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破与赓续中构建“中国化”品格

作者: 叶松成

散文诗作为一种相对独立的文体,自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像诗歌、散文、小说那样魅力四射,它的受众面一直狭窄,文坛似乎从未对它投注过青睐的目光。我曾想,造成散文诗这种文体遭遇的原因是什么呢?立足于散文,它是诗的面目:而游弋于诗中,它则是散文的形态。表面看,它兼顾了散文及现代诗的基本元素,俨然具有两栖性。但它不是诗,也不是散文,它的归属意义变得十分尴尬。它虽被排斥在诗和散文之外,而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却又常常被诗与散文所羁绊、所裹挟,它站立的姿态没有人们想象的那种无拘无束的洒脱。

也许在某些人眼里,散文诗是一个怪胎:它被诗排斥,被散文挤兑,它的生长空间十分有限。其实,这一切都不是事实,或者说都是一种假象。散文诗的双重性,并非是它处境尴尬的原因,双重性恰恰代表了它的特点、它的无限延伸的精神向度、它的超迈诱人的品性和气质。散文诗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中国早期的很多文学篇章,其实都充溢着浓郁的散文诗气息,如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王羲之《兰亭集序》、郦道元《水经注》、刘勰《文心雕龙》、王勃《滕王阁序》、柳宗元《永州八记》、刘禹锡《陋室铭》、范仲淹《岳阳楼记》、苏轼前后《赤壁赋》、周敦颐《爱莲说》……这些数不胜数、耳熟能详的典籍、篇章里,很多脍炙人口的句子,无一不飘逸着散文诗的形态和风韵。而散文诗成为一种真正独立的文体,则肇始于五四时期,提出这一概念的,是新文化运动先驱、文学家兼诗人刘半农,1917年5月,他在《新青年》上发表《我之文学改良观》,文中提出“增多诗体”的主张,认为:“诗律愈严,诗体愈少,则诗的精神之受的束缚愈甚,诗学决无发达之望。试以英法两国为比较,英国诗体极多,且有不限音节不限押韵之散文诗。”自此,“散文诗”这一新型的文学形态,开始在文坛流播,并逐渐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道景观。刘半农关于散文诗的倡议,显然受西方诗学的影响,他所言说的散文诗完全是从诗的肌体中剥离出来的,充满着解构主义的味道,这与中国的国情是不相符的,我前面提到中国早期的散文无不蕴含着散文诗的无穷韵味,只是那时还没有文体上的分野,更无“散文诗”之一说。但散文诗作为一种美学形式,它的基本雏形已经存在于洋洋大观的散文之中了。

刘半农从西方引进散文诗的创作观念,在当时的文化圈曾产生一定的反响,一些文坛大腕积极参与,并身体力行地进行了散文诗的写作实践,先后创作了大量的、颇有质量的散文诗,如沈尹默的《三弦》、胡适的《看花》、沈兼士的《春意》、刘半农的《静》《雨》,都较好地表现出了散文诗的意象之美。而他们中间,鲁迅的散文诗成就应该是最高的一个。1927年,鲁迅出版散文诗集《野草》,它被中国现代文学史誉为第一部散文诗集。“《野草》与其说是一个写作的文本,不如说是生命追问的过程,是穿越绝望的生命行动,它伴随着心理、情感、思想和人格的惊心动魄的挣扎和转换的过程,鲁迅的诸多精神奥秘蕴于其中。”《野草》的真正美学价值,除了深蕴其中的思想和哲理外,在艺术表现上,它开拓了一种具有中国特色和中国气派的散文诗学,它“把散文诗的抒情特点及诗的意韵发挥到了极致。”鲁迅的散文诗所追寻的路径,是中国化的,但叉不排斥西方诗学,它的隐晦、深刻、警策的语言,在一种整体象征性的修辞语境中,将梦幻般的情绪揭示得惟妙惟肖。既秉承中国传统,又大胆汲取西方诗学的有益元素,这就使得《野草》一亮相诗坛,就格调高雅,气质脱俗,以至成为后来者无法超越的经典。

从第一部散文诗集《野草》的诞生,中国散文诗的发展几近百年。但在行进过程中却依然多有羁绊,散文诗在散文与诗的缝隙中摇摆不定,这种文化生态下的尴尬,对散文诗的自在发育和生长,一直缺乏延展的空间。更大的问题是,自鲁迅《野草》诞生之后,关于散文诗创作,似乎并未出现令人欣慰的热潮。那种成规模的散文诗创作态势以及思想性、艺术性均达到一定水准的散文诗人可谓凤毛麟角,而具备鲁迅那样的大师级散文诗人再未出现过。从1927年第一部散文诗集《野草》的问世,散文诗的历史长度几乎与白话诗相当(白话诗起于1920年,以胡适的《尝试集》为时间节点),在这段近百年的“历史长度”中,我们其实清晰地看到,散文诗留下的断点太多、空白太多,鲁迅所开拓出的散文诗创作路径,没有谁去接力,更遑论发扬光大。我们说,《野草》是散文诗最伟大的存在,但这样的存在毕竟是孤峰耸立,没有与此相对应、相烘托的风景,那么,即或是伟大的存在也让人感到一份冷寂。而与散文诗年龄相差无几的白话诗,自《尝试集》后,就一路高歌猛进,可谓千帆竞秀、百舸争流,短短百余年时间,现当代诗坛上大师辈出,这种血脉赓续,前拥后推的结果,使得白话诗浪潮迭起、群峰绵延,其景象蔚为壮观。

其实,刘半农早期提出的散文诗观,并不是为了构建一个新的文学门类,他的目的性是十分明确的,即“增多诗体”,这就是说,散文诗只是诗的一个分支,它的诗的属性并未改变。由于散文诗没有独立出来,它的文学品格和自身特点便无法凸显,只是混同于诗中的一个“增多的诗体”而已。鲁迅的《野草》,我以为不是对刘半农散文诗观的践行,《野草》的散文化趋向明显突出,按鲁迅自己的说法,是“大抵仅仅是随时的小感想。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刘半农关于散文诗的倡导与鲁迅创作的《野草》之间,不存在任何因果联系。《野草》是鲁迅精神苦闷、矛盾和彷徨时的作品,这些短章中,既有厨川白村的影子,又有尼采的影子,还有屠格涅夫的影子,但它所透出的精深内涵和高贵气质,无不是鲁迅思想和精神的折射。因此,这一组短章,它的出现便带有一种清新脱俗的锐气,同时,它的散文化趋向中又弥漫着浓郁的诗意。文体上,它处在散文与诗之间,但完全划入散文或诗,似不确切,现代文学史将其定位“近于散文诗”,这虽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定位,但却有意识地在印证刘半农散文诗观的成立。从当代文学发展的视角看,鲁迅的《野草》实实在在丰富和拓展了刘半农的散文诗观,可以这样说,鲁迅才真正为我们构建了一种全新的文体,这种文体虽冠之日“散文诗”,但他和刘半农提出的散文诗在概念上已有质的区别,刘半农的散文诗观,只是为了“增多诗体”,所谓的散文诗依然是诗的一个类别。鲁迅的散文诗观蕴藏于《野草》中,他以一个思想家和艺术家的独特构思,践行了散文诗这一新文体的方向:鲁迅为我们精致地呈现了一种散文诗的品相,即在思想浇筑的文字中,让诗意与情感水乳交融、气血贯通;在栩栩如生的镜像中,精神宛若夏花灿烂,而人们所获取的则是苍穹般的深邃和悠远……这或许才是我们真正所期待的文体——“中国化”的散文诗!

事实上,当我们撇开散文诗这个概念的时候,或者说,当我们将那种并不确定的学理规范完丢弃的时候,我以为,中国的文字所呈现出的美学风采几乎无处不在,它们既有诗情又有画意,从远古到现在,这一枚枚从甲骨、汉简中走出的字符,在一代代文人雅士深情地抚摸中,渐渐温润如玉、灵光四射……因此,刘勰才发出如是喟叹:“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文字一旦为情感统摄,自然有了灵性,因此,没有不朽的人,却有不朽的文章。凡是用生命写成的文字,时间愈长,它的魅力愈发诱人。中国从不缺散文诗,只是我们的散文诗,一直内植于散文之中,它是散文尤其是抒情散文中最敏感的部分,倘若抽出这一部分,那么,一篇散文将失去神采和风韵。散文诗在中国的散文中实际上是一种诗化的表现,这种诗化表现,它是通过镜像将情感传达出来的。镜像虽是客观的反映,但它首先经过了人的主观过滤。中国古代文选中有很多精美的短章,它们其实皆透出散文诗的一种品相。这种品相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散文诗,但它却发散出了散文诗独特的韵味。如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李华的《吊古战场》、杜牧的《阿房宫赋》、欧阳修《秋声赋》等,它们的内核都具备了散文诗的诗性表现。其实所谓的诗性,说到底,它就是散文的一种“胶”,粘性决定了散文的嚼劲和口感。没有这种“胶”,就像生命没有经络,无经络的血肉,那必将是松垮的、毫无韧性的。中国的散文诗,一直蕴藏在散文的母腹中,这是散文诗成长的沃土,只是从古至今,我们在文体的分野上(就散文诗而言),没有形成一定的程式,这是文体建构上的缺憾。

刘半农的散文诗观,照搬的是西方诗学,形式上是对诗的一种解构,而中国的散文诗滋生的土壤是植于散文中的,它的美学表现,是通过镜像将人的意绪投射出来,镜像的可感性,就像一幅水墨丹青,常常让人在一种美妙无比的视角冲击中,完成诗意对人的心灵洗涤。我们与西方散文诗的最大区别,是实中藏虚,镜像中有我们的情绪表现,但这种表现犹如碧潭中的涟漪,似有若无,静中有动……由于西方的散文诗,是对诗的一种解构,他们倾向的是诗的散文化,这与我们的散文的诗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路子,或者说艺术观念上的差距。诗的散文化与散文的诗化,无所谓优劣之别,视角不同,自然看问题的立场就不同,但任何一种美的表现形式,它都是为了在呈现中告诉我们本质之所在,形式只是外在躯壳。西方的散文诗是一种诗化的散文,它只是对诗的形式的改造,诗的本质没变。因此,它的形而上的表现透出哲学的味道,它很少用镜像折射人的情绪,由于过度诗化(虽然格式上是散文的),语言跳跃的幅度较大,阅读者很难把握诗人所要表达的东西。然而,我们同时也应该看到,西方的散文诗在人性的揭示和挖掘上所达到的深度是我们所不及的,而这恰恰是我们的散文诗表现上的缺陷。如波德莱尔、泰戈尔、纪伯伦,后两位虽属于亚非作家,但他们的审美表现与近代西方文学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可以说在本质上是相似的。无论是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或者是泰戈尔的《吉檀迦利》、纪伯伦的《先知》,他们都在人性的隧道中凿通光亮,在心灵的寻觅中叩问前路,人有高贵与渺小之分,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博爱是阳光,既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只有内心拥有世界的人,神才会赐予他无尽的欢愉。从波德莱尔、泰戈尔、纪伯伦诸位大师的散文诗中,我们能深刻感受到散文诗巨大的思想引力,他们洞悉世界的敏锐,已超越表面的、形式化的艺术外壳,他们将浑沌的空间延续在永恒的精神世界里。因此,阅读这样的作品,犹如剥笋一样,要一层层地剥。发现真谛必须心无旁骛,待到剥至最后一层,那时,一颗鲜嫩的竹笋,才会自然显露出来。

中国最早的散文中,有类似散文诗的作品,它们大多内植于散文中,并与散文构成有机的整体。而作为一种相对独立的文体,散文诗一直未能分离出来,这只能说是时代的局限性造成的。五四运动以后,中国结束了几千年的封建帝制,新文化的先驱们高扬民主与科学的大旗,从各种黑暗势力的围追堵截中脱颖而出,一时在思想和文化领域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变革热潮。而散文诗这种没有束缚、短小自由的文体恰逢其时、应运而生。然而,文化启蒙的初期,我们对西方艺术观念的态度是一股脑儿地接纳,很少有谁站在批判的立场上合理地消化吸收,表现在散文诗这种文体的学习上,我们对外国作家,尤其是对波德莱尔、泰戈尔、纪伯伦以及苏联作家屠格涅夫、高尔基等文学巨擘,崇拜之情是近乎狂热的,这种狂热的崇拜心态导致不少人藐视传统、抛弃传统,以模仿这些大师的手法和腔调为荣,于是,我们的散文诗自襁褓诞生之日起,就深深打上了外国的印记。崇尚西方文学,是因为我们没有在回望自己的历史的时候,找到最佳的切入点,单就一个概念,就完全否定一种文体的存在,这绝对是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关于中国有无散文诗,一直未有定论。著名诗人柯蓝是坚定站在中国没有散文诗这一立场上的反对者,“中国古代长期处于封闭的封建社会,在严格的诗歌规范和思想的束缚之下,不可能突破诗词歌赋和中国散文的严格传统,而产生灵魂自由的散文诗这样的新文体的。”话说得确实有点绝对,事实上,中国早期也没有报告文学之一说,第一篇报告文学《包身工》诞生于五四时期,它是中国报告文学的开山之作。然而,这种纪实性的文体,在中国古代的史传作品中其实早已屡见不鲜,如司马迁《史记》中的“本纪”“世家”“列传”等,可以说开了纪实文学的先河。因此,中国早期没有散文诗这个概念,不代表没有类似的散文诗这种文体形式的存在,我在前面已经说到,那种镜像表达的方式,是中国人情感外化的特点,但这种外化绝不是肤浅的,它是在一种诗意的缠绕中,映照出情绪的波动,其镜像之美恰恰是诗意之美、人的心灵之美的反映。从这个意义上说,要构建中国的散文诗学,必须扎根本土,对西方的精华我们也要采取鲁迅先生“拿来”主义的态度,用辩证的眼光看待,只有如此,我们才会写出具有中国品味、中国特色的散文诗。

进入21世纪以来,散文诗依然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它的尴尬处境非但没有解除,相反,变得更加模棱两可。倘若没有鲜明的文体意识,散文诗便无法实现自身的纯化。其结果是随着时间的消磨,这种新的美学形式,将被诗歌和散文完全消解。那么,我们近百年的散文诗探索将付诸东流。树立文体意识,就是我们要规范散文诗的写作程式,要厘清散文诗与诗歌、散文在艺术表现上的差异,至少要有一个相对明晰的边界,在是与非上不能含糊。对此,我认同柯蓝对散文诗的一个基本界定:“散文诗只是诗的情绪、诗的意境,只有诗的魂,却没有诗的外壳。它是诗的散文化。但是,散文诗却又不是散文,更不是抒情散文。它比抒情散文更浓缩、更凝聚。”@柯蓝表达了两重意思:一是散文诗是没有诗歌形式的“诗”,而诗意的蕴发和揭示,是散文诗的魂魄所系:二是散文诗是被诗化了的“散文”,这怎么理解?就是说,散文诗吸收了抒情散文的特点,在抒情表现上则更加简省、凝练、传神。著名文学理论家李标晶认为散文诗除了表象功能外,还有表情功能,对此他认为:“散文诗语言具有表现性、描写性、精确性、多义性和灵活性的品格,因此,它具有词的组合的无限性和修辞手法的丰富性:散文诗的语言与意象的酝酿、组织同时进行,因而意象与情感处于同一动态结构,语言就自然地传达出内在情感的发展过程。”柯蓝、李标晶均从散文诗的艺术表现角度对其边界进行了确定,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散文诗自身的独立性的问题,中国的散文诗应该朝着什么方向行进?我们的路标在哪里?解决了文体意识后,我们该着手解决的,恐怕应该是散文诗的“中国化”的问题,如果不坚守这一点,我们所谓的散文诗在美学形式上还是飘忽的,没有自己的内涵和底蕴,我们的散文诗体系构建,就如同没有基石的楼盘,看似巍峨宏大,却底座虚浮。中国化,就是根植于传统,在继承和发扬中日臻完美,同时,对古典文学中多样化的文体我们也要勇于借鉴和改造,并以此提升和增强散文诗的美学情趣:中国化,就是要坚定地沿着鲁迅《野草》开拓的方向,继续扩大我们的视域,紧随时代脚步,关注社会痛痒,歌颂祖国的光明前景;中国化,就是要以开放的辩证的眼光,汲取外国散文诗的优点,我们要善于从两个方面去学,一是表现形式,二是思想哲理。要在高度领悟中有所发现,有所斩获。总之,中国散文诗虽已走过近百年的发展历程,但它潜在的生命力还处在青壮时代,其实,它的勃勃朝气才刚刚被释放出来,而作为一种新的美学形式的存在,它的力量的积蓄、喷发,将在21世纪文学天空辉煌显现。我坚信,《野草》之后,中国散文诗的宏大钟声还会再次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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