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的辩证法
作者: 张丹科学技术塑造了崭新的现代文明。在科技发展的过程中,人的生存环境和物质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界前所未有地“人化”了。随之改变的是哲学的眼光,人技术地面对物质世界时越来越自由,物质世界却也通过技术反手形塑了人的生存,构成了人生命的非人与不自由体验。在各种关系的物化、我与他者的主客体辩证法中,人自我的孤独、价值的虚无感成为了文明的病征。杨东的散文诗组章《弧形旅程》完成于诗人十年间的飞行人生和云端体验中。以作为技术的飞行为端点,以对现代人生的玄想和奇思为归旨,向读者呈现了一个新的文艺视界。
人类通过飞行技术离开了地面,飞行的终点却是重新回到地面。对人类的飞行而言,地面具有了一种向心力。这种向心力构筑起了一种与现代文明的运动特征相符的本质,即无论人类离开地面多远、是否处于不断的移动之中,地面目前都仍然是人唯一的归旨。这构成了《弧形旅程》的首个“飞行的辩证法”。在《指上烟云》一诗中,诗人写道:“出世,人世。/两个穷尽想象的词,不过手指上三小时弧形的烟云。/一个旅者,需要足够的勇气,反复面对这唯一的世界。”对诗人来说,飞行不啻为一种出世的行为,但不同于古代的隐士久居于山林,飞行的出世带来的是短暂的出离,目的是下一次回到世间,这个世间对当下的人来说是唯一的家园。组诗中,诗人于高空观看云层。空中的云运行着和地面的人生不同的规则:“云在尽头展示自身的意义——与自己对峙并形成暴烈的阴影。”(《左右高低处》)云与自己的对峙是一阵空气对空气产生的交叠阴影,看上去坚固厚实的云其实是一团无尽变化、随时消解的水汽。与人的生存相比,这种无需本质和意义的存在是一种诱惑,而失去本质和普遍价值的现代人世则让人陷入困顿。诗人写道:“变幻的云图令人迷醉。而迷惘的人世令人焦虑。/所有天空中美的事物都经得起飞翔的考验。而所有人终将回到大地。”(《伟大的幻想》)在另一章《把俗身带向高处》中,诗人意识到:“我是一位隔岸观火者,亦是钻木取火的人。”如此辩证相较中,诗人即便身处高空,在精神上的反思与联系也依然指向的是地面世界。正如诗人同时觉察:“云图之上的天空,与深夜的故乡何其相似。它们皆有同质的忧郁。”(《界限与终结》)在悖论中,身在人世的价值和意义得到新的肯定。
《弧形旅程》中,地面的时间感与空中的时间感相似又相斥的情形构成了第二个“飞行的辩证法”。时间对诗人来说是一种流逝,组章中的时间则具有明显的空间化特征,不同于时间在地面的线性消逝,诗人把空中的时间具象化为“弧形”的。身处地面,地面是宽阔平坦的,“地球”只是一个头脑中的世界图像。在高空中,地球的球形特征才成为眼见之实。这种观感无疑可以消解科学研究将事物分为眼见的表象和看不见的本质所带来的抽象体验。在《时间的弧线》一诗中,诗人写道:“时光斑斓的翅膀有了倾斜上升的弧线。”诗人通过飞行的弧形时间,与古典诗人意图飞行避世的幻想重新取得了联系:“芒鞋易旧,铁翅胜过马蹄。/我偏爱这古老的时光,深爱一次飞行短暂的开始和结束。/弧形旅程,圆满命运的一部分。/灵魂一次次自我淬炼,如过隙的云朵,终将成为歌谣。”(《我欲乘风》)这种幻想在诗人笔下成为一段段短暂的弧形现实,飞行被赋予了从人世引申的价值,即灵魂的避世修为,所有空中的弧形时间都成为了命运之圆的组成部分。现代飞行使得人从一地抵达另一地的速度大大加快了,但飞行中的时间却是一种相对静止,变化的是回到世间的地点。诗人比之为航海——“间有一众偃旗息鼓的群山,停泊在茫茫大海,一次次寻找自己,等待新的航向。,新的水手和歌谣正在诞生。”(《别样的时序》)16世纪,人类在航海中发现了新大陆,对地球未知领域的空间探索成为了文学叙事的热点。后来,人类以宇宙飞船探索太空,也就与航海构成了譬喻关系,文学的目光也随之转向外太空。今天,围绕地球飞行带来的不是地理探索,而是一种加速后的辩证时间体验,弧形时间让人得以从线性时间中出离,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诗人将这样的新感知纳入了文学。
如今,人类的宇宙观从古老的地方天圆(意义围绕大地而建构)变为了无尽宇宙(地球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点),有限大地的稳固不变被无尽宇宙的机械运动取替了。这样的宇宙观带来了人对自身价值的重新构建,相比于宇宙的浩渺,人类无疑是渺小的。渺小的人类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并见证了这一浩渺宇宙。宇宙的机械运动和人类的文明把现代人带入一个运动时空,这种运动时空一度把人推向不稳定和意义缺失的状态。诗人身处这一时空,飞行加剧了世界运动变化的特征,也给诗人带来了变动的体验:“耳畔似有心底狂烈的海啸。没有人能挽住一滴逝声。/我因此确定,一颗心像自己的年轮,不可能永远停留于某个挚爱的原点。”(《风云游走》)面对宇宙浩瀚和人世微茫的悖论时,诗人也只得慨叹:“星球环绕你的周围,活着,死去。/青铜,玉振与繁星,形成自己的漩涡,那是你无法抵达的空。/沧海如铁,桑田似帛。骨殖有宇宙留存的精气。”(《彤云出岫时》)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人肯定了人的思考和文学书写的价值:“‘此刻,足以见证什么是渺小。个人的宿命不得不听从于刹那间摇摆的升降。’/散落的文字如菩提,在世界的傍晚,努力繁衍最初的爱恨。”(《被安放的想象》)人对意义的渴求和书写最终在宇宙和人心中有了回响。宇宙的宏观寂静与人的微小声响竞形成了一种对称。此为诗人在无数次飞行旅程中,针对宇宙和人世的新的观感、体验和书写,所构成的第三个“飞行的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