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诗学与疗愈之诗

作者: 王士强

植物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由来已久,据学者潘富俊考证,仅《诗经》中便记述了138种,《诗经》有近半数的作品中出现了植物,以植物而进行赋、比、兴,在诗歌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植物成为人类情感、精神、理想的寄托和“客观对应物”。新诗之中的情形与古诗大致相类,晚近而言,诗人臧棣在2022年凭诗集《诗歌植物学》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植物学》是“臧棣自写诗以来,关于植物的诗歌全集”,同时“是诗歌史上罕见的集中书写植物的诗集”,诗人、评论家西渡指出,“可以把臧棣的植物诗学概括为:向植物学习,或者从植物学到的”,并认为这本诗集“给予我们的最大启示,它是植物的教育,也是植物的治疗,还是诗歌的纠正。这种教育、治疗和纠正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它们都是礼物——是免费的,然而也是无价的”。“植物诗学”的命名意在揭示“植物”与“诗歌”之间内在的关联与契合,指出植物本身有其独特的诗性气质与特征。

如果不是将植物仅仅当作点缀、工具、外物,而是作为有生命的存在、独一无二的个体,无疑便可能体察到其身上所具有的更为丰富、内在、深邃的特质和面向。谚语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事实上草木、植物恐怕也并非无情,而是有情的,当人用有情感、有温度的目光去观照、体察草木时,会发现草木也是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是与其他生命个体充满互动、迎迓、拒斥等关系的。正如“世界上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一样,草木并非无情,而是缺少对其的关注、倾听、体悟与发现。一定意义上,草木之有情与否正取决于与之相对之人,有情、重情、多情之人可以从其身上看到有情、重情、多情,而无情、寡情、绝情之人则只能从中看到无情、寡情、绝情。小睫的散文诗组章《走进身体的草木》也是对“植物诗学”的书写,具有一定的个性化特征,可以说是对“植物诗学”的一次着力开拓与探索。

组章的题目既已揭示了这组作品的两个关键词:草木、身体。这两个词的确是非常重要的:整组作品都是在写草木,写中草药;而同时,这些草木叉都是进人人的“身体”的,是与人的肉身发生密切的、非同寻常的关系的,这些草木是具有人格化特征的、属人的草木。实际上,“身体”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草木本身也是有身体的,是有生命、有情感、有个性的,诗中写出了各不相同的草木其特征各异的身体。《佛手》中对其生长过程有细致的摹写:“春天过半后,第一次花开。娇小的果实尚不能满足你宏大的心愿,立夏时,再次盛开。秋意渐浓,希望的果实簇簇,鲜亮的黄,成就圆满”,可谓细致人微。《丹参》中则既写其“形”又状其“神”:“既然站立,就把腰身挺直,像白杨、松柏那样。根须抓住砂砾的泥土,尽可能肥厚,滋养自己的同时,托起茎叶一生的富足。//和煦的春风,火热的夏日,慢慢催开饱含心思的花朵,头上蓝紫色花冠,让你拥有脱俗的气质,仿佛一首高雅圣洁之诗。//热烈的阳光下,期待与一场雨不期而遇,无需滂沱,只要空气湿润,润泽羽毛般的叶子,周身到处是雨的气息,万物无声”,这样的书写饱含情感,真切、深入而传神。

写植物同时——甚至更重要的——是写人、写人生。这组散文诗无一不是在写草木,也无一不是在写人、写人生,其间包含了苦辣酸甜、喜怒哀乐、人生百味。《半枝莲》写到了“风骨”:“我追溯时间的流水,命运两岸的高山,霜雪中老去的日子。你却牙关紧闭,没有吐露半个字词,只是将洗净铅华后纤细的风骨呈现于我的眼前。”《陈皮》中写到了“分离”之苦:“肩负拯救的使命,如虚弱的脾胃,拥滞的肺气,自立命之时就学会了接受与果实分离的苦,用身体储存冷暖,交给需要的人。”《金银花》中描述傲雪之“梅”:“山坡灌丛、乱石堆、山路旁、村庄篱笆边,都可以选择站立。//高处绽放,可千米海拔。低处花开,于溪河两岸,匍匐大地,携手草芥,生命长青。//眺望远方之远。//雪中独自盛开的梅,骨头里闪耀的火焰,撑起岁月的寒。”这里面都包含了对人生的深入体悟、理解与关切。草木具有着不同的品格、个性,也拥有了精神性,成为了人格化身。

“草木”之“走进身体”,也便与身体产生了诸多复杂的化合反应,并使身体战胜疾病,恢复健康,具有着疗愈、拯救、提升等功能。譬如《麦冬》:“即使花枝散去,也会留下块根和须根,安抚一个人受伤的心。为此,情愿被流水反复净身,文火一遍遍烘烤。//集金质与圣洁于一身的你,咽下苦涩,转念为药饮。//除去我梦中的烦恼三千。”《猫爪草》:“低头靠近,一缕淡淡的清新。零星人口,舌尖上微甘浸入。//放下尘念的你,化作菩提,用慈悲度化我体内尚存的忧伤。”《柏子仁》:“秋凉穿透我略显单薄的身体,你携手酸枣仁,弥补一颗破碎的心,安稳凌乱的思绪,滋养负重的肝脏。//平惊悸。久之,耳聪目明。”《草豆蔻》:“干燥成熟的种子,以温辛之品性人药,为落满霜花之人驱赶宿命中的寒。”等等,每一种草木都有其独特的疗愈、治愈功能,能够弥补身体某些方面的匮乏与缺失。在草木与身体相遇合的过程中,身体被重新赋能,增添新质,而成为了更健康、更具生命力和平衡感的新的身体。

诗中的“草木”之为疗愈显而易见,这的确是一组疗愈之诗。广而言之,诗歌本身即是疗愈,它是对生命本身的提升、宽慰、纠偏。亲近诗歌,便是向更为丰富、广阔、生动的生命状态的趋近、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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