多来年一直过着冷冰冰的日子,我心里孤零零的,特别盼着能有个人陪我不歇气地说话,跟我打打闹闹,同我一块拌拌嘴吵吵架……我欢喜闹哄哄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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