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玻璃的女孩

作者: 周舟

劈柴的人

一个喜欢劈柴的人同时喜欢上了不断飞起轻轻击打他脖颈、脸颊和手指的碎木屑,喜欢冬天干冷;而劈开的柴木,发白,新鲜,白花花堆满一地。他站立其中,像一只暖壶,冒着丝丝热气。

一个劈柴的人与更多劈柴的人的不同之处,是他愿意一直把柴劈下去。哪怕满院子的柴木多得无用。他一点都不能忍受淡下来的木香味。

嗯,对的,最好是松木,柏木,或者桦木。

作为一个劈柴的人,他很庆幸,枯萎的树木会与他和解,偶尔之间才会发现,已经码放整齐的木柴突然就长出了鹅黄的枝叶,就像一个逝者会说着梦话那样。

燕子

谁家的燕子?家在哪儿的燕子?

异乡的黄昏,夕阳用色彩在做一幢楼宇的外部装修时,其中有一面窗户的等待在一步步向梦境的幽深处滑进。

燕子们误入了陌生的地界。

窗口的内部和外面都不存在一个名叫故乡的空间。

而这时天黑了,她们用焦急的腔调和纷乱的线条,制造着一个正向夜晚翘起的屋檐。

玻璃窗之内,有人眼眸内的黄昏已经生出青灯光明的幼芽。

燕子们反复飞着。所有时间趋向黄昏。但只有最执著的那只,也就是在玻璃上受伤的那只,才会在一只近似落叶的手掌之中,确认自己的祖籍。

清晨

醒来,专注于醒来这件事。并没有一个清醒的自己。

自己这是躺在哪里?

一个清晨,没有太阳倾泻光芒,没有市场的喧嚣清洗耳朵,没有叮当的声音响自厨房,没有早餐…一

醒来这件事,就是看见清晨是一个平面,在扩展,在晃动,渐渐向四周延伸过去……那时,应该有一个意识的中心,但他并没有看到他自己。

有点像浩渺的水波绵延而去的平面,光芒淋漓,像是踪影有自,绝然,执拗,不带丝毫犹豫。

也没用一条缘自旁边的捷径可供经过。

我的餐桌上干净到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奶香。没有转动齿轮的破壁机。也没有一个盛放夜梦的容器:

一盆低海拔的水仙,从昨晚的门径出来。她是顶着淡黄的晨星,穿着墨绿又略带水声的鞋子,经过了我意识的长廊,而后就在餐桌的平面停住。

流水

脚下的流水是藉河。他的中指与食指间夹着一支兰州牌香烟。

突然之间,他觉得流水摇曳,像是琴弦上渐次滑落的音符,每一眼的凝视,都像有什么在隐匿,在消逝——而真实的流水一刻不停,像持续地为其存在提供着动力。

与之相反,烟雾在没有飘散之前都像有一次短暂的汇合。它们一定是一些话语,但没有第二个人看得出来,它们这时并不愿意发出声音,作为一种沉默的力量,它们克制着,极力消解声音的结构,最终拖出一只纤细的尾巴——

袅袅娜娜,而后绝尘而去。

他抽过一支香烟,没有重新打量一下自己就起身离开。而谁都知道,他身体的集装箱里,装有计时的心脏,练习弯曲的腰椎,专为灰色的胡须生长开置的沟渠,以及微微的风吹来就铃铛一样轻响的脑袋……他转身,像一段文字另起一行。

这时,一只停止飞翔的白鹭静静站立在流水的下方,宛如一个明晰的逗号——停了一下,然后藉河就又开始滔滔不绝。

十月一

十月一,送寒衣

寒冷在加剧。

十月一日寒衣节这天,一早起来,人间的寒冷就在加剧。

开始是在纸花店。在尘世的一张餐桌上,我铺开折叠的纸质衣裤鞋袜——作为身体的外部特征,它们依赖于熟知的布纹,它们又小又轻,只适宜于一个大尺码的信封。

我需要用衣物的文字给我离世的父母写信。

我的旁边不认识的人还在排队,这种情况类似于要赴某种空间探望需要办理相应手续。

去往墓园的路上拥堵着。越来越堵。乃至有人情绪失控——全城的人,像都放下了既定的生活,走在这样的路上。

及至炊烟似的烟雾渐次升起,墓园像一座黄昏时分的村庄,被浮动的烟尘轻轻托举,我的心中才生出一丝微微的暖意。但仰起头,我终于发现树枝上滴溜溜转动眼睛的斑鸠鸟,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她的声音有点惊惧,也有点破碎。

小说

看见一只马槽。我告诉他们,在这里,我将听到马嚼夜草的声音。

可是,我经过后面的一个十字路口,又看见一个约莫两岁的男孩,在雨后,在泥泞里。很长时间,他专注于把深陷于纠缠之中的双脚,从一堆麻绳里缓慢移出。

有人经过他,提出“这是谁家小孩”这个问题,随即离去。

耐心地看着。我并未忘记看见的马槽,却已经置身一篇小说之中。小说尚未结尾,它只是携着“我将听到马嚼夜草的声音”这句话,行进在小说结尾的途中。

不称职的梦游症患者

夜晚并不是黑丝绒,铺展开来,即可享用。记得那些年在学校,操场与公寓之间只有一道栅栏隔着。他相信就是栅栏,把一个夜晚的上半夜与下半夜平均分开。

也是因了一道凭依,看过去的操场才那么空旷,那么大。楼与楼紧挨的狭窄空间里,仰着脖子看过去的月亮,仿佛夜夜都是扁的。

他像做了一个潜泳的动作就到了操场。

好几次的后半夜,翻过栅栏的蔷薇花都因为他优美的逾越而兴味盎然,芬芳连绵。但从操场侧面的教学楼悬挂的大钟的角度看过去,却并不是这样。那大钟里的针叶刀片一样嚓嚓作响。而他,已像被外科大夫手术一样从夜晚的肌体莫名剔出——

这样,他能做的,就是再一次置身于空旷的赛道上。

他把圆形的赛道一截一截截取,又借月光的手臂将弯道的弧度扳直,然后,他就走一条直道,一直往前——

但后来的巡夜人只缘他是从漆黑的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摸黑下来,就断定他的脸朝向月亮,而为线条固定的赛道,一直在朝天空竖起来。

他该不会是那个要去摸月亮的人吧?

事实上,他夜夜从台阶走下,来到操场,就面临一个简单而又枯燥的事情:他的每一步离开都需要一个台阶的拆卸,而同样,他的每一步前移,也必定有一个台阶需要安装。又拆又建,像是一个夜间完全没有尽头的工作。

因而,他施工的动静并不是很大。从多年后的一扇窗口望去,操场的面积似乎并未扩大,囿于楼宇间的逼仄空间,长长的后半夜移动着的,只能是一些绵羊。

他异常艰辛,但他是个不称职的梦游症患者。

擦玻璃的女孩

擦玻璃的女孩擦着玻璃。有人早已界定了她的身份,她被水不断清洗的手胜过任何一页白色纸张。她用手擦着玻璃,在新年就要到来的某一天。

即将到来的年是新的,随之到来的日子将会更新。可是,那个擦玻璃的女孩,还是旧女孩。

就像一年中的灰尘不可能是新的一样。

看到对面窗口出现一个女孩时,有人同时看到天空向后退了一截,又仿佛没有动,只是松弛了一下,让她占有着天空的一个小小空间。这时,所有的眼睛都惊讶,因为好像只有玻璃,女孩并不存在,只有手反复移动着,然后,才渐渐显现女孩的脸,脖颈,以及她起伏的身段。那时,仿佛女孩的梦并未走远,她新鲜的手正把一个女孩一点一点找回来。

“也许她是一个同样会老去的女孩”,在一个像是提前到来的春天的街头,我突然这样想:“也许取掉玻璃,女孩就会消失”。

但我最终还是肯定了我的另一种想法:世界上本没有玻璃这种物体,擦玻璃的女孩,擦着擦着,前面就出现了一块这样的玻璃;擦着擦着,就出现了女孩的脸,脖颈,和起伏的身段。而春天里,玻璃和女孩都会梦一样消逝。

水车

1水车在汲取水井中的水时,声音并不是很大。

尤其到了寒冷的冬天,水车汲来的水总像千里迢迢,长途跋涉的样子。水,热气腾腾地在铁制的沟槽起伏,到了青石板箍就的水池那儿歇一歇,才开始平静,而后向麦田流去。

这时,水车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对一种既定的事实不那么肯定的样子,或者说,像一种事实的背景。

2水车把水从幽暗的大地深处运来。这水车是一种什么样的车?我看到它逼仄的管道自下而上,桨叶是铁制的,奋力攀爬上铁链的水,使水车看上去大汗淋漓。

3幽暗的水从水车的沟槽流出,起先,它们争先恐后,像是获得了看见光明的快乐。后来,它们才变得理智,安静地收集破碎的记忆——当我看到,我惊讶它使用着水的波纹,织就一张已经逝去的母亲的脸。

4在冬天,井台下方是被雪覆盖的碧绿麦田。夜雾散去,水中的一件旧衣裳已经游弋出一种图案。它的样子,像是一种夜间动物出没的姿势。母亲的手臂浸在水里,灼热通红,又被水反复濯洗。

5我写水。母亲的手臂就反复显现出来。

我写母亲灼热通红的手臂。我首先触到疼痛的水。

6不是手在水中画一种地域的轮廓,也不是手正作翅膀。

剪越净空。手臂为水雕刻,而手的踪迹全无。

只有水车的声音隐隐约约,不知疲惫……

细雨中

当有点后悔登上这被人遗忘的古堡,雨依然下着。红色摩托车披挂雨珠,就像一匹茫然站立的马。

而古堡仿若一种思想的体积,近在咫尺。当我接近它巨大的躯体,它已经在使用着一个倾轧的姿势。

我不能远离,也不能凭依。

这时,我怀疑所有魅惑都是一种幻觉,都是来自左侧雨雾充斥的峡谷。

那里有一方隐约的屋顶,我想它应该就是烟雨中的中山寺,它在那儿吞吐雨雾,也制造声音的悬崖峭壁。

夜晚的兔子

驾驶一辆越野车从三十年后的一个午夜返回一所乡村学校时,一路颠簸的光晕把一只兔子直接置于一种梦魇之中:面积并不大的光晕里,一只兔子的奔跑停不下来。仿佛光芒之外即是厚重的墙体,兔子,就是三十年前在田野上东奔西撞,将一条直线跑成若干折线,以线条的尺子丈量田野的兔子,它像丢了四周的田野,不知道去哪儿,连篇的梦境,使它只剩下奔跑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如果我灭了车灯,一辆越野车是否可以摸黑行驶?如果车辆的轰鸣声瞬时停息,一只兔子的梦境会不会戛然而止?

巨大的车体向前推动,而兔子的奔跑只是在三十年的巨大迷雾里扯出一根绳子……于此,在世界某一隅,在时间另一端,我听到乡下学校漆黑的幼兽那样,她也有轻微的颤抖,她也嘤嘤啜泣。

养老院

看上去,养老院已经很老。

在冬天,有十几个人,全是褐色的。

他们蹲在墙根,排成一排,不说话,只专注生锈。

有几只鸟落在眼前的草地上,跳了又跳,叫声响亮,但并不打算跑掉。

沙漠往事

去往巴丹吉林沙漠的路上,我和我们的车辆都看见一个地方,叫一碗泉。

那时,刚刚进入沙漠边缘,我们尚在漫漫长途。窗外沙石广袤,大地未见一丝绿意,也没有见一户人家。但公路右侧的指示牌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一碗泉”。

毫无疑问,一碗泉是一个村庄。

未见村庄的模样,“一碗泉”倏忽闪过。

再往沙漠深处走,我们来到另一个地方,叫九棵树。

那是一个地方吗?除了九棵树,什么也没有。

树上没有鸟,没有树叶。树枝就像天空肺叶中的神经清晰可见,像是决然地等待一场黄沙,又像对一个即将到来的夜晚隐含期待。它们像等待月亮,等待我们远道而来……

可是,已经到来的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而要命的是,我们数了数,这儿的九棵树其实只是八棵树。甚至在离开沙漠多年后,我们掰手指,也仍然弄不懂它们是九棵或者八棵什么树。

仿佛蝉蜕

你并不在。在夏夜,去月亮的脸盆清洗了抹布,将家具、地面及更多细小的摆件一遍遍擦拭,好像一屋子灯光,就是夜薄亮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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