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在莞樟路

作者: 丁燕

一个男人坐在马路牙子上,蔚蓝工装、黑长裤、蔚蓝拖鞋。他圈起双臂抱住脑袋,只留下一顶黑发。那赤裸的胳膊散发着青春的光泽,那脚趾也是赤裸且黝黑的。脚趾离厢式货车的轮胎只有几十厘米。若司机的手掌一倾斜,那脚趾就会从黝黑变成殷红。而那些女人,那些路边的女人,看起来不像多个女人,完全像同一个女人——蔚蓝工装、牛仔裤、运动鞋,脑后的马尾一荡又一荡——她们的身姿那样矫捷,简直像奥运会现场的运动员,用手臂撑着水泥台子,一使劲,便将整个身体从马路的一侧旋转到另一侧。

这就是你在莞樟路上积累下的印象。尽管这些偶尔会打扰到你的视线,但实际上,莞樟路从头到尾都是千篇一律的。若不仔细分辨,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行至何处。然而不容分说,你这样一个路盲,居然就这样开上了车,并且与莞樟路血肉相连起来。

这条全长四十多公里的道路,西起东莞市东城区,依次经过寮步镇、大朗镇、黄江镇、樟木头镇,最终止于樟木头镇和谢岗镇的交界处,是这座城市重要的主干道之一。20世纪80年代,这条路还只是条逼仄的土路,往来的多是拖拉机、摩托车和自行车;到了90年代,路两侧建起了楼房,临街的屋子也变成了店铺,路上跑的多是小汽车和大卡车;进入21世纪后,因常年超限运行,这条路的行车速度已变得非常缓慢。经过一番整改,在复杂路口建起高架立交,减少主道的红绿灯,到2019年,路况已大为改善。

开车驶过莞樟路

从位于东莞中心城区的鸿福桥出发,穿过市行政大楼、玉兰大剧院、中心图书馆,进入八一路后再向前,便是松山湖。这一路,你确定你行驶在一座城市里。然而,一拐弯,从松山湖进入寮步镇后,一股热浪夹杂着喧嚣扑面而来。先是浓郁黏稠的工厂废料味,广告牌上的蓝底白字被五颜六色所取代,之后的路面上出现了补丁、窟窿和坑洼,最为可怕的,是移动城堡般的厢式货车发出沉闷的喇叭声,嘟,嘟嘟……这一切都迫使你不得不赶快摇起车窗。不,莞樟路绝不只是一条从市区到乡镇的道路,它简直就是当代中国最激烈嬗变的隐喻。

“一共有十九个红灯!”樟木头镇的朋友这样说,“没什么,你行的!”于是,你便拿出当年进产房的劲头,独自一人开车上了路。你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次行程,2016年的某一天,你第一次独自驾车驶过莞樟路。你开得头皮发麻、发痛、发木。你的手脚在你的头皮发木之前,早已变得冰凉而僵硬。后来,当你反复在脑海里回放那一天的场景时,你发现你在道路上的狼狈模样,正是你生活的真实写照——你就是那样狼狈。而且,一直那样狼狈。直到现在,还是那样狼狈。

那些厢式货车所代表的,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压力,它们试图用扭曲和诋毁来推你,搡你,压你,让你变成一场事故里的残废,一阵风可以吹走的粉末,一种舌尖可以戏谑的谈资,而你偏偏充满倔强,并不屈服。你知道你是个新来者,遭遇反抗是必然的,但你若就此松懈,那你就上了那些人的当。当仇恨的轮胎从你的脑门碾过时,他们会说:“瞧,是她没注意交通规则。”所以,你一边抵抗着厢式货车,一边又给自己的心理防线垒加沙袋。你浑身发抖地开到了樟木头镇,一见朋友的面便嚷着要吃饭。狼吞虎咽后你倒头就睡,你的身躯一直轻颤不止,像被台风吹落的树叶。

从那一次开始,你便不断地奔驰在莞樟路上。你最快的行驶记录,是一小时零七分,但通常,你需耗费一小时二十分,有时,甚至会延宕到一小时四十分。某个周五的傍晚,你在中医院附近被堵了许久,耗时两个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日复一日,你奔驰在莞樟路,从市区到乡镇,再从乡镇到市区。这条路和东莞的其他道路没什么区别,只是你走得次数多了,便对它生出了熟稔感。

你是到了东莞后才学会开车的,你发现若不会开车,在这座城市几乎相当于“无腿先生”。

拿到驾照后,你却一直不敢开车上路,你根本不知倒车镜里的影像离车身的距离,亦无法判断车头与对面物体的距离……你毫无车感。第一次将车从家开到办公室时,只敢开到三十码,简直像蜗牛挪步,但你还是紧张得要命。每有车辆驶过,都像从你的头皮上擦过。就这样,你先从家开到单位,再从单位开回家。在固定路线上磨蹭了半年后,你才哆哆嗦嗦地开进市区。直至你攒足勇气,觉得自己可以上莞樟路了。于是那一天,你居然真的一个人穿过了莞樟路。一旦人车融为一体后,你发现原来太多的道路是为汽车准备的。日复一日,你不断地开车上路,不断地积累路途中的经验,最终熟悉了这座城市。

你居然还放大胆子将车开上了G94高速公路。令你惊诧的是,高速公路上的道路虽然平坦,但周围的车辆都开得飞快。你不自觉地将车速也提高到一百码。这时候,你体会到一种轻盈欲飞的感觉。那些绿色的山坡,刷刷刷地变成了风景画,从玻璃窗旁飞了过去。这样的道路简直就是准航空线,而你也像是驾驶着一架小飞机。你刚刚到达松山湖,即刻就到了黄江,转眼就到了樟木头。你在莞樟路上遇到的那些拥挤和混乱,在这里都删除掉了。然而,如果没什么急事,你倒更愿意行驶在莞樟路上,不仅可省钱,更可享受到一种难得的散漫。如果没有什么非要开的会,你提前的那几十分钟,又有何意义?

当你将身体窝在驾驶室中,双手握住方向盘后,整个汽车便成了一个完全属于你的附属物。在你看来,驾车的快感不仅仅在于从A地移动到B地,更在于行驶过程能给驾驶员带来刺激感。为了让车身像鳗鱼般滑溜,你不断地用右脚脚尖点击踏板,眼睛在不同的镜子上忙碌转换。当你的目光穿透前挡风玻璃后,似乎看到了一出流动的话剧,那些灯光与隧道、树木与弯路、霓虹与楼群全都飞了起来。那种无法磨灭的飞起来的感觉,深深地烙刻在你的脑海中,令你对驾驶像瘾君子般痴迷。是的,你不仅驾驶着车辆,还驾驶着现代都市生活。

一个人往返莞樟路

一个人坐大巴车返回樟木头后,你并没有意识到,那个你曾经认为的“家”,已变得空空荡荡。一切都还在,楼房、木床、被子、水壶、炒锅和晾衣架,甚至阳台外的青山、棕榈树和混合着青草与花香的空气。然而,某种异变还是发生了,客厅里泛着股霉味,衣柜空荡,锅台有灰;拉开抽屉,找不到任何零食;碗柜里没有挂面,也没有大米。在那个定格的瞬间,你感觉这屋子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嘲笑你。是你让这个空间不再承担“家”的义务,降格为“写作小屋”,所以,它也用这种“降格”的方式对待你。

是的,你又一次搬了家。从2010年秋迁徙至广东,到2019年,你共搬家七次,几经辗转,最后搬到了道滘镇东江边的屋子。乍一看,你的生活在不断地向前,不断地更新,不断地发生变化,然而,另一种与热情和振奋相反的状态,乖戾、阴暗和冷漠,却时时伴随着你。不,你根本不愿如此折腾。你愿意就住在你出生时的那间屋子,你愿意被亲朋好友所环绕,你愿意时不时有同学到访……然而,你却陷入到搬家游戏中,一次次地体验颠簸与挣扎。

家是一个特权之地,它会给人带来一种幻觉,我们不只是虚无地、毫无意义地活着,还有人在爱着我们。你是在搬家多次后才明白,原来“流离失所”应该反过来理解,首先是失去了所在,之后才会体验到流离。而你像被巫婆驱赶,在不断流离的道路上已无法回头。是的,在经历过20世纪的巨变后,大多数中国人的家,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乡间小屋。随着柏油路像河水般漫延,家的地点也在不断发生着改变。如今,你和大多数迁徙者都将面对这个现实,既然守不住原来的旧家,就必须努力创造出一个新家。

你一直都困惑于“身份”这个词,离开新疆前,你的身份是明确的,然而现在,它却变得恍惚而暧昧。虽然你在樟木头镇已购买了住房,但你的身份证还是临时的。你像弃儿般,眼神里的一切都变成了“临时的”。你如银针扎身,为自己的存在而焦虑,而羞愧,而彻夜难眠。虽然你的身份证说明你是乌鲁木齐市民,但因你长时间不在此地居住,你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异常陌生,举手投足间显得格外愚笨。这个时候的你,完全处于尴尬的悬空状态——还未正式地属于某地。因为你是这样一个“临时的人”,所以你力求不要引人注目为好,否则,就连这瑟缩发抖的“临时”也将无法保留。

第二次搬家似乎相当彻底,这间半山小屋被掏了个空。可你却舍不得遗弃这屋子,总愿意周末时回来小住。儿子嫌这里没网络,怎么都不肯同行。所以现在,这屋子变成了你一个人的写作小屋。从表面看,它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当这里不再是你生活的主战场后,这个空间便遭到了可怕的“降格”。是的,当“家”的含义被抽离后,这里便弥漫着一种别扭的气氛。

事实上,“迁徙”并不像字面上看起来那样迷人,若真的体验起来,那种经验几乎算得上可怕!迁徙是一道沟壑,强行在人与故乡之间,自我与家园之间,撕开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搬家不过是迁徙大战中的一次小战斗。身处迁徙之战的人,要随身揣着“适应药片”,随时随地吞服。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新道路、新居所、新环境。

一间屋子何以成为一个家?家的含义,一定大于那个四方的空间。家是晒衣绳上耷拉的衣裤,是孩子放学后的欢叫,是饭桌上的四菜一汤,是榕树下的亲密漫步。每一间屋子被称为家时,都是一幅自在的涂鸦画,一个抛锚后的港湾,一张有着特殊气味的大床。家里充满了内在的完整性,身处其中的人,不仅在使用着这个完整性,还在极力地维护着这个完整性。

你看见自己不得不在深圳南山区摇晃的餐桌上写作,不得不习惯樟木头镇那仅一米的小书桌,不得不在东江边农民房斑驳的木桌前阅读,不得不将身躯塞入电梯公寓里的儿童书桌内……奇怪的是,在那些简陋而粗糙,完全无丁点美感的桌子前,你居然也能才思泉涌。而在那个周末的早晨,当你第一次坐在鸿福桥下样板房的书桌前时,和那张长两米的物件产生了强烈的互斥感。三个小时过去了,你居然没有敲下一个字!那张木桌根本不承认你是它的主人,它用最原始的方式抵抗着你。它原本是一张展示桌,摆在厚街家具中心的显要位置,现在,它并不想轻易低头。你像猎人驯服野马般,不断地用胳膊肘抵住桌面,不断地喝茶,翻书。你要用你的体温把那桌面焐热,才能让它彻底融入你的生活。

每一次搬家,你都期望这是最后一次,然而,你又要开始收拾酱油瓶子,将被褥折叠起来,把牙刷牙膏塞进塑料袋,将衣服装入布袋,又将书塞入纸箱……你总想买一套白底碎花的咖啡杯——有底座、有弯曲把手、有银匙的那种。你三番五次地到达那个礼品店,盯着那细白瓷上的小碎花,揣摩它们是不是在模仿樱花。可你就是不敢买,怕搬家时,它会碎成一堆瓷片,在阳光下闪出麦芒般的锐光。

有时,因搬家太过频繁,令你生出了一种恍惚感:你以为自己在A房间的床上,而实际上,你已住进了B房间;你已搬到D镇多时,但在梦里,你依旧行走在C镇上。无论你搬到哪里,身后都携带着慌张和狼狈的影子。你成了都市里的牧人,驱赶着你的书籍羊群,辗转于各个镇区的草场,等那里的绿色消退后,又跋涉去他处。于是,没有哪个地方是你的中心;于是,没有哪一种状态你不能适应。

两年间,你不断地坐着大巴车返回樟木头。你来到小镇的主要原因,是要到位于樟洋社区的工厂路采访。那是一条从樟深路延伸出去的水泥小道,路面坑坑洼洼,不断地驶过小汽车、货柜车和泥头车。道路两侧零星地栽种着榕树,树下是鳞次栉比的小饭馆、理发店、蛋糕店和网吧。很多店都拉着卷帘门,门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小广告。你的采访对象主要是青年男工。他们晚上九点半才下班,所以你至少要在十点后才能开始工作,可十二点之后的莞樟路,已变得黝黑如墨,根本没有公交车。于是,你开始不定期地住在电子厂的女工宿舍。最初的你幻想很快就会结束采访,很快就能完成那本书……然而,现实和想象完全不一样。

就在那个当儿,你遭逢一场意外。那年春节前的几天,你骑着自行车,和另一辆自行车劈面相撞,致使右手骨折,整整一个多月都缠着绷带。你干什么都需要用左手,无论是刷牙、吃饭或冲凉。你焦灼似火,不知右手最终能否痊愈。你已积累下那么多素材,难道就要这样放弃?你陷入悲愤的情绪中,真是“一事无成人渐老”。而当你终于可以敲打键盘时,心脏抖得像棒槌敲鼓面,能书写多么幸福!有多少人,满怀心事而无力诉说!当你掌握了书写的技巧后,便不能那么自私,总纠缠于自己的小天地,在你的笔下,应该出现更多的“他者”。“他者”就是“我们”,是“我们”的必要组成部分。

到那年冬天时,你已变得异常暴躁,简直像个即将爆炸的核弹头。面对诸多信息碎片,如何将其整理粘贴,那困境宛如站在地震现场,满眼皆是废墟。某个黄昏,你突然心生厌倦,用胳膊将脑袋环住,想着不如就此放弃吧,没人逼你这么拼。可突然间,你又醍醐灌顶地打了个激灵,耳边似有人提醒:挺住意味着一切!于是,你又急忙走出家门,跳上大巴车,朝樟木头的工厂路奔去。上车时天色已晚,眼看着窗外的景色逐渐暗黑,而你的眼皮亦渐渐合拢成一条线。你已采访了将近两年,累的感觉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现在,累全都堆在皮肤底层,一旦有了返潮的机会,便会令整个身体陷入瘫痪。那一刻,你软在椅子上,像个仿真人。等睁开眼皮时,发现已多坐了十几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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