鲅鱼眼
作者: 叶雪松一
裴小庆温润白嫩的手在刚子光滑的脊梁上游走的时候,刚子的手机不管不顾地响了起来。刚子打了个激灵,心里骂道,搅了老子的好梦!伸手勾住了床头的手机。一个男人的公鸭嗓传了出来。
起来,活儿来了!我叔,哦,八百垄那个王瞎子死了,你快去给他穿衣裳。
啥时候的事儿?
后半夜三四点钟。麻溜儿的吧!
公鸭嗓的声音没了。刚子揉了揉眼睛,抓起裤子往腿上套。
刚子的眼前浮现出王瞎子穿着一身破旧的蓝色中山装在门口晒太阳的样子。一个月前,八百垄刘厂长的老娘过世了,刚子和裴小庆去送丧时,王瞎子看见他和小庆下了神牛,还龇着满嘴的黄牙冲他摆着枯枝般的手,嘴角流着白沫,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刚子像一条穿梭在海里觅食的鲅鱼满县跑。他认识王瞎子。这个人其实不瞎,因为他会查卦书给人算命讨酒喝,眼睛常年糊着一层眼屎,半睁不睁的,又会拉二胡,大伙儿都喊他王瞎子。
刚子一边套裤子,一边给裴小庆打电话。裴小庆说,隔道门打啥电话?又来活儿了?刚子说,八百垄有人死了,让我过去穿衣裳。手机那头沉吟了片刻,说,知道了。想着刚刚和裴小庆在一块的情形,刚子的眼前晃了一下昨天裴小庆弯腰给他系鞋带时,衣服里那对白白鼓鼓的带着深沟的东西。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些发热,他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提着裤子到洗手间将积蓄了一夜的废物排出,这才吃力地将裤带扣好,刷了刷牙,匆匆洗了把脸。就听裴小庆在门外说,快点儿!
刚子推开门,裴小庆披头散发闯了进去,将门啪地关上了。
刚子说,我到楼下等你。
刚子从电梯里出来,天上的星星冲他眨着眼。他掏出一根烟点着,身子靠着水泥杆等裴小庆。他和裴小庆搭伙吃这碗死人饭,已经整整一年了。不过,他一个人吃这碗白饭,已经整整五个年头了。
有人管刚子叫入殓师,刚子就说,狗屁,日本电影看多了吧?就是个哭灵的,下下九流都算不上。
妈和爸离了之后,改嫁到连刚子也不知道的地方。刚子说,头天晚上,妈还给他煮了几个鸡蛋放在他的被窝里。第二天一早,妈就不见了。也就是从那天起,刚子再也没见过妈。那一年,刚子才十三岁。这一晃,又过了十三年。
刚子知道,妈离开,是因为爸在外边有了女人。那女人刚子见过,长着蛇一样的腰身。为了她,爸常常把妈打得痛哭流涕。后来,妈不哭了,就走了。爸想和那个女人过的时候,却发现,除了他之外,女人还跟着别人,而这个人竟然是自己最要好的哥们儿。爸就把女人的脸用刀子给毁了,把好哥们儿的腰打折了,然后喝了个烂醉。酒还没醒,爸就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被判了十多年,现在还在里面关着呢。
刚子成了孤儿。他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像喝醉酒,出入靠两根拐杖,东家一口,西家一顿的。刚子吃这碗饭最初是因为关大头过世。关大头是个鳏夫,没儿没女。他妹子对斜靠在门边的刚子说,刚子,要不,你给你关大伯当孝子哭个灵吧,我给你一百块。那个在城里上班的中年女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刚子觉得那百元大钞像一只漂亮的闪着金光的蝴蝶。他咽了一口唾沫,说行啊姑。要知道,刚子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钞票。平时,他只靠捡点破铜烂铁,攒个三块五块的。刚子将钞票揣进怀里,挺起腰身,任凭女人将一根长长的孝带扎在了腰上。看着关大伯的遗像,想着亡人在世时常把他叫进屋里让他吃顿饱饭,还想认他当干儿子的情形,刚子的双膝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跪在了关大头的灵前哭道,爸啊,我那苦命的爸啊……
刚子想起了自己的命,想起了自己入狱的爸,想起远嫁他乡不知所终的妈,哭得肝肠寸断,泪如泉涌。因为他的表现好,关大头的弟弟关二头又赏了他一百块。
这件事让刚子脑洞大开,何不吃碗死人饭?人怕逼,马怕骑,没准儿,这就是他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两天后,邻村老八条死了。刚子拄着双拐,进门就扔了拐杖,跪在灵前痛哭,爷啊,爷,我那心慈面善的爷啊!老八条的孙子和刚子是小学同学,二话没说,流着泪将刚子抱在怀里,给了他一百块钱。
从此,刚子就留意附近的村屯,谁家有老人去世的消息。他像一只寻找猎物的豹,每天支棱着耳朵听着鼓乐或者喇叭里传过来哀乐声。让他信心大增的是,没有一个主家将他撵走。每次,他总会收到或多或少的红包,还能吃好几顿白饭。以至于到后来,每有老人过世,不见刚子拄着拐杖的身影,人们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都会说,给刚子信儿了吗?
刚子的生意越来越火。没有人给亡者换寿衣,刚子就附带干上了这个活儿。他腿脚不好,不过,他的手很灵活,总能给亡者快要僵硬的身子换上合体的寿衣。有时候,按不同的民族和风俗习惯,他也给亡者净身洗面,这样,就能多挣上比哭灵高上一倍甚至几倍的红包。
刚子的活儿做得风生水起时,他接到了一个来自火葬场的电话。打电话的是火葬场的整容师,他说,是刚子吧?我是咱们县殡仪馆的。我想给你提供咱们全县死人的消息,挣钱咱俩三七开。刚子说,太好了。整容师说,那好,你加我微信,咱们一天一结。
刚子利用第二天陪着主家去火化的机会,见到了那个胖胖的整容师。整容师说,刚子,钱不是一个人花的,我也知道,你这钱挣得不易,可你想想,谁的钱又挣得容易?你看看我,甭管亡者的容貌成了啥样,我都得给人家打理得光光鲜鲜的。就是走形了,哪怕这个人都臭了,家属有这个要求,我也得忍着。刚子,你就不要在你们村待着了,到镇上吧,那样,活儿跑起来方便。
听了整容师的话,刚子就到离县城不远的沟帮子租了间房,每到整容师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就租上神牛车,赶往出丧事的主家。东家的头磕完了,就赶往西家。每次,他总会赚到不菲的红包。一些爱开玩笑的人就逗他,说刚子你是坐镇沟帮子,辐射全北镇啊!
这时,刚子遇到了裴小庆。
裴小庆在出租房不远处的电线杆下边开着神牛跑出租,刚子常租她的车。裴小庆三十来岁,细面长身,离过婚,看着柔情似水,实则泼泼辣辣,像只收起棘的刺猬。时间一长,她和刚子熟了,就对刚子说,要不,你包我的车吧!我当你的专职司机兼保镖,行不?没等刚子回应,一股女人淡淡的香气飘了过来,紧接着,他的嘴里就多了一根烟。
抽吧,软包的。
哪来这么好的烟?
让你抽你就抽。对了,我说的事,行不行?
行,当然行。除了油钱,一天给你一百,行吧?
两人搭上了伙。有时候,遇到女亡者换寿衣,裴小庆就过来搭把手;如果主家忌讳刚子上手,裴小庆就自己干,挣的钱和刚子对半分。刚子不要,裴小庆就说,这咋行?活儿是你拉的,我总不能吃独食吧!
两人配合得挺默契,不知情的人就把他俩当成两口子。每次听人们这样说,刚子就说,别瞎咧咧,这是我雇的司机。人们不再说什么了,裴小庆也不反驳,闷头看她的手机。她的快手直播,粉丝有好几千。现在,全县几十个乡镇,几百个村屯,差不多都有刚子的线人。刚才给刚子打电话的公鸭嗓,就是刚子在八百垄的线人,只是刚子想不起他是谁了。有时候,邻县谁家有事,也会找到刚子。因为裴小庆的快手直播,刚子也火了。没有人知道裴小庆,但全县玩快手的,没有几个不知道沟帮子网红刚哥的。
刚子一开始不让裴小庆拍自己。裴小庆说,只有红起来,咱们的活儿才能越来越多。刚子一想也是,就不再阻止裴小庆了。
后来,裴小庆说,要不,咱俩合租吧,我帮你做饭,你就不用天天糊弄自己的肚子了。我看好了一个地方,有电梯……
裴小庆开着神牛过来,搀扶刚子上了车,然后,将一杯酸奶和一块面包递给刚子。
去哪儿?
八百垄。
谁老了?
王瞎子。
哦。
裴小庆打火,神牛冲出了小区。吃着面包,喝着酸奶,刚子的心里涌起一丝暖意。这女人,心真细哩。
裴小庆的个子高高的,刚子腿瘸,勉强能到她的胳肢窝。她不像别的女人留着长长的头发,她剪成了“不等式”,有时候穿着皮靴和迷彩服,看起来就像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民兵。裴小庆说,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早上的天气凉,神牛车顶棚的雾气凝成了水珠,向裴小庆的脖子滴落下来。刚子往前一躬身,将水珠托在手里。裴小庆说,你干吗?刚子说,姐,我在帮你接露水。说着,展开手。裴小庆看到刚子手里的露水,扭过脸去,继续开车。
姐,你咋了,不高兴?
没咋。昨晚上梦见那个死鬼了。
哦,要不,你就跟我过得了。
裴小庆一听,扑哧乐了,说,小屁孩儿,你懂啥?
你不就比我大三岁吗?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呢!
咱俩啊,不合适。攒俩钱儿,市场卖猪肉的大菊,我给你介绍介绍。
我才不要呢,那屁股,像碾盘。
屁股大生小子,你不知道哇!
把我的脑袋磕碎了,我也养不起啊!
王瞎子,是不是当过老师?
是吧。八百垄刘厂长的老娘过世时,我听见有人说,王老师给算的,熬不过这三天。咋的,你认识他?
不认识。我就是问问。
二
沟帮子地处咽喉要地,汽车、火车、高速,都从此路过。沟帮子的熏鸡、水馅包子、干豆腐全国有名。
八百垄是一个生产小组,隶属于沟帮子镇丁家村。全村有二百来户,几百口子人,以手工瓢泼干豆腐出名。这几年,年轻人都去了大城市,村子里老人多。刚子干上哭灵这个行当后,八百垄最少过世了二十个老年人。刘厂长的老娘过世时,刚子接了红包去墙根撒尿,王瞎子在他身后笑,把刚子吓了一跳。王瞎子说,人的命,天注定。我咋算,刘家老太君也熬不过昨晚上。刚子说,您老神算啊。那您算算您自己吧。王瞎子一笑,说,我现在是跑马吃烤鸭——这把骨头不知往哪儿扔了。刚子说,老爷子,活人可不能这么悲观。你要有那天,我给你披麻戴孝扛灵幡儿。王瞎子说,我知道你小子,有你这句话就中。我没儿没女,到时候会有人跟你联系的。这时,墙里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咳嗽声,王瞎子闭上眼睛不说话了。一只苍蝇在王瞎子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爬过,王瞎子拍了一下,苍蝇懒懒地飞走了,消失在秋天金黄刺目的阳光里。
这才几天啊,王瞎子也走了,刚子感叹人生无常。神牛车颤了一下,停下来。裴小庆说,到了。
刚子的脚落地,觉得地硬邦邦的。抬眼看天,天上的星斗仍在,发出凛冽的寒光。他这才想起,现在已经是初冬了,大地结了冻。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西天上滑过。刚子想,是王瞎子吗?想起一个月前在这堵墙下撒尿的情形,他眼角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溢出。
刚子,你总算来了。公鸭嗓子在身后响起。
刚子扭过脸,见一个驼背的中年男人冲着他点了点头,将一个烟头掷在地上,踩灭。刚子觉得在哪儿见过他。男人见刚子打量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刘厂长家说,忘了?刘厂长的老母亲过世,给你发红包的就是我啊!刚子想起来了,当时,刘厂长给的是二百块钱的红包。驼子说,主家本来想给一百,他见刚子哭得跟泪人似的,就给多争取了一百。他叫王金,是刘家的大知宾。
是王金叔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刚子和裴小庆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老爷子啥时候走的?
王金说,我估摸着后半夜一两点钟吧。我过来的时候,身子还热着呢,就赶紧给你打电话。说话间,刚子和裴小庆走进了王瞎子破旧的屋子。王金继续说,我昨晚喝了点酒,后半夜肚子疼,起来解手,发现我叔屋里的灯亮着。我叔没有子女,只有我这一个没出五服的叔伯侄子。每天,我把饭菜给他做好,把炕烧暖。最近,我见他老打瞌睡,就让我儿子给他做伴,可老人说他清静惯了,不肯。我知道,我叔是不想麻烦别人。我见屋里亮着,就推门进去,结果,门没闩,他蜷着身子倒在炕上,脸色青紫,人没了。
刚子伸手摸了摸老人的身子,果然还有余温。他对王金说,看来老爷子是心梗。你看看,他头朝里,一定是发现自己的病发作了,想去够炕头的救心丸。可药没够到,人就没了。果然,在老人的炕头,有一个被打翻的木盒子,一瓶拔开塞子的救心丸散落在老人的手边。刚子跪在老人的身前,磕了两个头,问王金,叔,怎么没给老人穿衣裳啊?王金说,我叔生前特意交代过,让你来给他洗个澡,再穿寿衣。刚子想起了亡者生前跟他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