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开悟
作者: 赵凯云豳州吟
题记:地再大,大不过天;天再大,大不过民生。只要我们虔诚地生活,太阳也会帮我们!
又要写到风,从诗经合唱里一路跑来的风,从七月流火遗嗣里蜿蜒而出的风。
候鸟振翅,婆娑树正在生长,勤劳的人挥汗如雨。
秋色涂抹山野,火正在跳跃,贴心地温暖满树阳光,岁月的芦苇飞白头顶的青发,清油灯的村庄穿越火焰和铁锤,飞舞的石头在心底说话。
种子萌芽的清晨,谁会在长风里纵情高歌?
此刻,我在石龙窝食清风,吞明月,在七星台看山听水,听幽林中的鹤鸣。鬼蛇山上公刘早把家训和粮仓刻进后辈的头颅。
泾河的水漫涌上来,翻滚的泥沙沉落下去,高于水面的是金光四射的红鲤鱼,低于人间的是悬浮旷野的神灵。
天空暗下去,我看到耳朵与耳朵窃窃私语,翅膀和翅膀齐头并进,心口和心口抵足而眠。
苍空下的人民倒下后又重新站起来,抱愧而行的人正在河对岸饮酒对歌,诗经里翩然起舞的人,妩媚的神情生动着千年来浑浊的眼睛。
此刻,正是黄昏,落日只照我心,风只吹进故乡,血只融进新鲜的骨髓。我要陷进爱和苍空,陷进水泼不进的巢穴,陷进万劫不复的柔软和温暖。
豳州,你就是安坐我体内的神,你就是我自娘胎里吞服下的一粒定风丹。在随遇而安的流沙里,攥紧自己想要的金子;在冰冻三尺的皴裂里,能守得住炽热的炉膛。那么多或感动或憎恨的陈年旧事我不再提,也不想提。
二十余年过去,祖父祖母的音容笑貌,碑文一般让我疼痛和深刻。黄昏虽阔大,却容不下我的哭声,风吹天远,却吹不尽我内心的思念,吹不走大漠的长日和云烟。这个黄昏,祖父母寂凉的呼吸,把所有的光阴都抽走,把所有幸福的日子都啄空。只留下一片白,一截骨头般的冰凉。一口薄薄的棺材,把他们一生的和善,一次性交付黄土,一次性交给泪水,一次性交与祖宗的幽暗的灯台,从此,他们不再喊我。我空空如也的心,也不喊他们,不再喊他们的好,他们的陈腐和倔强,不再喊疼他们给我的无数难眠的黑夜。
黎明或黄昏的风刮过,村口的皂荚树孤苦无依地站在失陷的阳光里。站在渐渐失语的方言里,站在日渐失传的族谱里,败血症和内风湿让它几欲坍塌。
我渐渐从我的骨血里出走,让我的秉性,从我体内的盐分里蒸发,在食古不化的坚守里,我一袭布衣,笔指长空。踉跄地奔跑和咆哮,烙在胸口的胎记对心跳的岁月作一次诗意地追问,对苦难的过去作一次强有力地射击。
今夜,我的睡梦是雪亮的,照亮月光的内心。蟋蟀的高歌,在长风的抖动中渐渐高亢。
这一夜,大地飞白,星暖人心,泾河被泪水抱着,侍郎湖的水被玉裹着。在一曲苍凉了绿的诵吟中,我按住胸口,按住我35年前初到人世的第一次啼哭。
这一夜,我从种子的来路找到自己的归途,从芨芨草的前身看到自己的来世。
这一夜,诗酒三千的我,泪水,金子一样从体内涌出来。
这一夜,我的心一直在飞,无边的幸福大于悲伤,温暖的青冢大于崩溃。
这一夜,顺着地气的走向,我攥住镰刀的光芒,通过树的脉络捧住先祖迁徙时的汗水。
这一夜,兵荒马乱的日子,体内沉睡的子弹化为数九寒天的冰场,板结胸腔的盐碱地化为良田十万亩。
这一夜,祖坟的光大于骨盆的辽阔。
泾河书
泾河就打我的骨头经过,咆哮的水燃烧我的血液。
祖先的尸骨埋在下河湾的皂荚树下,他倒下时,我始挺立。
我用河滩的石头敲碎寂寞,用太阳的光芒镀亮翅膀,两头奔突的兽把我叫醒。我睡眼惺忪地坐在大风里想起前世的佛,莹玉般的月亮上飞出一只蓝蝴蝶,在公刘的梦境翩然。
丝绸路上的渭北高原牛羊肥硕、马匹成队,慈祥的爹娘,头顶霜花雪白。泾河的脉搏里有我的血液,我的胸膛里有泾河的灵魂,生命的堤岸上盛长出一片雪白的梨园,多么激荡人心。静默的群山多像沉默的围栏,圈住马匹的蹄印和飞扬的缰绳。
许多年以前,河神便与先辈们,在流水里一起打捞希望的船,打捞烙在船顶之上的青铜车辕和悬在头顶上的灯盏。
我熟悉他的身体和呼吸,如同熟悉奔涌在我体内不安的赤色,那些跳跃的句子闪亮着瓷的光洁。我相信狂舞的狮子和豹子,在黑夜中追逐过烈火和星辰。
母亲带着伟大的痛苦分娩,黎明,玉一样白。
唢呐声响起,锣鼓震天,五千年的棺椁在火化场化为喜鹊的语言。
我乔装成一滴水再次返回天空,回到海洋怀抱中的故乡。看复活的先人们舞动一个簇新的时代,看高粱、大豆、荞麦在土地里萌发和攀登。
水内心的光芒谁也无法抵达和超越,树叶的语言谁能读懂?就如时光无法超越姓氏和血脉,就如游子的目光读不懂脚步。
峥嵘岁月里,泾河经常抱着火药决堤而出。飞驰的汗血宝马啊,它杀气凛冽,威名无边;它攻城掠地,让我倒在家园的沙砾里,生也罢,死也罢!
更多的时候,我怀抱自己的骨头和内心,站在日月交辉的天空下,澄明,但不孤独。江山依旧鲜亮我燃烧的生命和版图,许多年了,我的家园和村庄在我奔腾的血液里安眠。
我在奔跑的河水里,在一粒沙子的眼眶里开出一朵白色的花,并用泾河不屈的脚步,温暖了居住在河边的太阳与孩子。
而我的先辈倒在逐日的路上,茂盛的桃林在汗水里延续。
我看见他苦难而灿烂的脸庞,我更看到他川流不息的气质和昂扬的歌声。
我知道他们回不来了,骨头暴晒在烈日下,谁的嗓音沙哑?谁站在坐佛的心门外,两手空空?
这冰火两重天的人世间,好在我还能站在金边的乌云下,看凤凰的舞蹈和龙的歌唱。
这恢宏在我骨头和暗火中的婆娑树,让我恨,让我爱,在你不屈的怀里。
在红碱淖
不仅是鸟飞到了天上,又跌向了水中;
不仅是一滴水,升腾成另一滴水;
不仅是一朵火,燃烧出另一朵火;
不仅是一瓣蓝,纯粹出另一瓣蓝。
在红碱淖沉醉的眼眉里,在麟州酒燃烧的长风里,喝下豪壮,喝下人世的苦和毒,喝下前世的女人和情爱,喝下背负的幸福和罪孽,喝下祖辈的汗水和泪水。
在二郎山的超度里,在九龙山的颂经里,在秃尾河的飞升里,在一生也走不出的红嘴鸥的眷恋里,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叩拜、救赎断裂的石碑。
回荡耳际的,还有沿着山梁弥漫的快乐和忧愁,烈日下蓬勃生长的沙枣花,还有那些消逝的和将要消逝的鸟羽、旗帜和玫瑰,面容姣好的诗人,还有高昂头颅的向日葵和从月亮中升起的美人,妖娆的美人,一杯便醉的美人。
叹息的光阴比手掌略低一点,不灭的答案还在风中飞。
九只神鸟的鸣叫,便是九个太阳的遗世,一次又一次,一声又一声。
清脆的响声像天籁歌唱,像抵达峰顶的欢叫,像打更人的鼓点声,像海上生明月的从容。
在仙子定居的神湖之上,在灰色的山岭间,在一望无垠的蓝色中。
白色的云朵,多像一只只羊羔,将人心的画板啃绿、抚蓝,让体内的河山低成泥,低成土,低成芝麻的根部。
在红碱淖,在遗鸥孤独的滑翔里,在“夜凉吹笛千山月”的豁达与敞亮里.忘记爱的低谷和高潮,忘记人生的悲凉和壮美,忘记滚动在肋骨上的温热的血。
在隔世的落日里,在日渐沉默的沙丘里,用一只蚂蚁挪动一粒米的幸福,用一滴麟州酒的纯美和热烈,给抒情的笔端注入氧气和火焰。
然后,用刀刃的力度,把潦草的生活:
抹掉——重刻。
窟野河,九曲回肠的歌
时间走在路上,走在一去不复回的流淌上,走在秃尾河的源头,走在窟野河飞驰的步履上。
那些歌唱和高蹈的人,如飘落的叶子一般轻,时光的秒针在一天天催人老去,而水的容颜依然红润通透。
簇拥在岸边低语的蚂蚁,热恋中的松鼠,一次嘹亮过一次的鸟鸣。
在头顶、耳畔,在日渐丰盈的腰身上安居乐业。那些倒塌在镜子中的谜语,将过往碎裂。
一场大雨落下,桃花的衰老和零落无力阻挡,那就用低头赶路替代怯懦的脚步吧!
用麻雀的翅膀为你送上火,送上跳动的温度。
在窟野河,时光就这样远去,让辗转梦境与理想中的热爱高一些,高举的头颅低一些,被命运的枪声惊飞的秃鹫,飞翔时直上九天,歇息时紧贴地面。
谦卑的叶子外表柔弱,而内心,佛一样高远和强大,碎掉的骨头,粉末还飘在风里。
这浮世的悲痛,支楞起耳朵,偷听风中的呜咽。
众神之上的鸟羽和浮尘,一路奔突,一路跌撞,用忍耐、宽容,用承担,用俯下去的低,叩问和呵护内心肆虐的悲伤。
与生俱来的悲伤,大雨倾盆的悲伤,摧毁又重生的生命尊严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