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源

作者: 扎西才让

塔黄

海拔五千米,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也许,你会遇见塔黄!

“她,一生只开一次花!”年老的生物学家在短视频中喃喃自语。

我看到,像莲花座一样的叶子,簇拥起层层叠叠的黄色花片。

“穷其一生,长到两米左右,最多只活15年。”生物学家补充道。

那么,当她衰败之际,得独自伫立于荒野,送走忧伤的夕阳?

我自问,亦深知疑问就是答案。

在阿万仓湿地

此刻,这视域内坦荡的大野,真的是属于我的吗?

我伸出双臂,想把这无私的大野拥入怀里……

我来回走动,想把这热烈的大野看得清清楚楚……

我失声痛哭,想把这深情的大野独自占有……

这情爱的至宝阿万仓,此刻真的只属于我一人吗?

大野上的劲风拍打着我的衣袖,语调迅疾地说:

“不,这苍天命定的大野,只会也只能属于长久繁生于此的生灵、百族和神祗……

你,不过是远道而来的过客而已。”

极致之美

两株蓝莲花,静静地盛开,在阿尼玛卿雪山之巅。

这对夫妻,于彼此守望中成为距离天堂最近的蓝精灵。

“一生中,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对自由的向往?”

是的,这两株被誉为“世界之花”的蓝色双姝,于困苦中高耸、攀升,于贫瘠中汲取着生存的力量。

难道只有极端的环境,才能造就生命里的极致之美?岩羊和雪豹

死亡到来得毫不突然?

且看:当饥饿的雪豹向岩羊发起进攻,追逐和躲避,就是死与生的较量。

当它们飞跃陡坡,穿越山谷,出现于突兀的绝壁,就已多次经历了前方、利爪和飞溅的鲜血。当它们双双跌下悬崖,闻讯而来的鹰群和苍蝇,会分食它们的尸身。

死亡到来得毫不突然,饥饿,会强行改变既定的命数?

不能,饥饿只会把故事推向必然!

群羚

彤云密布,如绚丽的帷幕,在三江源之上层层展开。

群羚出现,犄角直刺高空,是与天争斗的灵兽。

我惊讶于它们犄角上盘旋而上的螺纹,更惊讶于:那清澈之目里的坦然与孤傲。

彤云密布,如绚丽的帷幕,但挡不住高原荒地突现的生机,这一群地平线尽头的大野之主,一旦出现,就成为火红舞台上的主角,似乎有种悲壮的气氛。

我在荒原这头长久伫立。直到彤云散去,黑夜到来;直到群羚消失于地平线那头。

我想:我可能偶遇了某种未来的征兆。

在代富桑草原目睹日落

草原沼泽,来自山上的积雪融水,有陷足之危。

溺死,似乎近在咫尺。就是这些积淀形成了洮河源。

山之阳,是碌曲地界。山之阴,是海西的胸襟。

这胸襟不一般:恰是光明时刻,云霄神子从空中裸现,坦率,真诚,红发飞扬,铜色脸庞遮蔽了青海大地,古老而苍茫的气息波动,那种天地威压令人心惊,于恐惧中涌现出狂热之情。

我瞪大眼睛,想用眸子录下这一刻,但瞬间的壮美却让人丧失了记忆。

唯有自身、伙伴和原上静物,要与这即将离开的辉煌融为一体。

枯柏

悬崖边。枯树:一尊伞型岁月,僵硬的柏,枝干确似虬龙,这里的山民,定不视其为图腾。

但我愿意。我抚摸根,抚摸干,抚摸斜刺苍穹的枝。

从其光滑、鼓隆、刚毅的触觉中,我想我明白了光的热、夜的黑。

我甚至于顷刻间就亲历了北风雕刻父辈时的那种寒。

三角牦牛

路过海西州的那天,在双色湖畔,我有幸目睹了你的奇观:

——你的犄角,是刺向苍穹的问天者的犄角。

——你的形象,是坚守雪原的沉思者的形象。

——你的威严,是遗世独立的异己者的威严。

有人把你当作规则的破坏者,而我,当你是天道有缺时的独行客。

野牦之王

这片疆域只属于它,而它,也只属于这片疆域。

白天,它啃食野草,任西风吹拂长长的腹毛;夜里,它在背风处反刍,咀嚼亲历的过往。

我在它与它的疆域的相守相依中,感受到只有国王才有的孤独。这坚韧的、强大的、深沉的孤独,唯有在它的疆域,才显得更实在,更突出,也更明明白白。

我也在沉思中感受到生存的勇毅,还有:为了勇毅而势必经受的所有苦楚。

如果它不能成为这片疆域的主,必然也不能唤醒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王者之心——即使独处百年,也要世界在怀。

西仓:鹿羔窝

若将地图倒置,西仓镇的边界轮廓,是只慈眉善目的羊驼,然而,若要追根溯源,这地名,直指一群狍鹿最初的繁衍与生息。

我到达这里时,那在劲草上飞跃突奔的情形,已荡然无存;那温顺又警惕的祥瑞生灵,已远遁他乡。

身高马大的老者说起小镇的历史,那沟壑纵横的额头,有意隐藏了不能提及的秘密。

不过,我还是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愧疚:正是因为人族的入侵,才完全打破那窝里原有的平静。

高山牧场

云雾缭绕,刚刚苏醒的山地牧场,在日出后显现出清晰的容颜:

那墨绿成团的,是坡上的松林;

那低矮谦逊的,是居家的房舍;

那安静如僧的,是犊羔的母亲。

我想我的确找到了世外的净地,只因那房顶的铁皮烟囱,向神界升起了祈祷的青烟,这一日三次的功课,让我对新的生活有了前所未有的迷恋——

山外还是山,唯有此处最是安宁。

境外还是境,唯有此处可以安放红尘失败者的晚年。

决斗者

两只羊,一黑一白,本就是矛盾的双方,恰似怀有世仇的家族后裔,它们亮角,竖耳,后退,突地急速前行,前蹄高扬,又向下俯冲,狂野地抵在一起,发出铁枪相撞时才有的闷响。

恰似怀有世仇的家族后裔,它们再次亮角,竖耳,后退,前驱,扬蹄,抵牾,发出铁枪相撞时才有的闷响。

如此这般,在宽阔的牧场,决斗中的它们,像极了我们灵魂深处的恶魔和天使,在稚嫩之心上复苏,在苍凉之地上成长。草原旱獭

一只旱獭,在草原待久了,突然就想哭泣。

没有任何缘由?

不,也许是它毛发渐白,深深地感知到四肢的无力。也许过多地聆听了草原上四季风的单调歌声。

我在望远镜里看到它的窘境:八月的暴雨淋湿家门:秋天过后,三月的狂雪堵塞洞口;它的视力退化;它的黄牙齿,它的口腔里细菌滋生。

而在五月,我驱车路过这片草原时,瞥见有小旱獭站在洞口迎接大风。当它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我想我知道了死的寂寞和生的传承……

或者一个奇迹:它永远活着,并未老去,永远是时光的敌人。

世界之花

漫游在祖国大地上,你我他,定然会见到如下花卉——

身着绿纱瞳孔淡紫的高山杜鹃,守望群山轻歌曼舞的金苏鲁和银苏鲁,草原深处生机盎然的翠菊,雪山之巅冰清玉沽的雪莲,农舍牧场栅栏边无比绚丽的波斯菊,甚至具有强大繁殖能力的狼毒花……

我们亲切地称呼它们为“格桑花”。

象征美好时光和无边幸福的世界之花,使我们对未知的生活充满期待。然而,当高洁天鹅被邪恶子弹击伤,当碧绿土地被浅灰色阴云笼罩……再美丽的花,也会卸下自身的荣耀。

那么,让我们警觉吧,守护住身边的一切:山川,河流,天空和繁华沃土上生生不息的生灵。

即使在这青藏高原的弹丸之地,长河大江的源起之隅——甘南,我们也得心怀渴念,在世界之花的簇拥下,坚守住格桑花庞杂、隐蔽且坚韧的根系。

雪崩之际

在颇为开阔的冲积扇上,一个黑点,在雪原上艰难行走。

是早起的农夫?进山的牧人?抑或那固执又沉默的守林员,在黄铜茶炊之后,前往他守护的疆土?不得而知!

唯见北风呼啸,山顶积雪,被狂风飏起。悬崖上,有岩羊出没,啃食枯草和积雪,时时刻刻保持着源自古老血液的警惕。

但意想不到的灾难:一场雪崩,带着天地威压,遽然出现。

迸溅的雪潮在刹那之间就挟裹了岩羊群,将其撞落崖底,葬于黑暗之中。

只有那神鹰,早就预知了危情,展翅疾飞,穿越雪雾,一飞冲天,在巨大的回声中自由翱翔。

法则之心

百年松木耸向碧空,树顶如冠,衬托出秋日干干净净的蓝天。

云杉林苍绿一片,针叶林通体发黄,枫叶、白桦,也泛着金色的光泽。

连绵不断的红褐色灌木丛,渲染出亘古的赤诚之爱。

车巴沟的湖水,从幽深的密林深处汇入声势浩浩的长河。

这季节,神鹰依旧在天空翱翔,这方水土的坚守者,升起炊烟,煮好奶茶,习惯了四季的更替。这山色,这水声,这神鹰羽翅下的时光,终究会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永恒不变的,是这方天地中的法则之心,使消失的,再次出现;诞生了的,有着轮回的光影。

画家来到阿万仓

“我要把这里的山水,刻在画布上。”

他又说,“我要把这里的人们的形象,展示给大都市的人看。”

他还说:“我要用太阳之色,画出他们的热情;用月亮之色,画出他们的纯洁;用星星之色,画出他们的奇异的智慧。”

画家身旁的导游——一位戴着墨镜的当地卷发男子,从兜里摸出中华烟递给画家。

“我不抽这个牌子的,太硬!”画家说,“只有那些带有牛粪味的,才合我的口味。”

导游只好自己点了一支,细细品咂这种来自大都市的高价香烟的味道。

寂寥之痛

太静了——

这片牧场只属于他自己,闭上眼,这片世界也只属于他一人。

人生若如此这般度过:一群牛,一个人,一辈子……行不行?

是不是过于寂寥?他感觉到疼痛自心湖里出现,像涟漪般一圈一圈地扩散到全身,甚至毛发和指甲,也感知了这样的病症。

他继续体味着这种痛,直到再也抵抗不了那蝼蚁般的寂灭感,才睁开眼:东风浩荡,凌厉而坚韧,身边万物正在萌发,渐渐喧嚣的季节,正在跨越千山万水赶往这里……

留下,还是离去?

这个两难选择,此时,成了他此生最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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