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先生的乡间手札

作者: 舒航

舒航 原名吴建新,浙江湖州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星星》《诗歌月刊》《江南诗》《世界文学》《青年作家》《西部》《西湖》等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新生代诗选》《浙江先锋诗歌》《浙江诗典(1976-2006)》《2006中国新诗年鉴》等选本。现居浙江南浔。

老屋

翻阅这些业已发黄的照片,母亲,在她的青春历史中渐渐布满灰尘。而我对她的怀念,与昔日的祈祷和祝福,成为晃动的日轮,在我的手指间滚动。

或者,那是一段不该去记忆的日子,应该让它们栖息在我书房僻静的角落里。

而我,现在却一次叉一次地去寻找它们,抚摸它们,从惨淡的岁月中寻找依稀的闪光。像阅读一本不忍释手的好书,总会在最精彩的句子下面划上一条粗线,让时光的流逝在这里略作停顿。现在,这一切成为了我独居老屋的情绪的一部分。

母亲呢,手和目光依然留存于照片上,像每一把木椅上的温暖气息,她留给了我这整座房子。现在,我耐心细致地把房子打扫干净,让一切物什一尘不染,让怀旧在回忆中获得永恒。

音乐响起,我搅动着咖啡,让自己一个人静静地享受寂静,我曾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我的出生,我的整个儿童和少年时代,都在我刚刚整理过的每一件东西上闪现,从每一处角落里泛起。

忘记老屋,实不能够。

卖掉老屋,我难以下手。

候鸟

钟情于梧桐树巨大的绿阴,我感到盛夏酷热的遥远。你们,尊敬的客人,干渴的王子,正向河流飞徙,拥挤在通往河边的天空中。而你们最终将被淹没。

向我靠拢吧。这里曾经是你们亲切的家园,这里有你们收贮的粮食与柴禾,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我曾加入你们的队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你们却为何离我而去,让我独自享用丰富的粮仓和柴堆。

我不是一位侵略者啊,我已加入到你们的队伍里。

你们那位威武的首领呢?那位天底下最大的幻想家和冒险家呢?经不住一滴水的诱惑,你们去为它殉葬吗?在水中,你们将散落光泽的羽毛,折断丰腴的翅膀,当你们回到岸上,你们将不再拥有天空。

是我曾向你们靠拢,因为,我渴望飞翔。

而你们为何定要去水中寻找人类的祖先呢?站立在梧桐树巨大的绿阴下,荷锄的自耕农的儿子做着白日梦,而你们都已远去,不见踪影。

我感到孤单。

五月

我从冬季的沉默中抬起惺忪的睡眼,五月已经来临。一束蔷薇花,飘着野香,鲜明地插在花瓶里,使我的语言变得亲切。我在清晨五点醒来,然后,坐在临河的小街上喝早茶。与左右的茶客交谈,聆听新闻。善与恶,美与丑,冲突和相安无事,一件件在我的眼前掠过,犹如茶进入胃中。想起喝酒的时候,一点小小的事情我们就会激动,而现在,我端正地坐着,随意地与过往的熟人打招呼。感谢茶水,使我的语言变得干净。以诚相待,我感到生活是可以用一杯茶来诠释的。整个冬季,我坐在写字台边,翻着书,写下一些文字,拘谨而呆板地沉默着,仿佛一座石雕。我在冬天的历险中,感到寒冷是不可言说的一段至高无上的音乐,我在谛听,强力支撑自己不中用的脑袋。因此,我来到五月,让生活储藏更多的活力,让我在一种诚意中反刍冬天的方向,以便踏上去年的归路,接受又一次的咄咄逼人的针芒与拷问。五月,使我的手掌巨大起来。我必须记住一些人的名字,刻划我手掌上清晰的纹路。

夏天

遥远的夏天。至高无上的夏天。

生活已在我这里全部展开。

这是一个微亮、凉爽,有点苍白无力的夏日夜晚。云在游动,其中有一块形状特别像鹿,这是我此刻唯一能够告诉你的真实事情。它会让你浮想联翩。

我已经25岁,做过一些违心的事,甚至错误的勾当。我因而感觉到生活的沉重。我这样想着,漠然抬头,那单纯的鹿已经消散,另一块云在我先前注目的地方,它已不再像什么,只缓慢地移动。我能够告诉你的惊喜是短暂的。风吹在我燥热的身上,而我阻挡了风的远行,它不能再把音讯送达。

我们必须先失去一些东西,才能有所获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是夏天给我的启示。

语言

抓住语言,然后狠狠揍它,它才会惊醒,才会放出光芒,才会成为诗歌。

但不致于把它打死。

我只有很少的几个随从,但它们不听从我的召唤,也从来没有耐着性子听我把故事讲完。

它们只关心自己细小琐碎的事情,喜欢跟着别人一起打哈哈,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它们有安逸的生活。它们从不孤独。

它们害怕我。因为,我会把它们当作模特儿,我会让它们上手术台,我甚至想进入它们的脊髓,让它们亢奋,战栗,和我一起战斗,听从我的差遣,因为,我想成为将军。

卒子始终不多。

大雨

从天而降,在大雨来临之前,我不清楚做了什么,现在,它把我关在屋子里,连门也紧闭着。一本书摊开在桌面上。这一大群文字一动不动,散发出某种霉味。

我设法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而头顶上的那盏灯亮着,像一朵业已憔悴的花,在大雨漫无边际包围的黑暗之中,灯光是唯一的温暖。

除了喧哗的雨声,我找不到一种新的声响。

大雨似乎在冲刷我,让我在这座屋子里失去信心,然后黯然神伤,仿佛一次满怀希望的无言结局。

很久以来,我一直面对着河流。它的水最初来自哪里?这些水又经历了多少岁月才汇集成这条河流?我也问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因此,我很想到河底去居住一段时间。观看鱼群怎样游弋于我的眼前,怎样寻找食物,或者躲避渔民们的捕捞。

现在,我感到大雨就仿佛一整条大河,而它也已经让我来到了河底。面对这无源之水,我应该惊喜啊!在这座屋子里,灯光是我的眼睛,鱼群定会向这里潮水般涌来。

天空

天空必然隐藏着许多莫名的事物。当它们化为云朵飘摆不定时,当我们要寻找涌动在心中的思潮时,你就会仰天观望。每个人都只是以自己的情绪来左右天空,并设法得到最大的释放。天空的诱惑,其实只是人对自己的诱惑。

在这样一张敞开的巨帘下,只有乌云才会把我们一步一步地压下来,失去信心,或者低眉从街上急匆匆逃回家去,如一阵疾风,消失在家门口。

家是什么,许多人购置家具,张贴新年挂历,然后,泰然自若地盘踞家中,像众多自动控制的电器,人也是其中一员,享受着白天夜晚。

乌云早已消散,谁会去多想它呢?漫漫长夜,人群坐在各自家中,享受着生活。谁会在梦醒时分起床,走出屋子,在惊恐中镇定,面对天空,有时面对星星,或者月亮,在万籁俱寂的大地上说出梦,说出内心的话?

我早已默默地坐在河岸边,与水,与树,结为兄弟,将所隐蔽的互相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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