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史
作者: 张建春1
爷爷在后院打理出一块闲地,拍拍手上的灰尘,交给了我。
闲地闲了很久,布满了交葛的树根、草根,爷爷花了一番工夫,将地开耕出来,细细地耘过,土味很香,一些被埋了深久的虫子断胳膊少腿地在细土上挣扎。院子树上的鸟早等得不耐烦了,爷爷一转身,就扑将下来,将虫子毒毒地向肚子里吞。
爷爷做这一切时,我被罚站在一边观看,挥锹动锄,一板一眼,爷爷做得认真讲究,每一招式都分解开来,生怕我看不清楚。爷爷在做示范,要我记进心里去。我心里明白,爷爷打定了主意,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标准的农人。实际上,在我内心深处,对农人并不反感,在我小小的心灵中,似乎也只有农人这一说。
在村子里,一个成熟的农人是受尊敬的,农家活十八样,样样拿得起是真本事。村中的瘦者孙二,干瘦,人无位份,却极受尊敬,原因是会种田,会看天候地势,将一方方田地安排得好好的。瘦者孙二天天别着一把锹在田地里转悠,他指手画脚,搂着裤子骂人,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竟都听他的。孙二有农家本事,使牛打耙、栽秧割稻、锄地拔秧、兴瓜种豆……样样拿得起,何况他还会“看菜吃饭”,把田亩安置得好好的。
爷爷种田也是一把好手,与瘦者孙二有惺惺相惜之意,在我的面前常竖大拇指,把瘦成一根筋的孙二夸成一朵花。爷爷的内心肯定有个大愿望,就是让我也成为孙二一样的农人,成为村子里的“大锄把”。一技在身不愁吃穿,好田把式,这技就大了。
爷爷要把我培养成村中的“大锄把”,自然要从我能拿得起农具时做起。他打起后院闲地的主意,开了块地,交给我种。
闲地好小,两个条桌面大小。我力气小,爷爷出力,将地“舞”熟了,再“递”给我。之后丢下一句话:种什么自己做主。
应该说很幸运,我七岁时拥有了自己的一块地,可以自作主张地安种。对地的热爱,是农家人的基因里所固有的。我找来菜秧栽下,找来种子点下,也不管是否合乎时节时令,反正把不大的地填满了。
我开始一天早中晚不停歇在闲地里忙活,还真的见效,菜秧活棵,点下的种子也傻乎乎地顶开土壳发芽,绿绿地铺了一层。爷爷时不时背着手走上一圈,点拨上一两句,干了,湿了,生虫了……唯一上手的就那么一次,爷爷在闲地的周边排了一簇簇香葱——用青葱为栏,宣示了这是我的领地。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地不能被糟践了。
这年大旱,太阳凶,我栽种的苗子蔫蔫的没精神,前面浇后面干,恨得我连尿也撒在闲地上。爷爷叨咕,旱一片哦,天再不下雨,恐怕人无粮猪无糠老牛也得啃树桩了。我管不了,心只放在我的闲地上。
还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的闲地上竟有一棵香瓜拉藤扯秧了,十多个瓜纽子,个个精神。爷爷背手过来看,一眼就认出:好瓜呀,小麦酥。小麦酥皮薄肉厚,熟了一包蜜。
种瓜得瓜,果然是,不过,对我而言,纯属歪打正着。
我心向瓜,好在爷爷说过,我的瓜我做主。十几个瓜经不起我折腾,小拳头大时我就思谋着摘了吃。小瓜苦,中瓜青气,还没到成熟,闲地上的瓜只剩下三五个了。
爷爷看不过去,忙着过来干预,说,好馍要发了吃,好瓜熟了甜,瓜熟蒂落。我还是忍不住,到小麦酥真正成熟时,闲地里仅躺着一只瓜了。
最后采摘时,爷爷喊来了家人们一起品尝,瓜切八瓣,好香好甜。爷爷那天笑得好甜,似乎我向真正的农人又迈进了一步。爷爷说,留下种子,明年再种。
闲地的收获,除了一棵小麦酥,就是爷爷排下的一圈子香葱了。我点下的种子,大多开谎花,不见挂果。爷爷指点:季节不对,地有脾气,庄稼们也不是凡角。
我七岁拥有闲地,自作主张地播种,是爷爷的杰作,也是我在土地上小小的尝试。土地不会欺负人,用心了,就有回报。
我还是失去了自己的土地,爷爷去世了,我的土地随之撂荒,一季不种,草就抢占了上风。 没了爷爷,我成为合格农人的路长了好多。
我不知为什么羡慕起瘦者孙二来,他拖着锹在村子里晃悠,我跟在他的身后,看他的一招一式,学他的腔调……
瘦者孙二喜欢我跟着,却又时不时地责骂我:“没出息的东西,泥巴好玩不好吃。”
为这句责骂,我吃不下饭。
2
我心目中的唯一的老家,是村子里我住了十年的三间草房。泥巴为墙,草为顶,鸽子笼般的三间,是我永远的老家。
对房子,村里人似乎没有过高的要求,不淋雨不晒太阳,能挡住风霜就够了。村子里一溜的泥墙草房,七长八短地杵在黄泥地上,像是一年生草本植物,高高低低随风摇曳。草房是会摇曳的,风天,草顶微微晃动,风再狂些,草被吹起,在天空周旋,最终不知去了何处。屋顶没了,墙框还在,天晴了再盖上草,星子和太阳就又被隔断在外面,热腾腾的家气散不了。
人还有房屋可栖身,小生灵小兽们的家,不就在田坎、树洞里吗?还有的干脆在板结的土地上打个洞安家,也过得好好的,生儿育女,一代代繁衍下来。人和小生灵们又有何区别?虫蚁一生,草木一秋,也都就是个过程。村里人常说,天黑了,有家归家,无家归庙,无庙归田坎,夜里有个归宿,就行了。
人活在环境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就是个存身的地方,灵魂可以无休止地飘动。
我家的三间草房,就潜身在黄土地的一抹灰暗里,不上不下,处于中不溜。爷爷带着我的父辈们,在房前屋后栽下了众多的树。树是当地的椿槐楝柳,间杂着几棵桃李杏枣梨,春天里开花,秋天将果实挑在高高的树梢。树一应冲向天空,高高挺起,筛下的荫蔽小小的,却又连成一片。
村子四周的泥土黏性很强,是垒墙的好材料,两尺厚的墙一层层地垒起,稳固结实,经得起风雨。丘陵地水去得快,泥墙干爽,坚固得刀砍不动枪打不入。房顶的椽子多是土生土长的树木,选笔挺的架上,再铺上稻草、麦秸、荒草,屋子成了,家就固定了下来。
一顶草房经得起时间的拷问,维护好了,可保百年不倒,传给下一代。我家的三间草房,就是祖上传下的,至少四周的墙和地下的根底是稳的。不动的是墙,变动的是屋顶,草经不起风雨的侵蚀、鸟虫的掏蛀,几乎每年都要拾掇,添草、换草,否则,雨季就会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天晴了,家里的雨还要滴上几天。
屋顶上的草有讲究。稻草最差,上了屋顶,保一年工夫;麦秸次之,两年要换;荒草最好,在屋顶上,能保三个年头。村子里人家的年景过得如何,看屋顶就明明白白,一码荒草顶,日子一定过得不错。
我家的屋顶是三接头的,靠脊的一段是荒草,中间是麦秸,临檐的就是稻草了。爷爷和奶奶会谋划,稻草临檐,搭个梯子上去就换了。
稻草、麦秸自产,荒草要到山边买,村子里由此出现了一个职业——贩荒草。奶奶是贩荒草队伍中的一员,一担荒草百十斤,山边一元一担,花十里地的脚力,挑回了可卖上一块五,足足赚上五角钱。奶奶一到冬天就会进山,一天一趟,十天下来,赚个三五元,家中修屋顶的荒草也就有了。我随奶奶去过,一路小跑,望山跑死马,本想登山一游,却失望而归——奶奶买好荒草,又忙着往回赶,家中的事一堆,她的脚步停不下来。
村子里的源海是为草房生的,瘸着一条腿爬高上低,专拾掇房顶,一年里忙不停,干得津津有味。村子里的人把拾掇草房顶的人叫茅匠,源海是标准的茅匠。源海的手艺好,在漏顶的房子上溜一眼,何处草烂了、虫做窝了,一瞄一个准,之后拿出十八般手段,拽、添、抹、泥、压、插,总能把漏了的房子补得严严实实。源海有脑子,修过的房子,还会安上亮瓦,让本来黑洞洞的房子透进阳光和月色。
对源海的瘸腿,村子里的人有说法,有说是翻二寡妇家的墙头跌断的;也有说,是上屋顶被风刮下跌伤的。不管如何,终究是好茅匠。
老家的三间草房暖和,我喜欢里面草木灰、尿臊的混合味。实际上各家的味不同,跨进了门就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我家的三间草房,住着我们一家人,又不止我们一家人。家中养有鸡鸭鹅猪狗猫,梁上有燕巢,墙缝里有蜜蜂,房檐下有麻雀,墙洞里有鼠,还有蹦蹦跳跳的蟋蟀、讨人厌的灶马、蚊子、苍蝇……三间草房,庇佑众多生灵。
奶奶一直谋划要盖新房,但她说,老房不拆,拆了,祖先们找不到家。
村子里还是有房子倒了,倒的是和我同年生的响生家的房子。响生的父亲有出息,住进了城里,抛弃了结发妻子。房要人住,不住就要倒。响生的老房倒了,家也随之毁了。
3
我的村庄分为上郢和下郢,一条路将两个郢子剖开。上郢人姓孙,下郢人姓张。路实际上是条粗壮的田埂,坚实得可跑马行车,逐渐田埂的功能消失,成了两个郢子的分界线。两个郢子处于一块坡地上,孙姓的郢子居上,张姓的郢子居下。水由高而下,一路水系,被两口大塘截留了。上郢的塘为白水塘,下郢的塘叫蒲塘。
走一条路,饮一系水,上下郢子还是一个村庄,何况两个郢子联姻开亲,向上辈数去,我的姑奶是孙姓的奶奶,孙张两姓就是表亲了。
田连地埂,两个郢子却又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上郢子人善商,围着不远的城做文章,把田里的产物向城里搬,生活自然鲜亮。下郢人善农,田里的庄稼总比上郢长得好,但只知下苦力气,粮食收不少,钱却挣不多,和上郢人相比,生活显得灰头灰脑。上郢人说下郢人孬,连城里的茅厕也分不出公母。下郢人说上郢人奸,逮只螺蛳都说是宝贝,害得城里人连螺蛳屎也吞进肚子里。很多时候,上下郢人打嘴仗,翻出祖宗八代骂,可从不见输赢。
夹在上下郢子之间,有一户人家,独独地占着一块地,三间草房,围着大大的院子。树木将房子、院子笼罩了,远远看去,倒如是一片林子。人家不姓孙,也不姓张,外来户,姓余。余家不和孙姓人家走动,偶尔和张姓的郢子打交道,粗粗让我知道些余家的事。余家有两个女儿,一谓大虫,另一谓二虫。女孩的名字为虫,怪怪的。
余家何时在村子的中间生根?村子里的人不说,也没人追究。反正存在了,如村子的荒地里,突然冒出一棵树,谁会去过问?就让树好好长着,至于结的果是苦是甜,都不重要。
余家人干了件好事,他们在居家不远的西头,发现了井眼,先是小规模地开凿,自家吃用,水清水甜水绵,引得上下郢的人都来挑取。余家全家人上阵了,硬是将一口土井挖出了模样,一汪水清清地漾开,美得像黄土地上的一张笑脸。
大虫、二虫长得好看,上下郢子没得比,都说和土井的水有关。土井的水神奇,传得远近皆知,就常有慕名的人,从五远八远的地方来挑水,也不怕闪了腰。后来村子里人明白了,这些人不仅仅是挑水,还打着大虫、二虫的主意。一家有女百家求,村里人不说二话。
村子里的孙张二姓,联手和魏郢打了场死架,为的是余家大虫。大虫被魏郢好吃懒做的魏黑子看上了,组织魏郢人抢亲。孙张二姓人家听到呼叫,难得的齐心,老少上阵,舞锄弄棒,打得天昏地暗。魏黑子败阵,临了留下狠话,非大虫不娶。村里人也撂下绝话,魏黑子敢迈进村子一步,扒他皮、抽他筋,用他骨头打洋(铁)钉。
我跟在械斗的村里人身后,心中充满了张狂和激愤。村里人喊破了嗓子,大虫二虫是上下郢子的女儿,动大虫就是动村子、动孙张二姓。孙张二姓难得的齐心。我看到大虫的双眼清纯但又驳杂,和土井的水被搅动一样涟漪四起,一时难以平息。
余家还是在事后不久消失了,去向不明,村里人应是知道的,但守口如瓶。无赖怕光棍,光棍怕不要命的,魏黑子既是光棍又不要命。独户的余家房子仍在,只是一年过去就荒废了,藤藤草草蹬鼻子上脸,成了走兽飞鸟虫子的乐园。余家人临走前和上下郢子走动得频繁,教会了上郢子人家用白水塘的水发豆芽,绿豆、黄豆都是好材料;又手把手地教下郢子人,用大蒲塘的蒲草编蒲包和蒲草扇。善商的上郢子人挑着豆芽进城,捎带着下郢子人的蒲包、蒲扇,一个村子自此上下活络起来。
余家走后,土井明亮了几年,随后慢慢干涸了,村里人续着过去,吃塘水,白水塘、大蒲塘,水仍是养人。
村里的老私塾先生宏二爷半文半白记过这事:余者,来历不明,居村之间,凿余泉,惠及村民,生虫二枚为女,极美。后变故,余家出,去向不明,余泉涸也。
余泉,后被称为鱼泉,但仅为遗址。
4
村庄里的树意味深长,老几样,槐椿楝榆柳,像是村庄老面孔的人,生老病死就那么端着揣着,大老远一眼就看透了。间或有几棵桃杏李梨,春天里艳艳地开花,季候一过又成了板绿的面孔。树都不是刻意栽下的,风吹鸟送,自生自灭,好在地是好地,一旦扎下根,就立定了,稳稳地向天空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