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女人
作者: 贾雪莲韭菜沟的女人
韭菜沟村隐藏在中国地图最深处。我沿着金刚芒的方向,顺着地图上看不见的细线,一路向东,摸到她的腹部。
30户人家,800头牛,2300只羊,在阿尼格念雪山脚下数着雪花,守候格桑梅朵发芽。
放牛的女人,怀揣抛兜,怀揣生命的传承。
放羊的女人,看见过每一条沟壑里每一朵花蕾的初绽。
种菜的女人,将草原上最湿润的颜色泼洒在每一条充满生机的沟垄。
村支书的女人,包着一块粉色的包巾,一个人在院子打地坪。水泥的细粉落在她的睫毛上,泥浆落在她的布鞋上,夏天的第一滴雨落在她的鼻尖上。
李永远的女人,帮一只美利奴母羊诞下了它的头生子。她和那只母羊一起颤抖着,把沾满血汗的两只手放在一堆麦草里找寻温暖。一片破旧的麻袋片儿,被她作了羔羊的裹衣。
张有满的女人,砌墙时从墙头摔下来,昏迷了两小时。她把这个当作笑话讲给我们听。她的两个女儿,吃饭时坐在炕的上首。
一只大号的土黄搪瓷瓮,是张有旺母亲泡发面的专用盆,用了50年。她烙的大锅盔,是金黄的月亮,照耀着两个儿子,四个孙辈,数着她82岁的年轮,从韭菜沟晕向鹰翅划过的天空。
婚姻,儿女,温饱,收成,都是刀子,在韭菜沟女人向命运低头的瞬间,在她们脸上、身上,烙下深色的印记。
她们顺手接过这把刀子,割草、收田、剪羊毛,裁出孩子身上的温度,刈去爱人内心的荒凉。
她们不懂拒绝。她们深深地咀嚼,苦、甜、涩,都一一咽下,反刍,再咀嚼……韭菜沟,粉嫩的野韭菜花,漫天漫地。
放牛的冯玉翠
冯玉翠住在一片叫做“囊锁”的草原上。囊锁是藏语,意为私人领地。该地原属夏玛草原部落首领玛琪家族。
玛琪家族灰飞烟灭。草原,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如今的这片草原,是冯玉翠的“囊锁”。她的几百头牛羊,跟馒头花一起隐在草丛里。雪山是她请来的守护神。
她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是草原的骑手,是天空的鹰。草原风大,风力发电的翅膀呼呼吹起她厚硬如毡的头发。
冯玉翠的脸更黑了。只要雨水丰沛,草原就一如玛琪家族时期那样茂盛。冯玉翠最爱抬头,看天,盼雨,掐算阴晴。
她在摩托车上抬头看天的倔强,歌唱了一个夏天。瓦蓝的天,像她的眼仁,有时是白云,有时也飘些乌云,丰繁的野花一朵一朵,细细地盛开在她的眼眸底部。
冬羔子接了一个月,她的手上皴裂了上百个小口子,血珠子一不小心就渗出来。那种殷红,像极了野牡丹努着劲儿欲开未开时的样子。
过了年,又接春羔子,愈合的裂口又一次挣扎着要怒放。她在手上涂上一层厚厚的凡士林,给每一只初生的小羊羔揉肚子、灌奶子。小羊羔舔了一下她的手背,被凡士林的味道弄蒙了。
白天,冯玉翠一身牛仔衣飞翔在草原上。夜晚,她套上玫红色的藏裙,烫了一头卷卷毛,打开美颜,在朋友圈里发自拍。鲜红的嘴唇,是一朵拼了命也要盛开的野牡丹。
都说头发厚硬的女人坚强。她笑出一口白牙,贝壳般闪光,珍珠般皎沽。冯玉翠的眼睛,是囊锁草原最亮的格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