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散文诗选
作者: 章德益生日蛋糕
有人拿起勺子,蛋糕盒里的奶油山脉开始摇晃,仿佛一场深远的地壳运动从遥远年代波及而来。
奶油山脉里蜿蜒的小径上跋涉着一个人,一粒小小黑点。他东张西望。难道他想翻越这摇晃的奶油山脉去山那边寻找自己的青春?
听见有人在山这边喊:小心火山爆发。
又听见山那边有人喊:当心,山体内部的奶油熔浆已喷出来了。
但他没听见。他已开始爬坡。他准备爬过那不可知的巅峰与深渊,寻找可能与不可能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有爬,爬,爬,穿越死亡的低洼地,以及年龄的高海拔,重返生命的原初。
78岁的生日蛋糕。一片白雪笼罩的虚无。奶油山脉里新的岩浆涌动,新的地壳运动正在酝酿。轰轰隆隆。轰轰隆隆。不可遏制。他想。
早年住过的石头房子
石头垒成的庞大屋子,在晚上皱缩成一只坚硬的核桃壳。
那夜,你听到敲门声,仿佛外面有人在……砸核桃?
不,那是雷声!
于是,你静下心来,像一片核桃仁藏在深深的核桃褶皱里,享受绝对的安静。想,多么好,一个人的硬壳!一个人的隐忍!宁愿做一枚小小核桃仁藏在自我的坚壳里,被自我包围,被孤独包围,被心包围……
字的经历
我的骨骼被某种物体重压,重压,终至被压紧成一个字,一个绷紧的字。我在这个字的内部反复挣扎,挣扎,抗拒着这字的变形与扭曲。抗拒着这字的定型与固化。但越挣扎越紧,越挣扎越小,越挣扎越碎片化……我停止了挣扎。因为我知道,我已成了这个字的替身,或者说,本身。一个源源不断仿制自己重复自己的生存模具!
晚上,头上的灯光亮起。隐隐看见一本词典从半空中俯瞰我,宛如一座庞大的空中堡垒,一座天上的旅舍,一座五光十色的轮盘赌场……
一座卡夫卡留下的遥不可及的城堡。
词典在上。我在下。
我从词典的阴影里立起来。我已面目全非。
书房的主人
书房的主人关了灯就走了。一只小狗跟着他出了门。
街上一排排橘红色路灯开始发光,照耀着似乎热闹叉似乎冷寂的街道,也照耀着他飘动的白发与佝偻的影子。他缩着头,缩着肩,远看好像没有头没有肩。好像他把头颅与肩膀省略掉,以便减轻走路的负担。
他摇摇晃晃地走,踉踉跄跄地走。慢慢地走。他牵着的小狗突然毫无缘由地叫了起来。他并不吃惊。因为,他早已习惯了这世界的毫无缘由。他依然在走。
缩着头,缩着肩。仿佛没有头颅,没有肩。没有……脊椎。
在这个秋风吹落万物的夜晚,要头颅与肩膀甚至脊椎又有什么用呢?
另一座图书馆
我内心深处有一座隐形的图书馆。说大极大,说小极小。极大时,可容纳万世经典。说小时,只容纳一个人的影子与孤独。我在这又大又小,又真实又虚幻的图书馆里读书。天天读。用世界之书诠释内心的孤独,又用心灵之书破译世界的存在。时间的走廊穿越这座狭小的图书馆,分割着我生命的形态。层叠的书架充实着我可能的存在。
我一生就是这图书馆里的管理员与唯一读者。
历史的蠹虫是图书馆馆长。生命是影子的读后感。
书
书与书互相对峙。书与书互相热恋。书与书互相拒斥。书与书互相融合。书与书互相渗透。书与书互相销毁。书与书互相焚烧。书与书互相湮灭。
第一本书的末端是第二本书的开始。第三本书的开始是第二本书的终极。书与书互相殉葬。书与书互为守墓人。
两种书的混合体是另一册书的母体。但母体的书拒绝分娩。异类元素的介入,会使原著沦为混血的遗腹子。
在写作中,一只握笔的手慢慢老去。另一只握笔的手渐渐出生。老去的手凋零成书内部落叶的书签。年轻的手穿越苍老的书,十指上已满是苔藓。
手的曾经的孤独,手的曾经的苦难,手的曾经的挣扎与风花雪月,手的曾经的沧海桑田与生离死别。
在打开书的过程中,书的封页与末页静静张开,像两片鸟的翅膀。新的宇宙等待书的试飞。等待一只年轻的书之候鸟衔着新的星球归来。
狗灾
这座城市里没有人养狗。这片街区里没有人养狗。他所住大楼里也没有人养狗。
但每个人都听到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狗叫声。
钥匙开门,锁眼里传出狗吠声。拧转水龙头,自来水管里流出狗吠声。砧板上切菜,砧板缝里响起狗吠声。出门扔垃圾,垃圾袋里“汪汪”响了几声狗吠声。去自动取款机取款,吐币口里“哗啦啦”吐出一串狗吠声。行道树上麻雀乱叫,树上满是狗吠声。街头某人与某人说话,其中一人突然憋不住大咳了起来,竞咳出一大串凶猛的狗吠声。吓得四周路人仓皇逃散。
大家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
“啊,到处都是……狗吠声?”
终于有一天,深夜。极静。却突然毫无来由地响起了狗吠声。天上。屋外。在夜深人静之际。全城的人都听见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久久回荡的狗吠声,响彻城市。诡异,荒凉,激烈,如此忧郁而又无以名状……仿佛一匹雄壮的巨狗在世界上空领唱,或者为人类代言。
全城的人都听到了,听到了,彻夜未眠。
第二天起床。他们,战战兢兢。在煌煌太阳下,每个人背后都拖曳着一条……啊,人类的狗尾巴。
大楼日常
楼梯自行爬向窗口,准备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电梯不堪重负,背负满满一电梯胖人瘦人升至顶端。突然大喊:“给我减负,给我减负,给我减负!”
电线缠满角落。捕鼠器伺机而动。蟑螂药被蟑螂偷走喂给苍蝇。墙角边的破雨伞想念着太阳。
静夜,屋内的居民们都可以听到,最深处的地下室正从地下阴暗的潮湿与漆黑里艰难爬出。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喘着气爬,渴望爬到最高的25层楼顶去晒明天的太阳。
楼内的每一个居民都躲在门背后窃听。屏住呼吸,听着地下室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
雨季
连续一个月下雨。屋顶漏水。墙壁渗水。连记忆也漏水。
静夜时分,清晰地听见我耳道里水声潺谖,细浪呢喃;感到大脑沟回里河道纵横,水网密布。河面上漂满小篷船、浮草、莲花与闪闪的鱼群。甚至能听见河岸两侧叫卖菱藕、糖粥与活鱼的声音。
我给我正在外埠办事的妻子写了封信,说,你办完事可以搭船回来。可搭乘一叶时间的小船直接驰进我记忆里。那里,还是45年前的江南烟雨。水势浩漫,莲藕丰盛,蟹肥鱼美,水路畅通。届时,我一定会到我们早年幽会过的小码头接你。
但是,那天,我未能接到她。定是我的大脑沟回太密太多,河港交岔,水网密布。怀旧的她,怕是迷途在我记忆密集的大脑沟回里,不知所终。
如何欣赏凡·高的名画《向日葵》
秋。向日葵熟透了。我家墙上凡·高名画《向日葵》也熟透了。
坚硬的画框开始柔软……解体。颜料开始在画布上聚集,滴落……涌动,流淌下来。从四个方向挤弯四条画框,浓浓地沿画框滴落下来,滴落下来,酣畅而自在地汇聚到地板上,渗出墙壁,渗出门缝,渗出门槛,进入……野外。
远方,正是秋天,一滴颜料一亩凡·高的向日葵田。一百滴颜料一百亩凡·高的向日葵田。一千滴颜料一千亩凡·高的向日葵田。凡·高的葵花盘已结满了窗框,城市,街巷,田野,天空与远方……
就这么一幅凡·高的向日葵画,竞有如此非凡的繁殖力?
是的,因为凡·高的向日葵植根于时空与美学的抽象宇宙。
这秘密,只有向日葵知道。秋天知道。凡·高的耳朵知道。河边倒卧的自行车
细雨。秋天漂满红色落叶的河边。一辆似乎被人遗弃多时的破自行车僵卧在那里。只剩骨架,好似一尾鱼骷髅。它曾经驰过的路已被河流卷走。
河边偶然经过的人,都对它熟视无睹。
没有鱼鳃也没有鱼鳍的自行车。无法摇摆着鱼尾重新游回河里的自行车。倒像一个死亡的闸门横在时间的流程里。谁把它扔在这里作为一种梦的放生?或者一种死亡的放生?让死亡游回死亡是多么清澈的秋天之旅。在河边,一辆破自行车骑着它水里的影子,继续行进在透明的时间里。每一滴流回过去的水都是它抛弃的骑车人。
蜘蛛杀人案
某只蜘蛛吞噬了人,是某城市发生的最诡异事件。有关人员闻讯后赶来,当场处决了这只蜘蛛。但当他们要处理那张染血的蛛网时,却发现无从下手。因为,那蛛网实在太大,隐隐约约,一大片临风飘舞的染血蛛丝向远天密集伸去。而当他们沿着这张蛛网的边缘追踪那幕后黑手时,却发现蛛网尽头又有一张新的蛛网。新蛛网尽头又有另一张蛛网……如此,新蛛网套旧蛛网,旧蛛网套新蛛网,直至无穷。
侦缉者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晕眩于那用蛛网构成的宇宙之光怪陆离与广袤无垠。当他们从蛛网最遥远处赶回来时,已过去了无数个世纪。有些人已死去。而他们的后人之眉眼里也隐隐呈现出小蜘蛛的诡异形状。
有时
有时,这世界上有墙,却没有门。有门,却没有锁。有锁,却没有钥匙。有钥匙,却没有开锁的手。有手,却没有想出去的人。
四周,却响着惊天动地却又听不见的叩门声!
谁那么想出去?于是,我把我的钥匙插进虚空。旋转,旋转,啊,门开了。却发现打开的是我自己。我进去,出来,又进去,又出来。一次次。一次次。发现我内部又有门,又有锁,又有门,又有锁……不断循环,直至无穷。
只有我的头脑有时打开一扇天窗。从窗里飞出一只鸟。
那许是我的灵魂?
也许是我的灵魂?
一瞬的路过已是一生。
论当代之鸡
这是一个充满变术、魔幻与一万种可能的年代。因此,即使是一只安分守己、中规中矩的鸡蛋,也决不肯再毫无创意地孵化出一只鸡来。
因此,它不是孵化出一只鸭就是孵出一头羊,不是孵化出一只黄鼠狼就是孵出一窝小鳄鱼,不是孵化出一棵苹果树就是孵出一缸金鱼。一些更具想象力的蛋们,甚至会孵化出一只瑞士手表、一台苹果电脑、一幢花园洋房、一辆劳斯莱斯轿车、一列高铁列车、一架波音飞机,甚至一支洛杉矶级潜艇部队!
真正的鸡与鸡蛋是越来越少了。而那些专司孵蛋的雄鸡们也早已辞职下海,另谋高就。你风光的咳嗽声:咯咯咯……喔喔喔……咯咯咯……喔喔喔……我知道,那经理也是从鸡蛋里孵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