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诗：外来理论及其回响（一）
作者： 黄永健一 从王国维到刘半农
散文诗这个文类名称在中国首先是由王国维新造而成，1906年，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首次使用“散文诗”这一新造词：
然南方文学中，又非无诗歌的原质也。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胜放北人远甚。彼等巧干比类，而善于滑稽：故言大则有若北冥之鱼，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语久则大椿冥灵，语短则蟪蛄朝菌；至放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汾水之阳，四子独往：此种想象决不能于北方文学中发见之，故庄、列书中之某部分，即谓之散文诗，无不可也。
王国维所说的“散文诗”是指庄子、列子南方想象力丰富的诗化哲学散文，因此和我们今天所说的散文诗内涵有别，因为想象富丽、音节优美、声调顿挫起伏，这种散文好像是诗歌，但又不分行、押韵、调平仄，只能称之为散文形式的诗，但不是诗，或不及诗的纯粹、精致和伟大。用今天的话来讲，这种“散文诗”是诗化散文。语言中的词汇在翻新淘旧，今天我们无从考证王国维新造“散文诗”一词是否受到外来影响，姑且认为这是王国维的一个理念独创。公开标榜要学习西方增添诗体“散文诗”以“供新文学上之诗之发挥”，首推刘半农。1917年5月，刘半农在《新青年》3卷3号发表了《我之文学改良观》，将“散文诗”作为一种诗体加以诠释，倡导中国诗人革故鼎新，更造他种诗体：
第二曰增多诗体 吾国现有之诗体，除律诗排律当然废除外，其余绝诗古风乐府三种，（曲、吟、歌、行、篇、叹、骚等，均乐府之分支。名目虽异，体格互相类似。）已尽足供新文学上之诗之发挥之地乎，此不佞之所决不敢信也。尝谓诗律愈严，诗体愈少，则诗的精神所受之束缚愈甚，诗学决无发达之望。试以英法二国为比较。英国诗体极多，且有不限音节不限押韵之散文诗。故诗人辈出。长篇记事或咏物之诗，每章长至十数万字，刻为专书行世者，亦多至不可胜数。若法国之诗，则戒律极严。任取何人诗集观之，决无敢变化其一定之音节，或作一无韵诗者。因之法国文学史中，诗人之成绩，决不能与美国比。长篇之诗，亦破乎不可多得。此非囡法国诗人之本领魄力不及某人也，以戒律械其手足，虽有本领魄力，终无所发展也。故不佞于胡君白话诗中《朋友》《他》二首，认为建设新文学的韵文之动机。倘将来更能自造、或输入他种诗体，并于有韵之诗外，别增无韵之诗，（无韵之诗，我国亦有先例。如诗经“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一章中，“梅、裘、哉”三字，并不叶韵，是明明一首无韵诗也。朱注，“梅”叶“莫悲反”，音“迷”，“裘”叶“榘之反”，音“奇”，“哉”叶“将梨反”，音“赍”，乃是穿凿附会，以后人必押韵之“不自然”眼光，无端后人。古人决不如此念别字也。）则在形式一方面，既可添出无数门径，不复如前此之不自由。其精神一方面之进步，自咳嗽有一日千里之大速率。彼汉人既有自造五言诗之本领，唐人既有造其七言诗之本领。吾辈岂无五言七言之外，更造他种诗体之本领耶。
《我之文学改良观》谈到了文学与语言的区别、散文改良、诗体改良等问题，历经近一个世纪的历史烟云，此文依然折射出理论的锋芒。对于诗体改良本文提出三大措施：
1.坏旧韵重造新韵；
2.增多诗体；
3.提高戏曲对于文学上之位置。
上引刘半农有关增多诗体的文字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
1.中国固有的各类诗体包括绝诗、古风、乐府三种，曲、吟、歌、行、篇、叹、骚等在新文学话语情境之下已不敷应用；
2.环观世界，哪个国家诗律愈严，诗体愈少，则此国诗歌必不发达；
3.法国诗律苛严，因此诗人的成就比不上英美；
4.英国出现了不限音节、不限押韵之散文诗，因此，中国将来于有韵之诗外，别增无韵之诗（散文诗），则不失为明智之举。
刘半农上述观点除第三点（法国诗律苛严，因此诗人的成就比不上英美）不够确切，其他三点则为文学史所证实。刘氏所说的英国诗体极多，且有不限音节不限押韵之散文诗，实即英美流行的无韵诗（Blank Verse），自由诗（Free Verse）、现代长诗（Modern Long Poem），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散文诗内涵有别，同时，文学史证明法国诗人的成就并不在英美诗人之下，而根据当代西方学者斯蒂芬·蒙特（Steven Monte）的研究，英美流行的无韵诗（Blank Verse）、自由诗（Free Verse）、现代长诗（Modern Long Poem），并没有对当时的英美诗人造成压抑——影响的焦虑，所以，散文诗没有在英美应运而生，相反，是法国当年流行的亚历山大体（每行都是十二个音节，都由停顿（caesura）控制诗行结构、节奏）严格的形式规范引起当时一般诗人的反弹，引发了散文诗的诞生，并且创造了散文诗这一现代诗体的波德莱尔成为了公认的现代主义鼻祖，可见刘半农对于散文诗的见解还只是局限于散文诗的形式层面上。
中国散文诗理论界一般认为1918年是“散文诗“这一文类名称在中国问世，理由是1918年5月《新青年》4卷5期上，刘半农翻译印度歌者拉坦·德维的散文诗《我行雪中》，附有翻译导言：
两年前（1916年）余得此稿于《VANITY FAIR》（《名利场》）月刊，尝以诗赋歌词各种试译，均为格调所限，不能竟事。今略师前人译经笔写成之，取其曲折微妙处，易于直达。然也未能尽惬于怀，意中颇欲自造一完全直译之文体，以其事甚难，容缓缓“尝试之”。
根据美国这本月刊的附言：
下录结构精密之散文诗一章，为有名之RAJVT歌者拉坦·德维作”。（刘半农译）这是中国第一次出现的“散文诗”文体概念（将登科）。
1906年，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首次使用“散文诗”这一新造词，1917年5月，刘半农在《新青年》3卷3号发表了《我之文学改良观》，将“散文诗”——英美流行的无韵诗（Blank Verse）、自由诗（Free Verse）、现代长诗（Modern Long Poem）理念引入中国文坛，因此，可以说“散文诗”这一文类名称早在20世纪伊始已然现身，只不过具有现代意识带有审美现代性色彩的散文诗理念直到五四时期，才开始坐胎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